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大奇:“竟真是如此?”
元宝:“夫人若想细究,等石晴事了,我叫人将这些年的卷宗都整理出来,呈予夫人过目。”
韶声:“不用不用,我只是好奇而已。不必为我费这么大力气。如此说来,方老可当真为大军破石晴城,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吴移:“算是吧。”
韶声:“那方老应当会受赏吧?”
吴移抿唇:“这便由将军裁断了,我等无权置喙。”
韶声:“原来如此。”说完,她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这才点点头。
让韶声走神的东西,是柳韶言。
她没那么聪明,但自认为也不傻。
见着柳韶言屡次跟在方必行身后,怎么也能联想到,柳韶言敢对着自己放话,不全是依靠和齐朔的故旧,还依靠方必行。
方必行为她提供了机会,才使她能更进一步。
如今方必行靠着筹粮的大功,定会大显声威。
柳韶言也该更得意了。
要是方家人不做这些多余事,和其余百姓一样就好了。
不对。
说不准方家人做的这些,也不是好事呢?
谁知道这份大功是怎么来的?
她见过临昌方家庄之人,只有给她送粮赔礼的人穿得好。本就比别人穷,还带头捐人捐物,“穷而不堕其志”,谁知道是不是自愿?
毕竟,他们之中领头的富贵人,甚至还拿鞭子随便抽人!
韶声心中的想法,愈发不怀好意。
甚至将自己因筹粮大胜,而生出对平江各地方姓人家的好感,都一股脑推翻了。
不对!
怎么能这样想?她立刻警醒。
方必行于平江府行的是善举,她却因着自己与柳韶言的恩怨,不想让他起势,巴不得他别做。
若他不行此举,筹粮不成,将军的计划难以实施,攻打石晴城,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澜。
这不是因私废公吗?
太过卑劣了。韶声立刻自我唾弃起来。
她不愿做这样的人。
然而,她没想起的是——在年少时,那时她还是柳家人承认的二小姐,她理直气壮地自认卑劣,并任由自己心中见不得人的阴暗想法,蔓延滋生。
如今她却变得向往高尚了。
韶声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之中。
直到吴移再次开口,才将她拉了出来。
“夫人,我们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托。”他说。
“将军请讲。”韶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石晴已破,大军休整后便要继续向南,之后的粮草辎重,还需夫人多加上心。到时路途遥远,运送时,难免会有大量的损耗。我与金将军今日来,便是想与夫人先商议出些眉目。”
谈到此节,韶声的精神很快又集中了起来,不再为乱糟糟的情绪所扰。
立刻便接上吴移的话:“我前几日正巧想过。如今浔江两岸已能通航,粮草便可走水路往南去。货船一趟能运送的东西,远超如今所用牛车,更不需人挑马担。”
吴移:“夫人言之有理。只是我们如今的船只,多是战船。虽水兵可充作船工,但货舱却并无多少。”
元宝补充:“是。且我们原定的计划是顺水而下,沿浔江向禄城去。破了石晴城后,就该以水师为主。故而,现有的货船,都是为战船而配。若夫人不提货船往来运送之事,我们应当是从临昌带好一切补给,船工随军往南。”
这使韶声不禁担心:“这样的话,途中变数岂不是太多了?若货船补给不够,那就要临时增派新船?或者走陆路?若新船或是陆路赶不及,不就……断粮了?”
吴移笑:“哈哈,战场上风云莫测,哪有什么计划好的事。夫人莫慌,我们见多了。”
韶声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提议好:“但……若按我说的,之后像我们在临昌做的一般,让货船提前运到沿江的渡口,好歹也能消减几分变数吧。”
“是。夫人之计,移也以为可行。但还需详细商讨,拟出个如现在一般的章程来。”
“移稍后便会同金将军一道,将此事报予将军,待将军示下后,再聚集相关人等,与夫人再议。”
“万望夫人再候几日。”
吴移的回答十分诚恳。
韶声向着二人一福:“辛苦吴将军,也辛苦金将军了。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她也要回去好好想想。
目前的困境是缺船缺人。
关于船,现造新船是万不可能来得及,要怎么搞到多余的货船呢?
而关于人,船工不同于担夫,要识水性,且尽量不占水师中人。她又如何去找到这样的人?
这是自己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
再就是筹更多的粮。
韶声想。
然而。
韶声最终并未等到与吴移元宝的第二次商议。
元将军急谕:请金晖将军速带柳夫人回都。
急谕是杨乃春杨将军亲手带来的。
他率一千轻骑,星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临昌。
“夫人走后,粮草辎重,皆由我兼责。”杨乃春说。
“这!”元宝嘴快,下意识便惊呼出声。
杨乃春笑:“金将军别慌,将军心里有你。他收到石晴大捷的消息,满意之至,知你与吴将军辛苦。我来之前,他已经着手在为你们拟定赏赐了。”
元宝还未想好要说什么,便被他一句话掐住了七寸。
只得怏怏坐了回去。
“芳时,夫人已为之后的粮策筹谋许久,临阵换将,实在是不太妥当。”吴移却开口劝。
他话虽说得沉稳,但心中也不由得为韶声着急。
甚至连“临阵换将”都说出来了,直接将韶声当作军中的将领看。生怕她的功劳被抢走。
杨乃春摇摇头:“这是将军的意思。”
吴移便无话可说了。
但他仍向韶声的方向连看了好几眼。
示意她说些什么,为自己争取争取。
韶声却对杨乃春说:“好。我随金将军回去。”
“但我这里有份粗浅的方案,是我与吴、金二位将军商议过后,对往后粮草之事的一些见解,也总结了我这些时日的经验。杨将军可拿去看看,说不准用得上。”她将记录自己方案的册子递给杨乃春。
她本想着,再次与吴移元宝议粮时,可用上这本册子。
既然将军叫她回去,便留给后来人吧。
她刚忏悔过自己因私废公的小心思,并引以为耻。
警醒自己要做个高尚的人。
自然不会同元宝吴移一般,不忿她的功劳被埋没。
无需在乎功劳的归属,而要在乎事情是否完成。
这才不算因私废公。
韶声想。
可杨乃春接过韶声的册子后,翻看过几页,反应却十分奇怪。
并不轻蔑,也不赞赏,没有小人得志的嫉妒,也没有故作高深的面无表情。
他的情绪丝毫没藏,也藏不住。
——全在打量韶声的视线里了。
是混着惋惜、不解、遗憾、担忧和伤心的,复杂的,一种视线。
他合上韶声的册子,将它郑重地收进怀里:“多谢。”
而后,转头扬声叫吴移:“不易兄,你随我来,我有些私事要同你讲。”
第79章
回程路上,元宝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杨乃春来时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将军心里有他。
他知杨乃春没必要在这里骗他。传出来的消息定是将军示意的。
也就是说,他无需担心自己行事是否不当,将军对他南征所出之力有数。
自己最记挂的事情落地,他便免不得要操心别人。
这乃是他过意不去的原因。
他担心韶声当真就做了不清不楚无名英雄。
便劝韶声,让她自己跟齐朔提:“夫人,杨将军虽传话来,要我护送夫人回中都,但他毕竟不是将军本人。有些事情,夫人还是亲自同将军确认为好。将军治下公平,会体谅夫人一路的辛苦。”
将军只有柳夫人一位夫人。
且他知他们少年故旧。理当亲密无间,适当邀功也不无不可。
韶声笑笑:“多谢金将军提醒。”
元宝听着,觉得她仍像之前一样不在乎,又强调一遍:“夫人定要记得。”
韶声只好随口换了个话题:“我看南方百姓,比之于北地,衣衫褴褛了些,将军可知这是为何?”
说完才发现不妥。
简直像是兴师问罪。
像是元宝说了她不想听的话,得罪了她,所以故意拿这种话出来恶心人。
但话既然出了口,便覆水难收了。
韶声无法,硬着头皮补充:“我、我无意怪罪将军。将军好心提醒我,我怎好以仇报之。刚才我只是说出来闲聊,不会再同他人提起。是我思虑不周,将军就当没听见。”
不敢抬头看元宝的脸色。
元宝却没生气:“无妨。此事并非什么机密,将军早已知晓,也非我力所能逮。平江府自澄阳往南,便都是方必行方老所辖地界了。”
韶声:“方老?可也没见他领兵啊,如何就有这般力量?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这岂不是?”
元宝笑:“夫人,慎言。将军大业未成,不好这么说的。”
韶声不想跟他兜圈子,索性把未竟之语说了出来:“方必行这么做,岂不是要反?将军不管,是对他有忌惮?”
她本就对方必行印象不好,心底颇有微词。直呼其名地骂起人来,当然毫无负担。
元宝又笑:“夫人,这话跟将军私下说说可以,我就当没听见了。”
“那你说是不是?”韶声还问。
元宝被她的执着缠得认命了,投降般地叹气:“夫人想岔了。方老并无此意。至于为何半个平江府属他,乃是这些地界,所见农田,大都归方家。夫人路上见着的农人,大都是方家的佃户,租种方家的田地。因而衣食住行,皆需仰仗方家,与北地不同。”
韶声撇撇嘴:“知道了,你是说南方这些农人,要给方家多交一份租子,所以没北地之人富裕。唉,这里又没旁人,干嘛打那么多官腔。”
“这租子可真贵。”她又自言自语道。
毕竟是少时服侍过的小姐。韶声的话让元宝心中也涌出几分过去的亲切,不禁搭腔:“是。也未必只一份租子。”
“未免太不公平了。常人辛辛苦苦一年,好处却全被方必行得了。元宝,将军有和你说过,他准备怎么做吗?”
见元宝不再端着架子,韶声也用上了旧日的称呼。
元宝笑着摆手:“夫人,我一早便说过,此非我力所能逮。”
“好吧。”韶声识趣地不问了。
但没停下心里的琢磨。
她在想,如果拿这些话去问齐朔,他会怎么说。
会跟着自己一道骂不公平吗?
无论会不会,农人将钱都交予方必行,齐朔作为将军,肯定大亏一笔吧。
也不一定。
齐朔收齐朔的税役,方必行收方必行的租子,并无冲突。
便是少了进项,也是少方必行交的。
可方必行既有了这么多,就不能将佃租减免一二吗?或是干脆将田分下去?
路上衣衫褴褛的农人,总叫韶声想到初见观云的时候。
当初的观云,只在乎生死。她说:她是佃农出身,家里收成不好,佃不起地,吃不起饭,要将她与别人家交换,好将人杀了吃肉。
那么,她看见的这些人,会不会也有收成不好的时候,会不会也?
齐朔又会怎么做?
元宝虽不知,但将军应当有他自己的后招。
韶声相信这一点。
不过韶声又想到,如果她跟齐朔讲这些,齐朔最可能的反应,应当是先阴阳怪气嘲讽一番。
嘲讽她:小姐真是不识人间疾苦,你们柳家,若不是早早丢了澄阳,过得不也是同方必行一般的日子?怎么还五十步笑百步?
连她都清楚,柳家与方家一般,有着广阔的田产,田产也交由佃户搭理。
齐朔怎会不知。
他说不准还会翘着玉做的小指,一下一下地掸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再吹一口。然后眯起美丽的眼睛,斜着看她。
而她又会如何反应?
想到柳家,想到自己在柳家受过的供养,她仅是一个人想想,都要涨红了脸,羞愧地埋下头。
更何况被齐朔戏谑地当面指出?
罢了,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还能做别的不成?
可让韶声没想到的是,等她真正回了中都,齐朔与她的冲突并不在此。
确切地说,是她还没来得及与齐朔探讨她的见闻。
碍于元宝的殷切期盼,韶声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听他的话,将自己在平江府的所作所为,都说与齐朔听。
她没什么自我吹嘘的经验,干巴巴地提了几句前事,连成果都未说清楚,便急着将自己那本,原本是写给吴移与元宝,又给了杨乃春的册子,默了一份,递到齐朔案前。
齐朔当时并无太大的反应。
夜里,齐朔回来时,手上带着礼物。
他亲亲密密地坐在韶声身旁,监督她拆开他的礼物。
——是一套华丽至极的衣饰,装在彩漆的大匣子里。
金线穿游在云锦上,每一处刺绣,每一处织花都精妙绝伦。
更别提与之相配的钗环璎珞。
韶声只在与齐朔成亲时,才穿过这样隆重华贵的衣裳。
她试探着摸了上去,又转头,犹豫着问身边的齐朔,要向他确认:“这是,给我的?”
齐朔笑了:“当然。快穿上试试。”
韶声:“为什么?”
齐朔:“感谢小姐在平江府,帮真真出的大力气。”
韶声又有问题了:“可这套衣服,我没穿着的场合啊?岂不是……浪费?”
齐朔将下巴搁在韶声肩膀上,凑近她耳边:“一套衣裙怎堪称得上谢礼。”
“这是我对夫人的承诺。”
说话时的一呼一吸,带起她颈上散下来的碎发,像是最轻最柔的羽毛,挠着韶声耳后的皮肉,激起她细小的战栗。
韶声不解:“承诺,什么承诺?”
“登基之后的承诺。”
韶声猛然回头,瞪大了眼睛。
她的双手无意间攥紧了匣子里的衣裙。
齐朔平静地与她对视,握住她的手。
面上不见任何元贞公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