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不远处坐着,一动不动。
“这……”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样的情况,手中的匕首也因迟疑而松开了半寸。
韶声看不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何先生,找我有何贵干?是看我要死了,良心上过不去?还是来看笑话?”
何泽生又叹气:“夫人何必执意与方老作对,以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韶声:“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
何泽生却坐下,认真与她解释道:“夫人与吴兄,认为方必行是南方来的蠹贼,我却不这么觉得。他既带了南地的财富与土地来投奔将军,便是减少了我们再去攻打的成本。若没有他,我们怎知南朝要打多久?二位要替将军做兔死狗烹的事情,未免也太着急了些。再者,便是我与你们一道,促成了此事,南地无首,将军仍要付出额外的治理成本,重定南地,你们怎知是方必行占得多,还是治理的代价大?而你们又怎知,将军心里的想法?吴兄是栋梁之材,立过汗马功劳,我不想他折在这里。对不住夫人,请恕我现在不能传信于将军。”
韶声笑:“我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对不住。”
何泽生神色不变:“夫人去后,我会将事情原委报与将军。”
韶声:“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不说便走吧。不要为难吴将军的人。”
何泽生起身,向韶声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泽生走后,又是一个日夜过去。
送韶声上路的人便来了。
来人又是韶声的熟人。
确切地说,是韶声的亲兄长,柳镜池。
他带来了一壶毒酒。
“二妹……”柳镜池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面色萎靡不振,眼下挂着浓浓的青黑,眼里布满了血丝,应当很久没休息过。
韶声的精神头倒很好,还有心思关心他:“兄长来了,这几日柳府混乱,兄长辛苦。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家中事忙,没来得及……”柳镜池答。
“酒给我吧。”韶声说。
柳镜池沉默地将手中托盘递了出去。
韶声倒了一杯出来,凑近闻了闻:“真苦,也不知道怎么咽。”
柳镜池却开了口:“我是特意要来的。”
韶声端着酒杯笑:“多谢兄长来送我一程。”
随后,执杯,一饮而尽。
仿佛当真是饮下临行前的送别酒。
柳镜池背过身去。
酒发作得很快。
只听得一身沉闷的“咚”声,韶声便直挺挺地倒地了。
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
确切地说,她不敢想什么。
她怕她想多了,就不敢死了。毕竟,她知道自己的,从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柳镜池这才又转过身。
他俯身探了探韶声的鼻息,人却久久不去。
齐朔收到何泽生的请罪书时,他们正大破北蛮,暂时扎营休整。
“好、好!好得很!”齐朔越看,面上神色越冷。
最后,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请罪书拍在军帐的短案上,手背青筋隆起,纸张已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进来传捷的将领撞见这幕,被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
将军待人亲和,便是遇见最险的军情,都没见过他与谁红过脸,永远一副耐心好脾气的样子,令人如沐春风。
而现在这副样子,仿佛是立刻要提刀杀人。
不,将军杀人时也不会失态至此。
齐朔见有人来,强忍着情绪,问:“何事?”
“是、是北蛮,我们已将其全部打退,将军可还要乘胜追击,往他们的王庭去?”来人哆哆嗦嗦地问,话都说不顺了。
“不必。你先退下。”齐朔惜字如金。
“是、是。”那将领不敢多问,连忙出去了。
走前他分明看见,将军面前的短案,被生生拍出好大一条裂缝。
这力度,要是拍在人头上,估计能立刻就叫人咽了气。
齐朔便就着这张被他拍碎的桌案,提笔给何泽生回信。
“人都死了,何用与我说?”
话语简短直白,字迹潦草。
也不能说是潦草。
是笔杆握不稳,总要细细地抖,走笔滞涩,连笔锋都有些收不住。
蒙童尚且不会如此。
写完,他不满意,将纸撕去,另提了一张新纸。
等到手不抖了,才又慎重落下五个字:人死如灯灭。
不知是墨沾得多,还是力气用得大,纸背被洇得只剩薄薄一层,透如蝉翼。
他看上去是不追究了。
第86章
平丰七年。
距今上改元更始,定国号为成,登基已经七年了。
南朝的旧都禄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城中的槐花巷住着一位刘大娘。
刘大娘是个寡妇,独身带着个七岁的儿子。
她是在平丰年初时搬来的。
那时她病重昏迷,她兄长派人将她送到这里养病。
等她醒来不久,便显了怀。
只是那位送她来的人,来时匆匆,走时也匆匆,并没留下很多钱财。
街坊邻居见刘大娘怀着孩子,又囊中羞涩,帮她张罗了一个绣坊的活计。
刘大娘的绣活不算顶好,但也算得上工整,便在这间绣坊一直做了下去,养活她和她的孩子。
一晃就是六七年。
刘大娘其实看上去年纪并不大。
她个子娇小,甚至算得上是个南方难见的白腴美妇。
至于为何人都叫她大娘,尊她为长辈,全因她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刚搬来时,她对人们说自己姓刘,丈夫参军早亡,大家便叫她刘寡妇。
她性子孤僻,不太与人来往,也不太愿意说话。
街上有一臭名昭著的泼皮,知道她独身一人,还怀着孩子,又不和人打交道,便以为她懦弱,起了欺软怕硬的歹心。
白日登门骚扰,刘寡妇不理他,他就更觉得她好欺负,入夜里便欲行不轨之事。
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刘寡妇并不是好欺负的人。
她睡觉浅,被半夜翻墙而入的歹徒吵醒,二话不说,从厨房抄起菜刀,追着人就砍。
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砍法却不要命,见着人影便挥刀,刀拿得极稳,丝毫不见害怕。
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微弱的烛火下,活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将家里院子的门一拴,手起刀落,一刀便扎在了那泼皮的腹部,刀还在他身子里转了两转,肠子随着刀子一起流了出来。
泼皮捂着伤口满地打滚,还不忘嘴硬地痛嚎:“死贱人,臭婊子,你等着,老子一定搞死你!”
刘寡妇垂下眼睛不理他,可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一刀又一刀,泼皮的挣扎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被扎成了个刺猬。
血咕噜咕噜地从刀扎出来的窟窿里冒,刘寡妇却像没看见,无动于衷。
她好像对自己命并不在乎,也丝毫不担心别人报复。
一夜之间,整个槐花巷都知道了刘寡妇的威名,再也无人小瞧她。
刘大娘的名字便是这样传开来的。
不过,好在当时南地的朝廷将将覆灭,成朝新君还未登基,县君都自顾不暇,自然也没人理会一个小小的泼皮之死。
且刘大娘也不是毫无准备,后来的县君上任,泼皮的家人鸣冤,她便散尽自己的大部分钱财,才得以全身而退。
故而,她才早早需要绣坊的活计糊口。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这刘大娘的兄长与县君有旧,所以放过了她。
刘大娘今日向绣坊告假半日。
她要去银匠铺里取她订好的长命锁。
长命锁是要送侄子的生辰贺礼。她兄长如今带着侄子居住在如今的京城,中都。
这是她为侄子准备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她来到禄城后,第一次联系兄长。
她是已死之人,兄长冒了极大的风险救她一名。按理说,她这辈子都不该联系他的,但事急从权,她有不得不联系的理由。
她的孩子到了念书的年纪,但她现在没钱让他念书。
况且,距她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七年,风头说不准过去了。
取好了长命锁,刘大娘又去街上算命先生的摊子上借了笔墨,自己动手写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言。
兄长亲启:贺侄儿七岁生辰,略备薄礼,不成敬意。甥年岁见长,然余力有不逮,弗能延请开蒙之师,兄可有闲余书册借余一观?恭颂秋安。妹韶声盼复。
算命先生惊讶地看着她,这位有名的刘大娘,竟然还能读书识字!
刘大娘,或者说柳韶声,发现了算命先生打量的目光,但她视而不见。
沉默地写完,沉默地付钱,又沉默地离开。
像一只游魂。
没有人气。
算命先生想到她的名声,忍不住不住背后发凉。
韶声如今租住在一间小杂院里。
前面说过,她用尽钱财去摆平身上的命案,故而把来时落脚的院子也贱卖了。
便只能与人合住,她住在西厢房。
这是她这辈子过得最拮据的时候,但真适应了之后,也没什么,并不觉如何辛苦。
“今日我跟药铺的掌柜说好了,他答应收你做个小伙计,去学算账识字。终于不用在我面前呆着了,碍眼。”韶声从外面进来,“砰”地将怀里的长命锁和信件放在一旁,对着屋内说。
声音又冷又硬,全是不耐烦。
“知道了,娘。我会听掌柜的话。”稚嫩的童声回。
说话的小男孩从屋里出来,迈着短腿来迎接母亲。
他才七岁,说话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当年韶声因谋算方必行事败,本该被灌了毒酒上路。
结果兄长柳镜池不忍她丧命,冒着风险将毒酒换成假死药,瞒天过海,将她偷偷保了下来,叫亲信护送,隐姓埋名送入禄城。
那假死药药效颇为厉害,等她人到了禄城,人还一直昏迷不醒。
护送她来的那名亲信送她去看大夫,昏迷倒还好,只是因为路上艰苦,血气不足,而真正的问题却肚子里的祸患。
——韶声已有两月余的身孕。
她决定把孩子留下来。
这便是韶声孩子的来历。
孩子被养得很漂亮,身上的衣物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也十分整洁好看。
与韶声如今浑浑噩噩,沦为街坊口中“大娘”的憔悴落魄样子,没有丝毫关系。
雪白的肤色,肉乎乎的身子随了母亲,冲淡了几分少年老成的气质。
而脸上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却与韶声全然不同。还未长开,便隐隐有种锋利的美丽。
韶声看向她的亲儿子。
心里的烦躁更甚。
怎么回话的?怎么听着不情不愿的?是在嫌她笨?
她是这小子的亲娘,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多,他一个黄口小儿,怎么敢嫌她?
她最讨厌这样的人。
烦躁有累积成怒火的趋势。
对着孩子莫名其妙生出火气,这是她为数不多还有人气的时候。
“娘今日是太累了吗?我给娘倒杯茶吧。”孩子看出了韶声的不耐,但并不畏惧,反而坦荡地直视母亲的眼睛。
韶声低头揉了揉额角,不和他对视,把即将要出口的火气硬憋了回去。
“不用。”她挥手。
她知道不能迁怒孩子。
但她就是忍不住。
第二日。
韶声起了个大早,带着儿子候在药铺门口,等着东家来收人。
“刘知省,等下嘴甜一点,听到了吗?”韶声不放心地教训道。
知省是韶声为儿子取的名字。
她化名刘氏,儿子便随着姓刘。
至于名字,也不知是寄予孩子的期望,还是对她自己的提醒。
“娘大可放心。”知省仍然是一副沉稳模样,不需要人操心。
韶声就看不惯他这样。
见着就烦。
连再多教训他几句的心情都没了。
干脆紧紧闭上嘴,静静等着药铺开门。
“哎呀,稀客稀客!久等了!”药铺老板,也是坐堂的大夫,颇为热情地将韶声母子二人迎了进来。
知省人小腿短,过门槛时十分吃力,韶声紧紧牵着他的手,将他提起来,方便他迈腿。
“麻烦崽子,还不快叫人!呆着做什么,养你是白养的吗?”她边斥,边在知省的头上狠敲了一记。
而后,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慢慢掏出两颗银角子,塞到药铺老板手心里,试着在脸上堆起笑容:“承蒙东家不弃,这些虽没几个钱,也算是个好彩头,便请东家收下吧。”
之前,她求药铺老板收儿子做学徒时,已经付过钱了,这次再塞礼,无非是再加一层保障,希望老板多多关照。
药铺老板精明的目光在这对母子之间逡巡。
仿佛是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刘大娘平素独来独往,成天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孩子却养得宝贝。宝贝是宝贝了,但对着孩子,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尽是冷言冷语。
“东家好,我姓刘,名知省。娘说过,我从今日起,便要在东家这里做学徒。如此一来,东家便算是我的师父了,不知可否冒昧称东家一声师父?”知省听话地向老板行礼。
“当然,当然,小子真机灵。”老板伸手在知省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这孩子性子意外的好,如此境况下,仍能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令人心生喜爱。
唉,刘大娘当真是个怪人,这么省心的孩子,无缘无故地,骂他做甚?
还好,还好,歹竹出好笋。
想到此节,老板收了手,抬头道:“刘大娘,这孩子与我有缘,你便放心让他在这里做事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韶声沉默地转了转眼珠:“多谢。我还有些要嘱咐孩子的,可否让我说完再走?”
老板:“当然。”
韶声将知省拉到一边,小声说:“我知道你想念书,但笔墨书本都是金贵之物,我现在没钱给你请教习先生,先在你师傅这里学认字。若有学不懂的东西,回来我教你。等我钱攒够了,就送你去念书。好好学,听到没?别浪费我钱!”
知省郑重地点头。
送走了知省,韶声便抬脚向做工的绣坊走去。
在绣坊门口,正巧遇上了运货的王管事。
“王管事日安。”韶声出声拦住他,从怀中掏出昨日打好的长命锁及写好的信,加上一串铜板,“我这里有些东西,想托王管事帮忙带上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