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错漏”,把事情撇的一干二净。
那小卒也是个机灵的,看这架势,方才的惊喜散的一干二净,急忙下跪叩首,惶恐道,“卑职一心想抓刺客,为大人们分忧,一时忘了规矩,大人饶命啊。”
“呵。”谢时晏冷笑一声,“照你这么说,如此衷心,本相反倒该嘉奖你了?”
他扫视一眼,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答话。反而牢狱中的小童,脸上脏兮兮,眼中胆怯未消,滴溜溜看着这一幕。
他饶有兴趣地看向小童,“你这个苦主来说说,他该不该饶恕。”
“我?”
小童指了指自己,讶然道,“我……我不懂,你问大胡子。”
他怕自己又说错话,连累胡商。
偏偏谢时晏就看中了他,淡道,“本相问你。”
小童认真思索一番,竟真的有模有样开口,“他冤枉我们,让我们蹲大牢,就让他也蹲大牢好了。”
“就这样?”男人清冷的声音响在牢房里,他徐徐引诱,“你就不想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那……你还打我板子么?”
小童还记得十板子的事,“不能我一个人挨打,这不公平。”
谢时晏轻笑一声,斜睨着旁边鹌鹑似的一众官员,“都听到了。”
下面人哪儿会不懂他的意思,连忙齐声应诺。小童不明就里,眼见一帮人乌泱泱地来,乌泱泱地走,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
他叫住他们,“喂,当官的。”
他攥紧了衣角,鼓起勇气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还打我板子吗?”
莫名地,他觉得这个白衣男人是个好官――至少不是个不讲理的官。
谢时晏脚下一顿,颇有些恶趣味地回道,“你猜。”
――――――
一行人出了刑部牢房,刑部侍郎躬身跟在男人后面,心里直打鼓。
“相爷。”
他自觉必须得解释一番,“近来万国朝贺,事务繁忙,下官实在无暇管束下属们,导致闹出这般笑话。不过您放心,待下官稍微松手,必定整顿吏治……”
“行了。”谢时晏摆摆手,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的衷心,“既知是笑话,自查自省便是,待闹到御史台,就不如这般轻拿轻放了。”
“下官遵命。”
刑部侍郎松了一口气,既说到“自查自省”,说明相爷把他们当自己人,却听上方说道,“给那小童找身干净衣服,弄些吃的。”
瞧着挺机灵,就是脏脏瘦瘦的,怪可怜人。
“相爷仁义,实乃万民之福也……”
谢时晏懒得听他的吹捧,摆摆手,“备车,去城南。”
他没有说的是,那小童的眼睛圆圆的,很漂亮。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像公主。
不过公主的眼睛要比他好看许多,水润的杏眸波光潋滟,笑起来眉眼弯弯,温婉而柔美。
可惜,公主很久不对他笑了。
他的眸光顿时黯沉下来,手中摩挲着已经破旧的同心结,久久不语。
――――――
李昭刚从小佛堂里出来,小沙弥阿难立刻迎了上来。
“贵人,有人找。”
李昭诧然,她近来在大相国寺修身养性,日子过的颇为平静。她抬头看看天色,日头西沉,天空被晚霞渲染成红色,这个时候,是她的好弟弟李,还是――他?
清贵的男人一袭白衣,站在高阶之上,微风吹动他的衣袍,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引徐。
看见李昭到来,他微微侧身,淡漠的眉眼多了些温度,“殿下安好。”
李昭垂眸,也行了一礼,“相爷安好。”
相顾无言,几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到他们之间,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恍若咫尺天涯。
最终,还是谢时晏先开口,“我……给你带了如意糕。”
李昭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红绳所系的油纸包,上面一个大大的“李”字,格外引人注意。
像这种充满市井烟火气的东西,和他这般矜贵的人是很不搭的,李昭甚至想象不到他在人群中排队的样子,一定很诡异。
她让阿难收下,轻声道,“多谢。”
“顺路罢了。”
男人紧绷着下颌,方才被众人拥护,八面威风的相爷,此时却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深深盯着她,仿佛看不够。
灼热的目光,让李昭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她不自在地别过脸,问,“相爷用晚膳了么。”
“未曾。”
“那……”
李昭满脸纠结,本来是客套的话,让她不知道怎么顺着往下说。
“那你若不嫌弃,寺庙清粥小菜,也能饱腹。”
“可。”
男人反客为主,迈开步子往里走,李昭一怔,急匆匆跟了上去。
第32章 逼问
佛堂寂静,一片霞光映在室内,照红了悲悯的金身佛像。
一张小桌几,几样清粥小菜,李昭方才说的并不是谦词,即使是皇寺,里面也是不允许出现荤腥的。一桌素菜实在寡淡,谢时晏轻尝两口就放下筷子,皱眉道,“你平日里就吃这个?”
李昭顿了一下,低头道,“不然呢,这里是寺庙,不是你的相府,想要山珍海味,你走错地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时晏看着她,“我不想看你委屈了自己。”
李昭动着筷子,面容平静,“你多虑了。”
“这些年……我都过来了,你这时候跟我说这些,属实多余。”
她夹了一口豆腐放进嘴里,口感鲜嫩,满齿豆香。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秉承良心回道,“大相国寺的伙食还不错。”
比她们在黔州好多了。
谢时晏心里一痛,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再次涌上来。他眼前好像浮现那抹身影,瘦弱的,在遥遥的千里路途,缺衣少食,孤苦无依。她就那样蜷缩在角落,哀怨地盼着他――无助又绝望。
她一定盼过他,在曾经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他恍然想起公主府被抄的时候,她就是那般,可怜的,泪眼盈盈,可他却不敢回她一个眼神。
他当时以为不过须臾,却是六载光阴。那时他太过年轻,不懂皇权倾轧都残酷,等他真正可以做选择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晚。
衣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关节捏的泛白。谢时晏的胸口微微起伏,片刻,又恢复平静。
他的声音隐忍而克制,“我没别的意思,你还在养身子,不能吃的这般清淡。”
“还有汤药……你走了半个月,我……乔府医一直挂念你,每顿的汤药都包好送来,悉心叮嘱,你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春闱刚过,接下来就是万国朝贺,都压在我手里,不能时时照看,你千万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垂眸,盯着腰间已经破旧的同心结,自嘲道,“你就算恨我,想报复我,也得吃饱饭才有力气。”
李昭静静听着他的剖白,嘴里塞的鼓囔囔,等他终于说完,她喝了一口水,用手边的巾帕擦擦嘴角。
“你想多了。”
李昭说,“我自己的身子,不劳你费心,至于你说的报复……”
她轻笑一声,“我们实在不必到那个地步。”
兰因絮果,劳燕分飞,已是她想到最不堪的结局,他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没有必要闹的那么的……不体面。
她不想和年少欢喜的郎君,最终落得反目成仇的下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不愿她曾经的一往情深,终成一桩笑话。
李昭推开碗筷,走到窗户边,支开。看着漫天的霞光,她怅然道,“又是一年春闱。”
“今年已经,崇德二十二年了啊。”
眨眼间,已经过去九年。
夫妻三年,黔州六年,他们之间,岂是一句爱恨就说得清的。
她轻声道,“我不恨你了。”
“当年那场姻缘,本就是我强求来的,你怪我,无可厚非。”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要是没有我,你或许早就一飞冲天,光耀门楣――你不用否认,你的志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当时天真,心想,辛辛苦苦念书,还不是要卖与帝王家,你做我的驸马,尊贵、体面,什么都有了,却不知你肩上还担负着一个家族的重任。”
“陈郡谢氏,经历百年而没落,你的抱负,不是我一个深闺女子所懂的,这点,我一直对你有愧。”
李昭惨然一笑,“可是郎君――容我再唤你一声郎君。夫妻三载,我待你尽心尽力,早晨侍奉穿衣,晚间伺候就寝,洗手羹汤,亲尝汤药,饮食起居,无一不精……不说我公主之身,就是寻常人家的妇人,能做到这些,可堪称贤良,这点,你认是不认?”
身后笼罩一片阴影,熟悉的雪松冷香气,男人沙哑的声音,“我认。”
“三年之间,七出之条,除了没为你生下一儿半女,我没犯过一条。你认是不认?”
沉默。
“我认。”
“后来我遭逢大变,你明哲保身,一纸休书,与我恩断义绝,这点,你认,还是不认。”
“认。”
“流放六年,你未曾念及旧情,不曾金银相助,不曾看望一眼,不曾来信问候,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
李昭笑了,笑的释然又苦涩,“你看,我已经付出足够大的代价,如今郎君终于得偿所愿,我想,我应是不欠你了。”
“当年之事,大势然也,我也知道,怪不得你。”
李昭如今再提起当年,已经能十分淡然,
“我被抓、被冤枉,被流放,皆是因为我是太子的嫡姐。我一介女流,不懂你们那些弯弯道道,只知我最信任的夫君,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我,你说,我该不该怨?”
没有等到他回答,李昭先摇摇头,“我不怨了,我也不恨了。”
她转身,仰着头,看向男人清隽的眉眼,那是她年少时的欢喜。
“怨和恨太磨人了,我们在这里一遍一遍回忆过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把我的余生,尽付于虚妄。”
“郎君,我想放下了。”
她冲着他,浅浅笑,“元空大师说我执念太深,害人害已。我不想再困宥于过去,郎君……相爷,人应该往前看,你说对不对。”
她温言软语,却让谢时晏不敢和她对视。
――他放不下。
他不怕她恨他,他怕她不再在乎他,如同陌路。
他微微侧脸,沉声道,“我让府里给你送了初春的衣裳,还有裁缝,要是不合适,你直接让他改。”
“马上就是万国朝贺,你穿的太素净了……我知你不喜这种场合,昭昭,再忍一忍,最后一次。”
他语气坚定,似邀功般地说道,“我承诺过的,会为你翻案。”
“就在万国朝贺。”
李昭神色复杂,她说出这些,早就做了最坏的准备,谁知他真的为她翻案,谋逆一案,铁板钉钉,其中定然牵扯良多,他做了多少努力,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史书上记载,除非改元,没有这种先例。
她咬了咬唇,“你做这些,从我身上得不到什么。”
“我不是年轻的小女娘了,这些情爱,对我而言,不值一提。”
“我也不如少年模样。”
谢时晏低笑一声,沙哑着声音道,“你不必有负担,我没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
“你就当是我一厢情愿罢。”
他自嘲道,“当初……我负你良多,你骂我不识好歹,如今有机会让你报复回来,你可千万别心慈手软。”
他紧紧盯着李昭,一步一步逼近,把她困在窗边的角落里。
李昭微微瞪大眼睛,她瑟缩着,身体不住往后靠,却见他扬起手,袖口遮住了她的眼,只余一片冷香。
“歪了。”
他方才再给她扶发髻。
“……多谢。”
他们挨的很近,彼此间呼吸可闻,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谢某一颗真心,尽系公主之身,你想对它做什么都行,我……甘之如饴。”
李昭一怔,他却蓦然退了回去,站在离她三步远地方,理了理衣襟和下袍。
李昭余光瞥见,他腰间的玉佩下,有一个红绳编织的同心结,穗子有些磨损,显然是上了年头。
她又想到那天,半醉半醒之间,他曾控诉似地对她说,她整整六年没有给他编过同心结了。
李昭敛下眼眸,心绪复杂。
谢时晏的情绪来去很快,或者说他向来情绪不外露,待他整理好衣冠,又成了从容淡定的当朝丞相模样。
他唤来阿难,仔细问过公主的饮食起居,得知公主在相国寺甚少生病,他紧绷的下颌微微缓和。
“今日天色已晚,不多叨扰,你好好休息。”
他又看了李昭几眼,直把李昭看的不自在,才肯转身,徐步离去。李昭远远看着,红霞照在他雪白的外衫上,为他镀上一层霞光。
她缓缓捂向自己心口――好像他一来,就轻而易举破解了她所有的修行。
不该如此。
她想去找元空大师。
这时,外堂传来一阵抚掌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佛堂里格外响亮。
“啪、啪、啪。”
一身锦衣的贵气男人嘴角噙笑,信步走进门内,“精彩,精彩,真是好生精彩啊。”
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笑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今日就巧了,让我看了这一出大戏。”
“怪不得皇姐不肯答应我,原来是和那丞相前夫浓情蜜意,藕断丝连啊!”
“倒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识好歹了。”
第33章 筹码
李昭神情一凛,“你怎么在这儿?”
李摇头失笑,状若风雅地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徐徐摇动。
“状元楼之约,我等皇姐等的好苦啊。”
李昭对他没有好脸色,冷声道,“我没有去赴约,这就是我的答案,何必再来这一遭。”
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李昭不信他,自然没有赴所谓的状元楼之约。
“弟弟要是没有来这一趟,也看不了这么精彩的一出大戏。”
李摇头叹息,“想不到,人前清冷的丞相大人,倒是对皇姐痴心一片,这些年……我们错看了他。”
“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昭警惕地看着李,她和谢时晏的纠葛,还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皇姐,你是我的嫡亲姐姐,怎么对那丞相大人就温言软语,对我就疾言厉色呐。”
李轻笑一声,“我是不是该提前恭喜皇姐,愿两位早日重温鸳梦,重新喜结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