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身室的门大开,林佑今已准备好了,只是她还坐在镜前没动。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下一秒秦聿就出现在身后。
镜子里两双眼目光相撞,平静如水对上无奈恳求。
“稍微晚点也没事,我就在这等你。”秦聿靠着门框双手环胸,一脸气定神闲。
林佑今认命起身,心里不断祈祷平安无事。
只是越接近秦宅,林佑今的心底就越发不安。
她坐在副驾驶不停地侧头打量秦聿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频繁。
而秦聿薄唇紧抿,始终保持沉默。
分明是不动声色的情态,深邃眉眼里却透着一丝隐忍后的难耐与焦躁。
无意识皱起的眉,像山雨欲来前的征兆。
关玉媜今日格外高兴,决定亲自下厨,忙里忙外一上午根本不得闲。
听见客厅传来两人的说话声,她端上最后一道冬瓜盅。
“阿今来啦?”她对林佑今的喜欢毫不遮掩地全表现在脸上和话里,“我特意问了你阿妈,做的应该都是你喜欢的菜。”
林佑今望着关玉媜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笑意,心里一阵五味杂陈:“伯母你别再忙了,赶紧坐下吃饭吧。”
秦聿表情很淡,进门之后和关玉媜说的话仅限于一声“妈”的称呼。
除去上次秦聿带着关玉媜和秦二叔在晚上登门拜访,这是林佑今第二回见母子俩相处,带着明显的亲疏有别。
她先前以为是因为秦聿常年在国外,所以与母亲有些生疏,可今日再见,关玉媜对他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冷淡。
因为关玉媜听了他的话以后也只是冷淡地嗯了声:“坐吧。”
只有三人在场,没了男性长辈就没那么拘束。
林佑今等着关玉媜先动筷,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秦聿则埋头吃饭,显得格外沉默。
而这种沉默让林佑今觉得心慌,越是表现出不甚在意,越可能在心里有所盘算。
“都说慈母多败儿,所以我和他父亲想严格待他,他又从小沉默寡言,看着听话其实倔得很,跟我们不亲。独独和他二叔能聊到一块,多半也是他二叔对他从来有求必应。”关玉媜说起秦聿小时候的事。
林佑今维持着笑努力听着,正准备说些什么,身边仿佛不存在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阿姨你先下去,”他先是对站在一旁布菜的阿姨吩咐。
此言一出,林佑今的眼皮开始狂跳不止。
她放下筷子,把手移到桌下,胡乱拽住秦聿的衣角用力扯着。
秦聿不理,任由她拉扯,却没打算住口。
他的话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锥,直刺关玉媜的心脏:“妈,你和二叔在一起多久了?”
“又或者说,其实一直和二叔在一起,嫁给我爸是被逼无奈?”
餐厅里静得落针可闻,林佑今松了手浑身僵硬,挺直了背不知该看哪里。
眼神慌乱转移间,还是看到了关玉媜满脸的惊愕与羞愤。
第37章
就在林佑今以为关玉媜会怒斥他, 或是两人掀桌大吵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秦聿,眼底满是失望。
她放下东西的动作很轻, 瓷制的筷子搁在桌面, 没听到一点声响。
关玉媜起身上楼, 她从来仪态端正, 但这一刻上楼的背影却略显僵硬。
她不说话是因为觉得羞愤,觉得失望。
更是因为真相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开,而那人还是她的亲儿子。
如同扯下的遮羞布,露出背后她哑口无言的嘴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玉媜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会被人知道。
实际上, 她的丈夫一直都清楚。
往事讲多了都俗套,个中原因无外乎秦家与关家是世交。
关玉媜分明钟意秦二,可又不得不听从家人安排, 嫁给秦家的继承人。
婚前的情谊被斩断,关玉媜恪守分寸, 再未逾矩。
只是秦恩祥古板守旧还狭隘尖酸,时不时就要提醒她一遍。
——“你同二弟走太近了。”
——“你如今是秦关玉媜, 是我的妻。”
……
前尘往事早已在婚前被她一并埋葬, 是秦恩祥反复提及。
纵使关玉媜想同丈夫和睦相处,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屏障。
秦恩庆看出兄嫂不和的根本原因是他,所以不久后自求出国。
既不会成为大哥继承家业的威胁,也不会是大嫂美满婚姻中的绊脚石。
秦恩庆出国那天天气阴沉, 身边没一个人送机。
关玉媜本没打算去送,秦恩祥却又开始冷嘲热讽:“这个点你再不去他就要上飞机了。”
“那你现在送我去, 没准还赶得上。”关玉媜反唇相讥。
“用不用再给你买张票,跟他一起走?”秦恩祥冷眼瞥她。
两人说着说着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
秦恩庆后面回国是因为秦老爷子病危, 老人终究不忍看到同室操戈,亦不愿子女分离。
在最后公开遗嘱,虽然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但也基本没有怨言。
秦老爷子一辈子公正,绝不偏私,唯独对秦恩庆这个小儿子格外关爱。
所以秦恩祥没有安全感,觉得自己长子的身份形同虚设。可看到遗嘱的分配,他终于相信了父亲的公正。
到那时,关玉媜才发觉或许自己从来是自作多情,大哥对二弟的不满与厌恶与她并没太大关系。
分明是害怕自己继承人的身份会受威胁。
与她夜夜争吵不休不过是借以掩盖自己真正的恐惧。
而今一切尘埃落定,他有恃无恐,便不再担心秦恩庆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竟也有和颜悦色的一面。
关玉媜望着丈夫的虚伪只觉好笑,他心胸狭隘、多疑善妒,说话做事永远讲十分留七分。
所以他去世的时候,关玉媜一点都没觉得难过。
葬礼那天她才真正看清,原来多年的婚姻,没能培养出一点感情。
关玉媜也曾天真地以为秦聿的出生会带来转机,但像秦恩祥这样的人,又如何指望他因为一个不被爱的孩子而回心转意。
欢喜落空,徒增烦恼,她将才足月的秦聿丢给保姆照顾,自己则再也受不了夜里的哭声。
后来她想既然身为母亲,还是该担起责任,于是终于决定亲力亲为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秦聿已经长大了。
秦聿同她说话很有礼貌,是那种带着生疏的礼貌。
但看到秦聿和二叔关系融洽,形同父子,她又觉得高兴。
如果自己不能再与他接触,那让秦聿与他相处,也算另一种慰藉。
可就是这种融洽,又给了秦恩祥嘲讽的机会。
“我看秦聿和二弟长得挺像的,他们的关系倒也不错,看起来比我更适合做父子。”
听到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关玉媜浑身血液都在倒灌。
她涨红了脸不敢置信,正要发作却没机会。
秦恩祥毫无所谓转身就走。
日夜争吵不过浪费时间,关玉媜一连几日不见踪影,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份文件。
她朝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秦恩庆走过去,下一秒就将文件甩在他脸上。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是一份DNA鉴定报告。
秦恩祥翻了两页,看到结果也没什么反应。他本来就只是玩笑罢了:“原来这些天你就在忙这个?”
轻巧一句话,让她的努力全部作废,力气像是打在棉花上。
自那之后她又明白一件事,无论何时,都不要急于自证。
就比如今天,面对秦聿的质问,关玉媜虽觉得羞愤难堪,但好歹是沉住气没有立刻发作。
她以为秦恩祥的去世会带来安宁,现在忽然觉得她又错了。
不过是儿子出国,多年不在身边才导致的错觉。
餐厅里秦聿低头饮汤,没急着上头再找关玉媜逼问。
一旁的林佑今却是难以下咽,她举着筷子的手迟迟没有动,还是秦聿夹了块蒸排骨放她碗里。
语气稀松平常,听不出情绪变化:“你多吃点。”
林佑今是真的不了解秦聿,认识近两个月,只以为他温和沉稳,未料对母亲也如此咄咄逼人。
她一个外人尚且吃不下去,他是如何能够面不改色。
见林佑今不动筷,秦聿也没坚持,他放下餐具:“我好了,你慢慢吃。我上去一下,你不用跟来。”
“秦聿,你……”
秦聿等着她把话说完,然而那句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林佑今其实想劝他态度好点,但这是别人的家事,她以何立场插手呢?
楼梯上的脚步声很轻,轻得仿佛无人走过。
关玉媜在床头柜的最深处翻出那份来之不易的鉴定报告。
八十年代能做DNA鉴定技术的地方不多,即便港岛经济发达,也没有医院接手。
这种事不好托人,便自己安排了去国外做。
一番折腾却得来秦恩祥不咸不淡的讽刺,时至今日再回想,仍旧深感憋屈。
关玉媜擦燃火柴,靠近文件的边角,看着它一点点烧成灰烬。
“妈,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秦聿望着逐渐熄灭的火焰,他没问那是什么。
关玉媜听见动静也没转头,盯着脚边烧完的灰烬:“你难道不是有答案了才来质问我的吗?”
纸张脆弱,遇水便湿遇火便烧,她觉得自己也像一张陈旧泛黄的纸。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门口有车停下,只是无人发觉。
直到来人走进,林佑今才最先发现。
她看到秦恩庆的表情如同见鬼,慌张不安,一时间什么礼仪、规矩,都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今天大嫂请你来吃饭,贸然登门确实不妥。”秦恩庆以为是自己出现得突然,让林佑今有点措手不及,“不过我今日确有要事,大嫂人呢?我看聿仔的车停外面,他人呢?”
“……”林佑今犹豫着回答,头一次这么吞吞吐吐:“都在楼上。”
秦恩庆当即就要上楼。
“二叔,还是先别上去得好。”林佑今顾不上身份好心提醒。
他不以为意:“怎么了?在吵架?那我更要去劝劝了,聿仔真叫人不省心,总是惹他母亲不快,你以后也多说说他。”
秦恩庆步子大,林佑今见拦不住,赶紧跟着上去。
“不是的二叔,你还是跟我在楼下等吧。”这话说完,两人都已经在二楼了。
书房里没人,秦恩庆顿了顿,他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卧室走。
正思索着,走廊最尽头的卧室传来两人的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秦恩庆不再犹豫,听声音吵得很凶,只是门半掩,听不太清。
林佑今听到如此动静,心里也焦急,怕秦聿一时激动做出什么事来。
门推开,两人看到关玉媜扬起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落到秦聿脸上,扇了他一耳光。
关玉媜定是气急,胸口起伏的厉害,扇人也用了全身力气,掌心泛红发麻,打得秦聿整张脸都侧了过去。
“大嫂,有事好好说,别动手。”秦恩庆赶紧进去把两人拉开,他是第一次见关玉媜对秦聿动手。
秦聿小的时候,他都不曾见过关玉媜打骂,怎么反倒现在动起了手。
秦恩庆拦着关玉媜,给林佑今使了个眼色,林佑今会意,上前拉着秦聿后退几步。
她抬头看了眼秦聿被打的脸颊,不仅有指印,还被指甲刮了两道。
她皱着眉没太同情秦聿,反而下意识觉得是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果然,关玉媜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我结婚以前的确和你二叔在一起过,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我连秦家的儿媳都不是。”
秦恩庆拦着关玉媜的手一下就松了,他反应得很快,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关玉媜颇有种破罐破摔的冲动:“秦聿你不是问我你父亲是谁吗?那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是秦恩庆,是你从小亲近的二叔,你满意了吗?”
“大嫂!你在胡说什么?!”秦恩庆的反应竟然是全场最震惊的。
而林佑今则猜到关玉媜说的是气话,也松了拽着秦聿的手,越发觉得他这一耳光挨得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