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种人上人,能知道的,比我们这些小民,多太多了。“
“我想活得长一点。希望活着的时候,能有几天吃的好,睡的好的时候。“
“云仙庵里的年轻姑娘,刚梳拢的时候,身子新鲜,牌价也高,还是能有几天好日子过的。我想其它花楼也差不多。至于日后身子坏了,死得不体面,那也算多活了几天。”
观云向韶声一项一项地解释,颇为认真。
”……“韶声沉默。
她不知如何安慰观云。
观云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低落:”没关系,小姐不用为我伤心。小姐昨夜救了我的命,我现在已经多活一天了。“
”而且我跟着小姐住在西苑的日子,吃住都有指望。小姐已经对我够好了。“
”好了不说了,小姐饿不饿?我去给小姐拿些点心来垫垫。午饭厨房已经备好了菜,等小姐想用了再下锅,这样就不会冷了。“
观云不等韶声的回答,直接去取点心了。
显然是不想让她再多问。
观云返回之时,用提篮装着几个八角攒盒,里面是给韶声拿的点心,身旁还站着另一人。
”小姐,这位是金参将。他想来见见你。“观云将身旁之人介绍给韶声。
韶声循着她的话,向她身旁望去。
却愣住了。
这位金参将,一身装束全然不像将军,反而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管事。
——分明是她和齐朔一道,在故京城之中,买来的小厮元宝。
如今元宝也当上将军了。
”小姐,好久不见。“元宝以武官之礼,向韶声利落地一揖。
他与韶声说的第一句话,同他的主人齐朔如出一辙。
他甚至还循着在故京城那座小院时的规矩,叫韶声小姐。
”好久……不见。“韶声愣愣地答。元宝站在面前,仿佛站在曾经的小院之中。
使韶声恍惚如返回从前。
她忘了回礼。
脑中不由得浮起了最后一次见他的情形。
是在深夜里柳家群鬼乱行的园子里。
园子里躺着死人,但在他离开后,从她的院子,通向园子的门却锁住了。
当时她惶惶不安。
看到如今这样的元宝,她心中浮现了隐约的猜想。
于是她问:”元宝……你现在还叫元宝吗?当年佛诞日柳家园子里的人,是谁杀的?“
”小姐,公子为我恢复了自己的姓,又为我取了新名,如今叫金晖。如果小姐喜欢,也可继续唤我元宝。便把我当作当初的元宝就好。“
元宝只回答了韶声的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却避而不答。
韶声如今只是一介孤女,元宝却是齐朔麾下心腹的参将。她怎么敢用当小姐时的态度,再对待他?
也不敢再追问,只得换了个话题:”金参将,观云之后要去哪里?“
”公子说过,是小姐自己要救她,自然由小姐自己定夺。只是不能再做小姐的贴身侍婢。“元宝答。
”那……我想让她继续在这里,可以吗?“韶声问。
”可以。“元宝答应得十分干脆。
”我会转告公子。不过我建议,小姐最好亲自同公子说一次。“
”那我现在还没有跟……将军说,她还可以回去吗?“韶声继续问。
元宝同她说话,总用原先院子里的叫法。叫她小姐,叫齐朔公子。
使韶声分不清过去与今朝。
差点将齐朔的称呼说错,说成他自称的元贞——也是他的字。
”可以。观云姑娘可以回去。“元宝说。
”只是小姐今日最好先不要回去,呆在主院里,等公子来。他今日会回来。“元宝提出了一条新的建议。
元宝的话,正中韶声下怀。
她也想尽快再见到齐朔。
向他道谢。
谢谢他放了观云。
也不止是道谢。
观云说的话,韶声听进了心里。
隐隐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所以才开口试着让元宝将人留下。
她也不知道齐朔会收留自己多久。
如果他厌烦了,自己的下场与观云口中描述,又能有什么差别?
想到这里,韶声心中生出后悔。
昨夜,齐朔骂她。
而她虽不至于同从前一般吵闹。
但还是看不清楚状况,同从前一般,想生气就生气了。
先是被骂得生气又难过,不愿意说话。
至于后来?
她仍然生气又难过,而且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再后来,就睡着了。
他骂就骂了。
自己人在屋檐下,难道还受不得骂?
虽然齐朔骂得难听,让她到现在,心里还是很伤心。
可在故京城之时,自己骂他还少吗?
就算是将原先在她这里所受的气,一件一件的报复回来,也合情合理。
且他骂归骂,还是将观云放了。
不仅放了,还让元宝听她的话,让观云留下。
韶声越想,后悔越甚。
如今只能另寻时机,重新与齐朔说上话。
好在元宝说了,他今晚会回来。
给了她弥补的机会。
就该任他骂。无论他骂什么。
然后道歉。
他就算心情再不好,这样骂两句,也会不好意思吧。
除了挨骂,日后还要讨好他。
只有这样才行。
韶声暗下决定。
“谢谢。”韶声真诚地向元宝道谢。
这次,她再没忘了向他行礼。
“小姐不必如此!”元宝惊慌地搀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行了一半的礼。
原先沉稳的气度,被她这一礼,骤然打破了。
仿佛又变成从前那个跟在齐朔身后,手脚麻利,老实羞涩的小厮。
“小姐同公子一样,都对我恩重如山。公子教我读书识字,时时带我在身边,小姐将我买下。若没有小姐,就没有今天的我。”元宝说。
“小姐刚来此地,可能有些不熟。我今日特意在军中告了假,来照料小姐。小姐尽可将我当成原先的元宝,随意使唤。”这时,他终于说明了来意。
一旁的观云则听得目瞪口呆。
金参将原名叫金元宝!
柳居士当真认识元大王!
今早刚被放出来时,吹羽偷偷来跟她说,她还不信。只觉得是柳居士牺牲了身子,才将自己救出来。
她更愧疚了。
要不是她自作主张,不信柳居士,非要觉得靠自己才能活着。
柳居士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正想得出神,元宝又转头招呼她:“既然小姐将你留下,你今日便跟在我身后学。”
“是,是,金参将。”观云回神,鸡啄米似地点头。
第39章
元宝毕竟是男子。
不可能当真贴身侍奉韶声。
韶声三请四劝,终于将他劝回了军中。
她说:“我如今已不是小姐了。不用人伺候。只用观云在旁边打打杂,就够了。我虽不知军中情形如何,但想来也是十分忙碌。金参将还是去忙正经事吧。”
虽然元宝还把韶声当小姐,韶声却不能真把他当小厮。仍然以金参将称呼。
柳家跑光了却不带她,她还算哪门子的小姐!
她没有资格。
房中,又只留下韶声与观云二人。
观云悄悄偷看韶声的脸色,诚惶诚恐地吐露了她做的另一件错事:“小姐,我当时……擅闯将军书房的时候,从你房里的箱子里,偷拿了衣服穿。”
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听韶声与元宝谈话时,就一直在想,要不要说。怕她又提想勾引元大王的事情,惹韶声不高兴。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咬牙做了决定。要说。
“我在想,主院的防卫是很严密的,由居于此处的金参将一手把持。那为什么我就能混进去?是不是穿了那套衣裳的缘故?”
“那些箱子里的衣裳是为小姐你准备的。是不是准备衣裳的人将我认成了你,以为是你来了,所以才……”
“我觉得……准备衣裳的人是金参将。”
观云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韶声突然出声。
声音干干的,还有些艰涩。
观云这番提醒,使韶声又想到些别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又补充道:“我不怪你。你说得对,要换套衣裳。去把那些箱子搬一些来。我从里面选套衣裳,晚上穿。”
心思并不在责怪观云上。
”好的!“韶声不责怪,观云心里的一块大石便落了地,答应得格外干脆。
因着元宝走前的吩咐,主院的婢女都来帮观云的忙。帮她将西苑的衣服箱子搬到主院里。
观云前些天便将这些人认了个脸熟。
最早认识的绿猗连心,就是这些丫鬟们的领头。
名义上,金参将任绿猗为管事,但连心地位特殊,说是送来一批人,将军第一个挑中了她,说她识文断字,还能作诗文。所以,大家都敬她三分。
能近身侍奉将军的人,只有她们两位。
此时,为韶声抬箱子的杂活,她们自然不屑于粘手。
连心干脆连面都不露。
绿猗虽自己不动手,但还是随着搬箱子的人一道,见过韶声,全了礼数。
”姑娘,我是将军院里的管事大丫鬟。若是还短了什么,尽可同我说。“她这样说。
”有劳。“韶声回以一礼。
仍是用她从小便习惯的姿态。在京中之时,她的仪态,虽算不上优美,但也中规中矩,不会叫人挑出错处。
但,即便她只是无意间流露的,无甚特别的贵女习性,也够让人警觉了。
更何况绿猗从北方来。
韶声并不是什么山里的粗野妇人,反而是北边流落的哪家小姐,不可小觑。
因为绿猗的警惕,韶声本想拿一两只箱子就够,结果丫鬟们将箱子全搬来了。
搬完后,她们又鱼贯而出。
观云想着,韶声应该更想自己呆着,不想有人打扰,便也跟着退了出去。
剩下韶声与她的衣服箱子。
韶声最终选了一条豆绿的裙子,上衫是袒领的式样。
她想起了齐朔翠绿的锦衣。
还想起了齐朔为自己装扮时,挑选的衣裳。
他应该喜欢绿色,也喜欢露出胸口的袒领。
换好了衣裳,就是等待齐朔回来了。
等待总是很无聊的。
韶声最多只敢在主院的花园里略略走动。
至于院中的书房,齐朔新辟的练武场,她见着有人值守,根本不敢上前一步。
好在南方的园子不同与北方的方正,讲究的是造景。
便是在上头分配的官邸之中,原先的澄阳知县,也能在自己的主院里布出一个花园来。既堆山又引水,花草树木,错落而植。
如此,韶声逛起来,也能聊解一些闷气。
逛花园的时候,韶声不免又想到齐朔。
他刚到故京城南的那座小院里,估计也是这样等待。
连笔墨都没有。
院子里光秃秃,只有一棵老槐树。
她现在虽不敢动齐朔留在房中的笔墨和书本。
至少还有花园可以逛。
韶声想起从前,忍不住窃喜地笑了起来。
毕竟同更无聊的人比起来,她也没那么无聊了。
笑过之后,她又生出忧愁。
从前,齐朔在自己手下过得惨。
而如今,自己要在他手下讨生活了。
希望他能少记一点仇。
最好他贵人事多,把原先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所幸,齐朔今日回得早。
使韶声少了许多胡思乱想的空闲。
当时,韶声正背向外间,坐在桌子边上发呆。
齐朔没让下人跟进房中侍奉,独自推门进来。
见着韶声的背影,不咸不淡地说:”还不走?不是气得不愿理我了吗?“
一来,就主动揭开前一晚的伤疤。
韶声听见齐朔的声音,起身相迎。
还未及开口。
齐朔又发话了:”昨夜我倒真没说错。“
”我为你备好的衣服不穿,非要这样敞着胸脯,还带着满身痕迹,要给谁看?
”要给这院里的所有男人都看去?“
对着韶声,他彻底不带那张和善的面具了。直接阴沉着脸色,盯着韶声袒领处雪白的肌肤,目光好像要在上面烧出洞。
他一说,韶声才意识到这点。
脸颊涨得通红。
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好在裙子外面还罩着一层纱罗袍。韶声飞快地扯住罗袍的开襟,挡在胸前。
“没给人看见。见人的时候,穿得是早上观云给我的衣裳。扣子都扣到下巴了。”她大声争辩。
放在胸前的手紧张得出了汗,鼓鼓的胸脯在掌心下一跳一跳。
齐朔凑近,捉住她的手腕,挪开她紧攥着衣襟的手。
“你最好是。”
韶声大气也不敢出。
心里颇为挫败。
白天刚想好了要讨好他,还没过几个时辰,就又把人惹生气了。
“遮什么遮?罗衣轻薄,你自己看看,遮不遮得住?“齐朔又说。
”对不起。“韶声说。
她既对现在的情状道歉,也对前一晚自己生气的事情道歉。
”哪里对不起?“齐朔却不轻易放过她。
”昨晚你骂我,我不该生气。今天不该穿这套衣服。“韶声答。
”可是你总穿绿色。原来也会给我穿这种样式的衣裙。我以为你喜欢。”她心里还是不服气,接着前面的回答,小声嘟囔,说给自己听,“而且还那么骂我。”
齐朔被她气笑了,脾气也不知往何处发:“你没错,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韶声忍不住,又小声反驳。这次她把声音放得更轻,以为这样齐朔就听不见了。
“柳韶声,你今晚到底是为何而来?你当我聋了?”齐朔放弃同韶声争论,松开了制着她的手,坐在桌前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败败火。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说什么,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来讨好你,想利用你得到庇护,想让你不抛弃我,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舒服地活下去。”韶声异常坦诚,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全都老实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