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李昭翻脸,李用扇子拍打着掌心,正色道,“我今日诚心,和皇姐谈合作。”
他伸出手,“坐下一叙。”
寺院虽人烟寂静,但李昭知道,谢时晏明里暗里派了不少守卫,李能出入如无人之境――她没有筹码拒绝。
她依言坐到一旁,垂眸道,“天色不早了,长话短说罢。”
李却不急着言语,他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盯着李昭看。
――女子一身素衣,乌黑柔顺的秀发垂在胸前,肌肤似雪,朱唇皓齿,盈盈一握的腰肢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枝高洁的莲花。
让人想远观,更想狠狠攀折下来,在掌心肆意把玩。
他们皇室中人,自幼被教导仪态端庄,李昭身为嫡公主,更是其中翘楚。年少时,他观李昭站在一众仕女之间,其体态婀娜,气度非凡,不论身份,一眼就看出的尊贵。
如今经过六年的流放,她一身傲骨未折,反而像饱经磨砺的珍珠,经过岁月的洗礼,多了些沉静的气韵――怪不得,让那个冷血的男人念念不忘多年。
李一直以为,当年艳羡京城的佳偶是一个笑话。
当初金銮殿殿试,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篇策论,震惊朝野,连父皇都接连夸赞,“此子大才,日后当重用之。”
他读过他写的文章,骈散得体,气势恢宏。却不是如繁花锦簇的虚言,一条条针砭时弊,切实可行,看得出下了大功夫。
可惜,被他慕艾的皇姐瞧了去,一纸赐婚,本朝驸马不入仕,只可领闲散虚职,那样一个满怀抱负的少年,连他都替他叹惋。京中都在传,明月公主和驸马金童玉女,感情甚笃,他笑而不语――他曾遥遥望过一眼,全是他皇姐在倒贴,驸马一个眼神都欠奉。
后来东掖门之变,谢时晏当机立断,弃了废太子的沉船,坊间多传闻他无情无义,但作为一个男人来看,他不觉得他是错的。
只有女子才沉溺于情爱,大丈夫立于世间,醒掌天下权才是王道,至于美人,从来都是权力之上的点缀,可有可无。
他一直以为如此,流放黔州六年,不见谢时晏有丝毫举动,谁知圣上一病,他竟真的着手翻案,
这六年,他们都被骗了!
他冷笑一声,独自给自己斟了杯茶,“我知道皇姐狠不下心,罢了,我这次来是谈另一桩合作。”
“既是合作,就该拿出诚意。”
李昭幽幽道,“王爷不打招呼就忽然造访,可不见得有诚意。”
李早有准备,“皇姐有所不知,你这里防备甚严,弟弟我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谢时晏简直跟恶狗护食似的,把相国寺围的铁桶一般,进来废了他好大一番功夫。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李昭。
李昭拆开,定睛一看,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其中有几个姓李,看样子是宗亲。
她疑惑道,“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李吹了吹茶盏里上浮的茶叶,语气中带着叹息,“当年皇姐在宗人府,受苦良多。”
一句话,让李昭如坠冰窟。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大雪纷飞,冷的刺骨,在昏暗的屋子里,一张桌案,一支笔,窗外凋落的梅花碾进泥土里,像血一样红。
现在已是初春时节,李昭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李余光瞥见,勾唇一笑,诱惑般的说道,“当年那些不知死活的,如此怠慢皇姐,受了那么多苦,你就半点没想报复?”
“人,一个不少,都在这里,若是皇姐需要,我能立马把这些人洗干净脖子送过来,以解皇姐心头之恨。”
“这些,够诚意了么?”李轻缀了一口茶,以一种悠然的姿态靠着椅背,等着李昭答话。
李昭瞳孔微缩,她身体僵直着,显然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抓着椅沿儿才不至于让自已失态。
半晌儿,她才平复下来,直直看向李,“你空口白牙,我怎么信你。”
李道,“弟弟胸无大志,圣上仁义,特赐了我宗人府宗令一职,掌管宗亲事宜。”
“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这些人凑齐,皇姐莫要辜负我的美意。”
李昭冷笑一声,看着他,“照你这么说,你是宗令,宗令大人扪心自问,你自己手上就干净吗?”
“我若是一一讨债,是不是最先讨到你头上去!”
李微怔,他失笑道,“皇姐变聪明了。”
他阖上茶盖,抬头看了看天,意味深长地说道,“可你这话说的有失偏颇,冤有头债有主,皇姐要讨,也应该向那位讨才是。”
“何必难为我这个小小的宗令。”
李昭沉浸在思绪里,没有注意到外界传来一声蝉鸣――初春时节,哪儿来的蝉呢。
李陡然变了脸色。
他暗骂一句,撩起衣袍起身,“我的诚意如此,上次的条件依然作数――那瓶宝贝,皇姐可要收好了。”
李昭心里一紧,她没有赴李的约,但那瓶药还在她手里,她曾找数位大夫看过,皆不解其方,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翁,犹疑地说像前朝的五石散。
五石散,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者,此为五食,初服神智开明,体格增强。但若长期服用,则会逐渐侵蚀心智,毁坏□□,最后状若癫狂,形容枯槁。可以说,前朝国灭,和上流贵族食用五石散脱不了干系。
我朝开国以来,曾大力焚灭五食散,其一度被列为禁药,可怕的是,这种东西无无色无味,即使掺杂在饮食中,也不易被察觉,初服者还会觉得耳清目明,等察觉到了,人也就废了。
他真的想毁了谢时晏。
李昭垂眸,上次刺客的事还没过去,如今又来一个九王爷,她那个前夫究竟做了什么,惹得这么多人欲置他于死地。
她轻声问道,“这次,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李以扇掩面,急步走出房门,“别急,今日就当弟弟给皇姐的见面礼,若是他相爷真能手眼通天,翻了当年的大案,我们姐弟以后叙旧的机会多着呢。”
绣着四爪金龙的靴子迈出门槛,他忽然停住了,敛去笑意,声音也蓦地沉了下来。
“太宗、太祖皇帝,历经两世,百年而夺得天下。而后又百年,金戈铁马,历经几朝动荡,这片土地上的霸主,依然是我李氏一族。”
“皇姐,你切记,你的出身,你的荣耀,你所有的一切,皆出自李姓皇室。三思而后行,凡事想一想,对不对得起这个姓氏。”
“一招不慎,你就是千古罪人,百姓不会饶恕你,列祖列宗更不会饶恕你。”
“言尽于此,保重。”
衣袍翻飞,空荡荡的佛堂里,只剩下李昭一个人,维持的方才的姿势,良久不动。
刺客、皇帝、九王、太子、还有谢时晏。
剪不断,理还乱,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脑海里。
太子余党要杀她,九王利用她,皇帝痛恨她,她就像一根浮萍,飘飘荡荡,找不到归宿。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无辜卷进他们的厮杀,就因为她姓李么。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和她的孩子好好活着而已。
谢时晏呢?他想要什么,她以为他已位极人臣,早已实现了满心抱负,可九王话里话外却说,他狼子野心,意在李氏天下。
她又想起贡品失窃案。
失踪的天山红莲,最后在丞相府,进了她的腹中。
自入京以来,他一直做小伏低,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她犹疑,抗拒……但从内心里,她是信的。
她知道,他对她有愧,可能还有一点微弱的旧情。
她甚至想,利用这些愧和情,达成她的目的。
事实上,她快要成功了。
谢时晏马上就要给她翻案,这时候她的皇弟,却要她置他于死地。
他说,她要是不这么做,就是千古罪人。
哈,千古罪人,好大一顶帽子,她一介女流,还是个被剥夺封号的女人,实在承担不起。
李昭默默拿出一盘棋局,她跪坐在蒲团上,左手执白棋,右手执黑棋,在复杂的网格上,一个人默默对弈。
这是她幼时的习惯,她喜欢研读残局,小小年纪就打遍皇宫,难遇敌手,闲暇无聊之时,只得左右互搏,和自己对弈。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的脑子分外清醒。
京城这一番大局,错综迷罔――久病的圣上,权倾朝野的丞相,韬光养晦的九王,神秘的太子旧党,还有她猜测的,他们所角逐的……那个东西。
而她呢,不愿再做棋子,欲跳出藩篱,她的筹码是什么。
李昭盯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棋局,久久沉思。
作者有话说:
有奖竞猜,昭昭的筹码是什么?首先排除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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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难平
一直到晚间,日暮西垂,云蕙端来了洗漱的木盆,李昭依然跪坐在蒲团上沉思。
“殿下,天色晚了。”
李昭猛然惊醒,她欲起身,却因为跪久了,小腿发麻,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上。
“哎呦我的好主子,当心呢。”
云蕙眼疾手快,一胳膊拦住李昭,两人齐齐倒在榻上。一声痛苦的□□,从李昭唇边溢出来。
“磕到了吗,快给我看看。”
云蕙顾不上自己,慌忙撸开李昭的袖子,果然,光洁无暇的手臂上,一片淤青点点,甚是抢眼。
“没事,看着吓人,一点都不疼。”
眼见小侍女又要红了眼眶,李昭急忙安慰道。她皮嫩儿,受不得一点磕磕碰碰,黔州尚且如此,如今到了京城,养的更娇了。
云蕙急忙去拿药瓶――当初李奉礼赠予的药,小小一瓶,如今只剩下底儿。
她小心翼翼地涂上去,看着越摊越薄的乳膏,她颇有些怀念地说道,“许久不见李小郎君,也不知他有何境遇。”
那双闪亮的眼眸再次浮上心头,李昭想起元空大师的话,黯然道,“有缘自会见。”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他稍去元空大师的话。
一层薄膜凝在白玉般的肌肤上,云蕙像宝贝似地轻轻吹,“殿下方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连她进来都没有察觉。
李昭轻轻蹙起秀丽的眉毛,“我只是……有些惶然。”
局面扑朔迷离,她身如浮萍,无依无靠,就连满腔心事,都无法说给云蕙听。
她又不懂,平白惹她担心。
“殿下怕什么!”
云蕙一脸无惧,“再难能有当年难?刀山火海咱们走闯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比黔州好太多,要是小郎君也在,就更好了。
一晃来京大半年,云蕙也担忧起来,“殿下,你说我们时候可以回黔州啊。”
当初召她们回京的诏书上面说,进京为圣上祈福。可是后来圣上病重,他们这些宗亲发落在大相国寺,上头没个准信。有人忍不住悄悄打探,说是马上举行万国朝贺大典,他们只需度过大典,便可还家。
云蕙犹豫一下,试探地问道,“殿下,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您先别生气。”
“你这丫头。”李昭失笑,云蕙一向大大咧咧直言不讳,平日里哪儿有这么客套。
“有话直说。”
云蕙悄悄打量李昭一眼,观她神色平静,又重申了一遍不许生气,才小心翼翼地发问,“殿下,您有没有可能和驸……相爷重修旧好?”
李昭一顿,霎时愣在原地。
云蕙急道,“当年……当年虽说他薄情寡恩,但是您也说了,不能完全怪相爷。这次进京,他明明对您还有情!行动之间,多有照拂。更何况还有小郎君呢,相爷如今膝下无子,要是他知道……”
“闭嘴!”
李昭厉声打断她的话,她深呼一口气,紧紧抓着云蕙的手,“云蕙,我再说最后一次,不要透露安儿的任何消息。”
“就算将来瞒不住了,你切记,安儿是我抱养回来的,猎户家的孩子,与我无关,与他谢时晏更无关,当年之事……你知我知,明白么?”
“记得记得,奴婢记得了。”云蕙的手被抓的生疼,她慌忙地点头,“奴婢省的,嗳!我方才头脑发热,说了糊涂话,殿下莫怪。”
舒坦日子过久了,她忘了,小郎君是殿下逆鳞,不可触碰。
“可是……”
她又犹疑道,“殿下,此事若真想查,当年的猎户婆婆,押解的官兵……哪一个都可能出岔子。”
瞒,是瞒不住的。
“不会。”
李昭语气笃定,“那穷山僻壤的山间,就算真的有人去查,这么多年……谁还能保证猎户一家还在?况且那婆婆眼睛不好,就算我现在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
“至于官兵……当年我一口咬定安儿是抱养来的,他们还收了我一千两银票,就算有怀疑,私收贿赂,他们也不敢说。”
李昭面色凝重,她紧紧盯着云蕙的眼睛,“云蕙,我们已在局中,万万不能再把安儿牵扯进来。”
她从一开始就不想安儿卷进这些是是非非,李承安长到六岁,至今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份,只知道大家唤她“玉真居士。”云蕙得到叮嘱,从不在他面前露馅。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的孩子。
当年是为了不让安儿落得一个反贼之后的名头,如今,她要考虑的更多。
诚然,如九王所说,她是太子仅存的唯一血亲,论远近亲疏,安儿要称呼故去的太子一声小舅舅,若太子旧部盯上安儿……她不敢想。
她的一生尽被权势所毁,她的儿子不能再步她的后尘。
李昭敛眸,再次强调,“尤其对谢时晏,一个字都不能说。”
她方才跪在蒲团,想了很久。如今的她身无长物,唯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还多亏了好弟弟提醒。
――她姓李。
她是先皇与先皇后的嫡长女,就算被剥夺封号,也没有人能质疑她的血统出身。
女子不能为官做宰,这个姓氏,除了给她带来荣耀之外,好像并不能做什么。
可她偏偏有个儿子。
她的安儿,身上流着一半的皇族血脉。而他的亲生父亲,是手握大权的一朝宰辅。
九王说,这是李家的天下。
是,李氏一族掌权几百年,从太祖高祖始,到如今的万国朝贺,百姓、藩国皆认李氏皇族,旁人就算肖想那个位置,也得掂量掂量,一个不慎,就是朝局动荡,遗臭万年。
天下只认李家,可是李家子孙,又不止单指那高高在上的一个人。
她不敢赌。
她不想她的儿子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直到现在她也看不懂谢时晏――他究竟有没有那种心思?
就算现在没有,知道了安儿的身份,他还能安之若素吗?更何况,他曾说过,要在万国朝贺为她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