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聿迈出的步子顿住,他回头, 似有万语千言。
不管如何解释,他的的确确是隐瞒欺骗了她。
可怎么就不真诚了呢?且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先前因为自己迟迟不说姓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
林佑今一见到他这副困惑的模样, 冷笑不自觉就攀上嘴角。
果然他丝毫没意识到那长篇大论的辩解有何不妥。
看似真心实意的解释, 实则每一句的逻辑难以自洽,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就秦聿的反应而言,他显然已分不清真假,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对那番话深信不疑。
“我该怎么做, 你才会原谅我?”他以为的错误和林佑今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看来你是不会明白了。”林佑今笑着摇头, 忽然连心底那最后一丝不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佑今讨厌三类人,一种是像仇真那样会直接给自己带来威胁、损害利益的, 一种是像二房三房喜欢在背地里耍小聪明做小动作的。
这两类无论哪一种都上不了台面,再怎么看不上也都只当过眼云烟,不会太在意。
然而事分轻重缓急,介意程度也有区别。而最后一种,是林佑今最不能接受的——为信任之人所欺骗。
在林佑今看来,秦聿所谓的无意为之,不过是事后为自己行为开脱而找的措辞。
“玩笑和戏弄我分得清,也许你后来的确改变了态度和想法,但没必要因此掩盖最开始的动机。”她语气很淡,像在陈述一桩与自己无关的证据确凿的事件。
“当然我也不怪你,谁让你连自己都骗了呢。”
她寥寥几句说得秦聿哑口无言,张嘴欲辩,可再重新回想审视月余之前一同食宵夜的那个晚上。
沉下心后推翻重来,他代入当时的心境,虽然过去许久,但也努力沉浸思索。
那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姓秦。”
———“你可以叫我秦sir。”
———“秦知,知道的知。”
每个片段在脑中回溯,渐而模糊的话语点点拼凑,串联成完整的夜晚。
“我要休息了,”她不去关心他究竟在想什么,也没有耐心和时间等待,毫不客气地再次下了逐客令,“记得关门,不送。”
秦聿笑得苦涩,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那我走了,晚安。”
下楼时他没有开灯,也不知是如何摸黑走到门口。
林佑今推开书房的门重新走到落地窗前,那里的视线刚好能够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隔着半间花园,出了环形拱门,他回头遥望。
是先前秦聿从山道回来,驶停在路边的那个位置。
即便仍旧隔得那样远,但这次彼此却看的真真切切,相距甚远的两端直直望向对方眼底。
林佑今不再感到远眺偷窥的羞惭,心中反是无端生起的惆怅。
“为什么要骗我呢?”她呢喃着自问,明知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而另一边的秦聿迟迟不曾离去,他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
一直看着林佑今拉上纱帘,模糊纤细的身影逐渐消失,书房的灯关闭,卧室的灯亮起。
再到二楼的灯全部熄灭,整栋房子陷入沉睡。
久到秦聿觉得已快天光,才回身向叁号的方向走去。
伫立之时,他始终在后悔一件事,从开始他就不该开那不合时宜的玩笑。
又或是不该取回塞在门缝里的字条。
如果一切问题都能得到及时的化解,他和她现在的关系一定不是这样的。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秦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心里还有件事放不下。
其实他本来打算下回相遇时袒露的,是身为作者见知的身份。
而今单是未婚夫一事,林佑今都表现的如此难以接受,他便更难开口。
可如果不说,那就是罪加一等,再度隐瞒。
除非他能做到永远不对外公开,毕竟写作本身就是件私密的事。
不说,也情有可原。
纠结到天光大亮,秦聿终于想通了。
既然他已经将作者的身份告诉过陈守全,就不该瞒着林佑今。
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去找陈守全取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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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佑今心情好和不好时都喜欢去书店待着,尤其是遇到难解的心结,她有两个办法最简单的解决方法:要么同陈守全细数道来得他指点,要么自己从书中探索答案寻求慰藉。
然而就在换好衣衫坐进后座的那刻,原本晴朗的天气眨眼骤变,远处飘来的乌云化作瓢泼大雨。
“阿叔你开慢点,安全第一。”钟永盛这几天不在,司机又换回了先前的那位。
他点了点头:“我等会儿直接开到门口,阿今便不必淋雨了。”
“没事,那边不好停车,你到方便的地方放我下去即可。”
林佑今不想看见叁号门口的那辆车,故而刻意扭头转向另一侧。
奈何司机多嘴,问:“聿仔也出去了吗?他的车什么时候开走的?”
“管他呢。”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依旧没有转头。
夏日暴雨急一阵缓一阵,本该很快就走的乌云今日却在顶上盘旋,一直下个不停。
雨水淅淅沥沥似丝线断裂,同行人游走发出的叹息声混杂,时轻时重。
水雾晕开身后高楼闪烁的霓虹,的士来回穿梭,一片朦胧景象。
林佑今下车撑伞的间隙里还是淋到了雨,雨丝密而急,短短的几秒钟打湿了发梢。
她匆匆举起伞,将车门关上,敲一敲窗对司机道:“麻烦您一个小时后来接我。”
水珠打在透明伞上,溅起又反弹,沿着弧度滑落,结成水流汇入地下。
司机的声音淹在雨水中,怕她听不见,又比了个OK的手势。
路面没有积水,车辆和行人都少,是难得空旷的景象。
马路对面的私有书店半掩着门,若非看见窗口陈守全的半个脑袋,她只以为今天书店关门了。
走到屋檐下收了伞,她拍去身上的水珠,推门而入。
室内冷气过足,吹在身上止不住打颤。
她没顾得上看四周,抱紧双臂同陈守全道:“全伯,里面好冻啊。”
陈守全调高了温度抽了几张纸给她:“这么大的雨还出来,你们都这么喜欢我这啊?”
林佑今愣了一下,终于将视线左移,然后看到坐在两排书架过道中的男人。
她的表情亦如同多变的天气,不过眨眼之间,笑颜顿时消失,从晴天变成了阴天。
秦聿将她多变的脸色尽收眼底:“我不知道你会来。”
“……”她想转身夺门就走,可外面雨势太大了,司机要一个小时后才来。
四周商铺没几家开着,她能走到哪去。
她始终为自己着想,不会因为一时的不快而和自己过不去,现在出去只会被淋成落汤鸡。
要走也给该是秦聿走。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走。”秦聿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说着就作势起身要走。
陈守全最是了解他,那分明是个假动作,才没有要走的意思。
“走什么走,等雨停了再说。”陈守全在林佑今来之前已听秦聿说完前因后果,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充当和事佬的身份,调解二人之间的隔阂。
眼下两人不得不共处一室,他又岂会放过天赐的好机会。
当即从桌子底下又抽出张折叠椅,支在秦聿对面,招呼林佑今:“阿今来坐呀,我给你倒杯热茶暖暖身。”
光是看全伯和秦聿的熟络程度,林佑今便猜到了陈守全一定知晓内情,但她还是看在陈守全的面子上没有计较。
把凳子的方向换了一头,侧对着秦聿。
她现在对这个人,眼不见为净才好。
茶水热气腾腾,林佑今接过之后握在手中汲取温度。
吹到微烫,她沿着杯壁抿了一小口:“全伯,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因为秦聿在场,原先想问的话只好留到下次。
她挂心答应唐鹤予的承诺,打算今日先说这件事。
林佑今三两句解释完:“本是无人知晓的过往,若非因缘巧合,在我介绍之下他偶然读到,怕是他对他母亲的了解也就止于此了。我当时心软就答应了帮他,不知全伯是否能够将这番话再转达给见知,如果可以的话请他去见唐鹤予一面。”
陈守全好不惊讶,在林佑今说话的时候更是忍不住频频去看秦聿,冲他挤眉弄眼,意思是问:你快说句话呀。
秦聿正准备出声,林佑今就先语气不善道:“看他干嘛?”
“没有,我只是太意外了,脸部有些抽搐。”陈守全违心说出这样一句解释,“我会帮你转达的,而且我想以后见知会答应你的所有要求。”
林佑今当他是在说笑:“我对他能有什么要求?”
“随便什么,只要你说,我想他都会做到。”陈守全笑得意味深长。
秦聿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建设,趁现在说出来也好,省得夜长梦多再度退缩。
“阿今,我有事告诉你。”
第30章
半个小时之前, 林佑今还没准备出门的时候,秦聿就先从半山离开了。
他几乎是按照本能,就一路驱车至弥敦道, 匆匆停了车推开私有书店的门。
“全伯, 我惹阿今生气了。”这是他进去后说的第一句话。
陈守全正读着一条闹得沸沸扬扬的社会新闻, 上面写新山社和洪门会之间矛盾加剧, 昨晚双方人马在城寨里头生事,还闹出了人命,三死九伤。
他放下报纸摘掉老花镜,眯起眼盯着秦聿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聿仔是你啊。”
人上了年纪,越发地老眼昏花, 才没过多久,这眼睛就更看不清了。
“你惹阿今生气了?”他重复了一遍秦聿的话,虽然眼睛不好使但脑子还是转得飞快, 一下就记起了先前听过的八卦,“因为她终于知道你就是她未婚夫了?”
用不着秦聿回答, 陈守全就有了把握。
他呵呵笑了两声,不急不缓道:“早跟你说了赶紧跟她坦白, 你也真是忍得住, 算算日子这都过了一个多月了。谁让你不听我的话瞒她这么久,阿今不生气才怪呢。”
陈守全一点都不着急,摆出老生常谈的架势,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早就跟你说了, 她最讨厌别人骗她了,你这就是典型的不听老人言, 活该。”
说完了陈腔滥调,他话锋一转, 搬出张凳子泡上壶茶:“阿今脾气不坏,不过也可能是我没见过她生气,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觉得她还是很讲道理的。你若只是单单哄她几天肯定行不通,毕竟做人还是要真诚一点。”
秦聿不解,怎么连陈守全都这样说他。
“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撒过谎骗过人,哪怕是有苦衷有理由,都会让人觉得你不坦诚。这印象被破坏了,好感就下去了,你自然得做些什么来挽救。”想当初年轻的时候陈守全也有过类似经验,没想到有天会对这个后生仔传道授业。
道理他都懂,但问题是林佑今压根不给机会。
“她现在大概都不想看见我,别说还肯给我机会去弥补了。”如果不是这样,秦聿也不会来找陈守全,他的目的自然是希望能得到陈守全的帮助。
“我知道她常来书店,所以希望全伯能在她下次来的时候通知我。”
“想让我替你制造机会呀?”陈守全笑得眉眼堆在一块,他既没说好也没说不,“你们之间有联姻的关系绑着,的确谁都脱不开谁,自然是两情相悦最好,但如果她就是因此而对你再没感觉了呢?”
秦聿脸色有一瞬的难堪,他紧咬牙关不肯言语。
“之前你说你本来有解除婚约的打算,但是后来回国意外与她接触之后,这个念头就打消了。说直白点,现在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你作茧自缚,即使知道她厌恶憎恨你,你还坚持要和她结婚吗?”
陈守全的话萦绕在耳边,如同扇片里源源不断送来的冷气,丝丝渗进骨髓。
秦聿不禁陷入长久的沉默,他清楚记得昨晚离开前对林佑今说的话。
——“既然没得谈,那就按照约定履行婚约。”
——“别把我想的太好,我没那么好说话。”
后知后觉中他想,当时的态度会否太过坚决,也不知是否吓到了她。
毕竟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神情,是他第一次展露。
就在秦聿将要出声的那刻,明媚的日光消失在云后,室内忽然变得昏暗。
他抬头去看,外面倏忽间乌云蔽日,不消多时,雨便再也止不住轰然落下。
豆大的水珠砸在檐下的遮雨棚上,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他的回答穿透外间雨水的嘈杂:“阿今提过退婚的事了,但我没答应。”
“我知道错都在我,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结束。”他扪心自问过,也因陈守全的反问再度思索,到头来答案仍是一成不变。
陈守全终于收起局外人听故事的漫不经心,正了正色:“看在你如此诚恳的份上我便帮你一回,但你要答应我几件事,这第一条就是对阿今不许再有任何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