一身简朴青袍,仍不掩风流容色。
韶声却一直低头。
看着自己的脚面,数着地上的花砖。
她耳朵里又生出了虫,顺着耳朵爬进她的身子。
有的压在她的心口,让每一次跳动,都负着极大的重量。
还有的牵住她的双腿,将她往反方向拉扯。
你怕你怕你怕!快逃快逃快逃!
虫子又开始说这些了。
韶声用尽力气压住这它们,一步一步向前。
然后,跪拜于地。
她本来想好了,要学着观云一般,拜见时口称大王。
但终是叫不出来。
只能沉默地叩首。
额头磕于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久不见。”上首的声音缥缥缈缈,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今夜……贸然打扰你的那个小姑娘,她……不是有意。她不是奸细。”韶声紧紧埋着头,声音同她整个人一般,困于双手围成的方寸之间,又闷又哑。
并不与面前之人寒暄。
她不敢。
只想快点将来意说明,好得一个痛快的审判。
连眼睛颤抖着也闭上了。
“请你放了她。”她闭着眼睛又说。
“一别经年,柳小姐大概是忘了故人。”
声音越来越近,由虚转实。
如果韶声睁开眼,便能看见——是齐朔站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他的脚步与声音一般,平静无波,不紧不慢。
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
单手一把便提着韶声的衣领,将她拖得站了起来。
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
“昔日种种,正如昨日种种。我却记忆犹新。”
齐朔声音未变,仍不起波澜。
但面上却酝着风暴。
黑黑的瞳孔,透不出一点亮光,仿佛漆黑海面上汹涌又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人立即吞噬,尸骨无存。
他的神色不是她记忆里的嘲笑讥讽。
——是纯粹的怒意。
韶声对这种怒意很陌生。
这使她不由得在脑中仔细搜寻,到底是她忘了,还是她没见过。
应当不是忘了。她想。
齐朔就该是这样的,该发怒的。
就该是搅动风云的能人。
韶声这几年,虽关在山上庵里,不知世事,但早在母亲那里听过元家军的名号。
下山之后,又从偶遇的何泽生处得知,齐朔早已摇身一变,以元将军为名,变成了掌控北地,剑指南方的枭雄。
更何况近日来,观云在这片官邸之中四处打听。她虽生气不怎么搭理自己,但服侍却仍然负责。二人同住西苑,各种有关“元大王”的消息,难免会传到韶声耳中。
重见齐朔后,韶声对他是元家军的首领这件事,只是惊讶了一瞬。
甚至对齐朔化了姓名,改姓元,也不好奇。
不好奇他为何改,也不好奇他是否会改回去。
她潜意识里认为:他有如今的身份地位,是理所应当的。
无论心里不以为然多少次:聪明人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人吗?
她仍然深知,这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气话。
齐朔是故京城最有名的公子,极富才干。若不是家道中落,早就声名大显了。正如一柄宝剑,无名之时蒙尘,但总有绽露锋芒的时候。
当然,他也早就该对她发怒了。
与自己相处,只不过是暂时势弱,不得已而忍气吞声。
她斥骂他,还将他抛下了。
——故京城破之日,将他抛在那座孤城之中了。
她有意不去想,齐朔作为身份有问题的犯人,能走到如今,虽改名换姓,若刚开始时,被曾经的熟人戳穿,该如何自处?如何破局?
至于她自己?
这样狼狈,这样卑劣。
韶声又闭上了眼睛。
以为自己不看,别人就看不到,就可以远远逃开。
但这是不可能的。
齐朔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掌住她的后脑,猛然低头,重重地亲吻上了她的嘴唇。
确切地说,是啃咬撕扯着她。仿佛猛兽扑解着猎物。
”唔唔!“
韶声的口中骤然被填满了。
敌人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她的领地。
什么都被挤到一边。
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只能勉力地撑起发软的身体,挥舞着手臂,胡乱地想要推开齐朔。
可他离得那样近。胸膛已经贴上来了。
好像铜墙铁壁,被火烧得滚烫,触碰一下,手就烫得受不了,要收回来。
韶声甚至能听见,包裹于其中的,有力的心跳。
她的心跳与他重合。
不知过了多久。
猛兽的进食终于告一段落。
”咳咳咳。“韶声已经憋得满脸通红,转过脸,呛咳起来。
”声声小姐。”猛兽披上人皮,化作了彬彬有礼的美丽仙人。
面上丝毫不见方才的样子。
但平静的语气却维持不住,渗出些与目光同样的怒意:”朔所受小姐之恩,该永生铭记。小姐难道不这么想?“
在韶声面前,齐朔不用元应时这声威赫赫的化名,反而直接以本名自称。
”如何不愿看我?“
韶声睁开眼睛,艰难鼓起勇气:”求你,求你放了观云。“
”……如果你愿意报恩。“虽然觉得理亏,但她没办法,还是小声说出了这句话。
她于齐朔,不仅无恩,还有仇。韶声想。
”柳韶声!“齐朔彻底撕开了平静的伪装。
他挟着韶声,将她直拖进内室,扔在床榻之上。
“声声小姐于我,如再造新生,恩重如山。“齐朔眼中怒意盛极。
“我只想用小姐最喜欢的方式报答。”
他盯着韶声一开一合的嘴唇,目光如同吃人的恶鬼。
又一次重重地啃咬上去。
好似要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将她整个人拆得皮骨分离。
“我……不要这样的报答!“韶声寻找一切间隙开口,声音破碎而含糊,”你只要……放了观云。”
“小姐与真真一道快活,心里却还想着别人。该罚。”
疼痛从被吮住的地方传来。
韶声被痛得皱起眉头,反应却完全不似齐朔记忆之中那样。
她这样娇气跋扈的大小姐,在他面前,从来都受不得一点痛。
痛呼与喝骂立刻就该脱口而出。
——可这次。
她没有。
韶声咬住嘴唇,将所有的声音,该发出的,不该发出的,一股脑地,全咽进了肚子里。
唇上逸出了细小的血珠,不知是齐朔先前的作品,还是韶声自己咬的。
衣裳有的堆在身下的塌上,有的则滑落于地。
韶声柔软的肌肤还是依旧,并未见消瘦,稍稍用力碰过,就要留下印子。
只是她在山中幽居四年,不见人也少见光,比齐朔在故京城中见过的,雪白,或者说是苍白更甚。故而不再像雪,反而像是团团堆着的云朵,有的地方甚至能透出光来。
因着韶声的挣扎扭动,苍白全变成了桃粉,让她骤然多了许多人气。
齐朔咬得更重了。
他一只手不容反抗地撑起韶声的嘴唇,强迫她打开牙关,含住他的手指。
似乎是非要韶声开口不可。
韶声却陷入漫天的迷雾中。
好像哪里都痛。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疼痛感。
之前每次,都小心地没有破戒。
但又好像不是痛。
是无数细如牛毛的针扎在身上。
密密麻麻的触感逐渐传满了全身,从心尖到指尖。
她的意识也模糊了。
方才咬紧牙关,不愿出声的坚持,被浓雾藏住,掩盖了。
柔软的床铺,跳动的烛火,周身熟悉的气息,恍惚中,韶声当真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她是高高在上,要人捧着的大小姐。
——是她脱去一切的本真。
也是齐朔记忆里的大小姐。
大小姐嘴里堵着别人的手指,她是不会再收住牙齿忍耐的。
她只会——恶狠狠地咬上去,不愿受一丁点委屈。
齐朔的手却纹丝不动,似乎毫无痛觉。
这让韶声感到挫败,好像白报复了。所以,她又咬了一遍。
有血丝从牙印处流出来。
齐朔仍然不为所动。
但血丝腥甜的味道,让笼罩着韶声的雾气,破开一道小缝,漏下一点清明。
自己好像不是大小姐了。
齐朔也好像不是她养着的小白脸了。
她现在是在?是在求他救人。
韶声心虚地循着血流下的方向,找到齐朔手指上的伤口,用舌头柔软地包裹起来,欲盖弥彰地舔舐。
箍在她身上的力道骤然收紧。
有粗重的呼吸落在颈边。
韶声更加心虚地闭上了眼。
她放开齐朔的手:“好了,现在可以救人了吧?”
话音落下。
刚推出去的手又返回,扣住了韶声的下巴。
“唔!你干嘛,好痛!”她大声表达不满,“快放开。”
“在那暗娼门子里便学了这等本事?那小丫头给你介绍了多少恩客?值得你这时还惦记?”
“是我忘了,你当小姐时,就能把男人往床上拉。我搅了你伺候男人的活计,一定心有怨怼。是也不是?”
齐朔声声逼问。
如玉的颈项皮肤下,青筋鼓起,汗水流下,受了阻碍,改换方向,像剔透的珠子,缀于其上。
眼里也爬上了红色的血丝。
此番话一出,韶声彻底清醒了。
她不想和齐朔争辩了。
不想争辩自己不是浪荡的娼妇,争辩他的话太伤人。
“大王若是嫌我脏,一刀杀了便是。”
她不仅变回先前默默承受的样子。
连对着齐朔,一直说不出口的大王二字,说出来也理所应当,没有任何阻碍了。
她心里难过极了,再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现在她的身上,似乎又有痛觉了。
只是韶声没发现,从齐朔对她说过第一句话开始,她耳朵中嗡鸣的虫群,彻底消失不见。
它们嗡嗡重复着的,什么害怕,什么逃避,全不见了。
安静得仿佛同时死去。
第38章
再醒来之时,韶声仍然躺在主院齐朔的卧房中。
外间有人听见她翻身的动静。
挑开床帏问:“小姐醒了?”
正是韶声心里惦记着的观云。
韶声猛然坐起:“你怎么样?”
观云的脸唰地全红了:”我没事。昨晚将军就把我放出来了。小姐……小姐先更衣。“
她别开脸,将准备好的衣裳递了进来。
韶声刚接过,观云的手立刻抽了出去,背过身,不敢再看。
遮身的夏锦从胸口滑落。
韶声这才发觉,她未着寸缕。
身上倒没有什么不适,显然是已经有人为她沐浴清洗过。
只是低头一看,韶声自己也红了脸。
肌肤上到处都余留着红红紫紫的痕迹,一时无法消散。
她不敢看观云了。
韶声穿衣时,背向着外间,以为这样观云就看不见。
却不知道,原本光洁白润的后背,也满是印子。
观云为她拿来的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的。
但穿上不仅合身,甚至十分合适此时的状况。
上衫是立领,纽结直扣到颏下。
没有一丝肌肤露出来。当然也没有印子露出来。
“多谢你费心,专门为我准备了新衣裳。”韶声穿戴停当,下床同观云道谢。
刚穿好的裙摆被压得有些皱褶。
韶声只是草草用手拂过,至于究竟展没展开,她并不知道。
她已经回不去柳家的日子。没有了婢女会按着贵家的规矩,晨起时,先服侍她穿上里衣,待她洗漱停当,再为她装扮。
观云不是婢女。
她也不讲究这些闺秀会在乎的事情了。
“没、没有。”观云难得结巴。她仍然红着脸,不敢看韶声,“不是我准备的,是将军托金参将带来的,说要我等你醒了,服侍你起身。我其实是刚来,在这里站了没多久,你就醒了。”
“小姐,对不起。”观云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脸红,一半是因为乍见韶声的身子,另一半则是羞愧所致。
她原先服侍云仙庵众女,无论穿多少衣裳,都有细柳摇曳,风荷亭亭的风姿。但她见惯她们的身子,都是纤弱瘦削的。
却从未见过韶声这样,软绵绵,白生生,身上的满满痕迹都像是装饰。
看一眼就脸红心跳。
“我、我不该擅闯将军书房。不该生出勾引将军的心思。”
“如果没有小姐救我,我真的活不成了。”
“金参将说,我叫你要叫小姐,叫元将军要叫将军。不能再对你生出二心。将军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才把我放出来的。“
”他还说,今天暂时让我服侍小姐,之后就不用我了。因为我对小姐不好。”
“说对不起好像没用,那我就和小姐道个别吧。”
观云向韶声道歉。
“那你之后去哪里?”韶声问。
观云答:“不知道。金参将没说。如果他赶我走,那我就再找个跟云仙庵一样的花楼,寻个妈妈收留我。总有男人要找女人的。”
“为何一定要……”作践自己。韶声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不忍出口。
“乱世之中,没有别的营生。我家原来是地主老爷家的佃户,交了租子就没饭吃,所以把我跟别人家交换,当饭吃。如果我去嫁人,也只能嫁同样的庄户人家。很快又会被换去吃掉。”
“如果去别人家做婢女,之前的县里的军爷和山上的大王,打来打去不知道打了多少轮,打没了许多人家。如今元将军来了,又多了一队军爷,打仗的情况肯定更多。到时候,小门小户一旦受波及,奴婢跟着一起死。至于大户人家,早就抛下奴婢逃难去了。”
“就像我们澄阳本地的望族柳家,早就逃得不见踪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得到风声,知道元将军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