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一顾卿安【完结】
时间:2023-09-07 23:06:48

  “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迟早会知道。”
  谢时晏直视着她,目光凿凿,“他是孩子,不是傻子。你我的情谊,全京城人都知道,你何苦再做这掩耳盗铃之举,”
  “与其让他从别人口中听到风言风语,不如一开始就告诉他真相。”
  谢时晏的声音冷静地有些残忍,“昭昭,你瞒不住的。”
  “况且,做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好?”
  谢时晏轻笑一声,劝道,“我膝下无子,自当待他如亲子教导。若他是个可造之材,百年之后,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所有人追逐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我亲自送到他手上,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
  他盯着李昭慌张的神色,语气中仿佛带着叹息,“昭昭,你不能这么自私。”
  谢时晏身为一朝宰辅,在朝堂上巧辩群臣,泰然自若。如今他把这套用在李昭身上,李昭自然招架不住。甚至在他诘问自己的时候,李昭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再次叩问自己――她做的真的对么。
  自以为是生下的孩子,让他跟着自己过着朝不保夕的清苦日子。今日太极殿的场景历历在目,至少在那一瞬间,她是后悔的。
  ――她后悔没有把安儿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血浓于水,谁能比血脉相连的骨肉更可靠呢。
  此时李昭心里冒出两个声音。
  一个说,“你还在挣扎什么呢?他能护得住安儿,能给他好的教育,能给他锦衣玉食,甚至安儿还十分喜欢他。你不肯让他们相认,难道不是你的一厢情愿吗?”
  另外一个犹犹豫豫,“可是、可是他真能善待安儿么,安儿身份敏感,万一沦为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为了那个位置,骨肉相残兄弟相戕的事还见的少么?”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交织不停,李昭的眼底尽是挣扎――她从不是个坚强的人,流放黔州六年,若不是有了孩子,她可能早就下去陪先帝与先皇后,一了百了。可以说,儿子就是她活着的精神支柱,她不敢拿他冒一丝险。
  还有,她不愿意承认的是,在内心阴暗隐秘的角落里,隐藏着那么一丝恨意。
  凭什么!她怀胎十月,拼了一条命才生下的孩子,他当初弃若敝履,如今轻飘飘一句话,什么都是他的,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昭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用尽全部的力气保持一丝清明。深深地看着他,“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总之,那不可能,你知道的。”
  “谢时晏你别逼我。”
  “你要逼急了,我、我……”
  看着李昭色厉内荏的样子,谢时晏心软了。罢了,他今日本是讨她欢心来的,太过强硬反而不美。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他轻叹口气,“你别急,是我……总之,是我的错。”
  “我不会逼你,没有任何人能逼你,我保证。”
  他主动坐到离李昭最远的位置上,“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么。”
  李昭双手还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见谢时晏一副君子模样,端的是清风朗月。片刻,她慢慢松了力道,跳动的心口逐渐平复。
  此时,谢时晏却冷不丁冒出一句,“昭昭,这孩子的眼睛很漂亮。”
  “像你。”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生辰
  李昭的心蓦然收紧,接着听到了令她更胆战心惊的话,“他生月几何?”
  李昭敛下眼皮,“时间太长,我忘记了。”
  谢时晏盯了她许久,转而看向懵懵懂懂的小童,直接问他,“你生辰几何。”
  他语气笃定,问的那么理所当然,小童不自觉答道,“七月十二。我的生辰是七月十二。”
  “崇德十六年?”
  小童看了眼李昭的脸色,怯生生点头,“嗯。”
  谢时晏在口中轻轻念了两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昭抱着孩子的手逐渐收紧,却听他话锋一转,又问,“如今已过六岁了,可读过什么书。”
  这下不止李昭紧张,李承安也开始头皮发麻,可能谢时晏气场太强,平时的油嘴滑舌,现下全然不见。他怯声回道,“学过、三字经、千字文、还有幼学琼林。”
  “嗯,继续。”谢时晏轻啜一口茶,大有坐定之势。
  李承安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道,“没、没有了。”
  “嗯?”谢时晏当即皱起眉头,“四书五经学过多少。”
  李承安慢慢低下头,默默搂紧李昭的腰,再不说话了。
  狗蛋儿一路被胡商养的壮实,李昭一身细骨头,还真抱不住他,看她难受的神情,谢时晏锐利的眼神扫向小童,“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躲在女人怀里,成何体统。”
  李承安瞅瞅他的脸色,反而把脸埋在李昭怀里,只露出个圆润的小脑袋壳,抱的更紧了。
  李昭心疼的不行,她本身就溺爱孩子,更何况儿子千里迢迢寻来,才刚见一面,正是亲香的时候。她瞪了一眼房里的不速之客,艰难地起身,把孩子抱起来。
  说来也奇怪,李昭从小金尊玉贵,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抱孩子的力气却出奇的大,一手拦腰,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李承安小手配合地扒拉住她的脖子,稳稳当当。
  谢时晏想伸手,却被李昭一眼瞪回去,她艰难地抱着孩子回里间,两人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隔着屏风,只能看到她柔美的剪影。逐渐,里面传来轻柔的哼唱声,似乡间俚调,听不清具体词,但却有一种让人安定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动听。
  过了两刻钟左右,声音逐渐变小,李昭揉着腰从里面出来,看到坐的端正的男人,讶然,“你还没走?”
  谢时晏扫了眼被他放在桌上的玉佩,道,“你还没有收。”
  李昭不欲再和他纠缠,伸手拿起来,“我收下,你可以走了。”
  半晌儿沉默,谢时晏忽然道,“玉不琢不成器,这孩子很聪明,你不该耽误了他。”
  这话完全击中李昭的心事,接着又听他道,“你我各退一步,那事我不再提,但应由我来教导他。区区不才,教一个六岁的孩子且绰绰有余。”
  李昭犹疑时,却听他步步攻心,“况且,你也不想他将来变成纨绔之流吧,这么好的底子,可惜了。”
  一语中的,让原本就动摇的李昭更无招架之力,她静静思索许久,谢时晏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妥协。
  最后,她抬眼,“你保证?”
  “你知道我的,我谢某一言既出。”
  他不屑说谎。
  冗长的沉默,寂静的夜里,李昭的声音显的格外疲惫,“我应了你了。”
  她曾和儿子戏言,让他做儿子的老师,谁承想竟一语成谶。
  谢时晏东西送出了,也得了李昭的应许,此行已功德圆满。这时,外面适时传来梆梆的打更声,一声、两声、三声,三更天了。
  他终于有起身告辞之意,不过临走前,他忽然宽衣解带,褪下了外衫,在李昭惊讶的目光中,披到她身上。
  ――这时他倒是想起来,好友说的温柔小意,做小伏低。
  “夜寒露重,别着凉了。”
  “等等。”李昭叫住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话。
  “这孩子是我领养猎户家的孩子,自小……父母双亡,甚是可怜,你不要太苛责于他。”
  谢时晏背对着她,李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轻声回了句,“睡罢”,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李昭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张了张嘴,声音却堵在了嗓子眼,什么都发不出来。
  她拿着烛台进到里间,李承安此时已经呼呼大睡,小脸蛋儿被锦被裹在中间,不时嘟囔着嘴,不知做着怎样的美梦。
  她轻叹口气,吹灭了灯芯。
  ――――――
  翌日一早,坤宁宫并不平静。
  洒扫太监都恨不得掂着脚尖走路,宫殿里伺候的宫女更是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得屏着,生怕皇后娘娘一个气不顺,殃及池鱼。
  众人皆知,这两天坤宁宫的日子不好过。
  张府出事,张小郎君还被压在大理寺,涉及科举春闱,圣上震怒,直言让大理寺彻查,绝不姑息!
  昨日皇后娘娘求见圣上,连养心殿的门都没进去,后来听说圣上召了陈妃伴驾,坤宁宫的花瓶碎了一地。
  皇后的贴身侍女晚秋步履匆匆,她穿的不是宫中的服饰,腰间还系着出宫的腰牌,显然刚从宫外回来。
  她拨开珠帘,恭声道,“禀娘娘,奴婢回来了。”
  “进来回话。”
  皇后早已按捺不住,她妆面都没来得及上,眼眶下发青,没有半分往日的气色。
  晚秋却支支吾吾道,“奴婢无能,相府……依旧闭门谢客。”
  “他难道不肯见我?”
  皇后蓦然提高了音调,声音尖锐,“你没有说是我的凤谕吗?”
  晚秋只道,“娘娘息怒。相爷他……也有他的难处。”
  “奴婢听闻,昨日诸位大人拜访相府,也吃了个闭门羹,如今相爷正在风口浪尖上,想必不好太过张扬。”
  “我体谅他,他就不体谅体谅我?”
  皇后惨然一笑,“昨日叔母在我这里哭了半天,说堂弟落在大理寺手里,里面有一个姓关的,擅使酷刑,就连穷凶极恶的贼首,在他手里也过不了半天,他细皮嫩肉,怎么经的起这遭。”
  “大理寺主审,刑部协从,就算他真的退了,刑部那么多他的旧部,保一个人不难,可他连我的面都不愿意见……”
  皇后的语气充满怅然,“晚秋,你说这人心,怎么就让人这么琢磨不透呢。”
  “娘娘言重了。”
  晚秋从皇后闺阁时就跟着她,说话更大胆些,她直言道,“相爷……不,如今谢大人已经去了丞相之位,自身难保,娘娘不妨向上进言,一并去了太子少傅的官职,太子殿下的将来,不能绑在一艘沉船上。”
  “你懂什么!”
  皇后冷笑道,“我怎能做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之举!况且,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怎么会说倒就倒!这次事出之前,他去过太极殿一趟,这里面花头多了,要不是为了那个贱人……”
  皇后逐渐握紧拳头,她在宫里眼线众多,皇帝刚派人去了趟大相国寺,谢时晏后脚就觐见圣上,随后就被罢了丞相之位,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但要是和那个贱人没有关系,她半点儿都不信!
  皇后忽然冷声道,“备驾,本宫要去烧香。”
  去的自然是皇家寺庙,大相国寺。
  晚秋顿时变了脸色,“娘娘三思。”
  她说话不带喘息,“如今娘娘的当务之急,是春闱大案,郎君绝不可以牵涉进去,太子殿下的外家,绝不能有丝毫污点!”
  “娘娘务必以大局为重!”
  提到太子,皇后稍微冷静下来,她沉默片刻,扯出一个冷笑,“本宫气糊涂了,算了,暂时先放过她。”
  “来人,给本宫梳妆。”
  晚秋松了一口气,招招手,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洗面的洗面,梳头的梳头,最后簪上象征皇后品级的九尾凤钗,端的是雍容华贵。
  “娘娘,您今日还要去养心殿么?”
  “去自取其辱么,整个后宫都在看本宫笑话,尤其陈妃那小蹄子……呵,本宫怎么会入套?”
  皇后盯着镜子里的容颜,终日养尊处优,让她的皮肤白嫩细滑,但是眼角的细纹却时刻提醒着她,她老了。
  她和圣上年少夫妻,但情分却薄的可怜,她初嫁他时,他是一文不名的皇子,他嫌她相貌一般,待她十分冷淡。但每逢初一十五,他还是宿在她院里,给了她正妻的体面。
  后来他渐渐被先帝所重视,也更忙了,有一个月回不了几趟府,这时候,他又嫌弃她娘家势弱,不能助他成大事。眼见他一个个纳新人进府,这家大人的千金,那家大人的小姐……连侧妃都能骑到她脖子上,可他只会说,她没有容人的气度。
  容人?还要她怎么容人!她连管家之权都被剥夺了,她这个皇子妃,在府里就是个摆件,没有任何人在意她,直到有一天,她往书房送茶水,听到里面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宠妾灭妻,乃祸家之源,望殿下三思。”
  她躲在柱子后面,看着那人推门而出,一身白衣翩然,恰逢三月桃花开,粉白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被他轻拂下去。
  当晚,她那夫君好似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个正妻,来了她房中。也就是那次,她有了太子,她翻身的筹码。
  后来经过种种,当年的白衣郎君成了太子少傅,她经常想,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他赐给她一个孩子,又亲身教养他,这是老天对她的指引。
  “娘娘?”
  晚秋的话拉回了皇后的思绪,她回过神,拿起一旁的香粉,扑了扑眼角。
  “去东宫。”
  只要东宫坐稳,什么都搬不倒她。太子是她最大的底气。
  这时,外面一个太监跑来,气喘吁吁。
  “禀娘娘,丞……谢大人进宫了。”
  “人在东宫。”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太子
  东宫清心阁,年仅八岁的小太子头戴玉冠,端坐在书案前。
  谢时晏翻开书卷,淡道,“上次微臣布置的课业,取自《论语》中子为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殿下讲讲你的理解吧。”
  小太子一本正经,“孔子对其弟子颜渊说,‘用我的时候我就出山,干一番大事业,不用我的时候就隐退。’后人曰用行舍藏,这是一种潇洒豁然的处事态度,值得推崇和学习。”
  “继续。”
  小太子思考片刻,又道,“这句话还有后半句,‘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像徒步过河,徒手和老虎搏斗,这种有勇无谋的人,孔夫子不愿与之共事,我等也当引以为戒。”
  “温习了下半句,很好。”
  谢时晏点点头,问,“那你认为,孔子说的对么。”
  “当然没错。”小太子理所当然道,“前面说的用行舍藏,是通权达变,进退有度。后面说孔夫子喜欢善于谋划,小心谨慎的人,反对有勇无谋的莽夫……学生认为,圣人之言有理,应当遵从。”
  “没了?”谢时晏眉头微拧,显然不满意。
  小太子沉默片刻,“……学生答完了。”
  谢时晏的指节轻扣桌面,反问道,“春秋时期,孔子主张克己复礼,但时逢乱世,没有一个国君肯重用他,他为此周游列国,一生都在漂浮。若按《论语》所言,他早就该‘藏’了,何必著书立说,广收弟子。若他没有奋力宣扬其思想,开设私学,又何来如今的孔圣人。”
  “王守仁曾言,知行合一。照这么讲,孔圣人岂不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又如何做万世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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