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的不对!”
一连串的诘问把小太子难住了,他小脸涨的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讷讷道,“孔圣人,就是圣人!他说的话肯定没错……那可是圣人之言!”
“圣人也是人。”
谢时晏眉头皱的更紧了,“殿下,微臣以为,书学死,人学活。读书是为了开智,如果事事按照书本所言,学成个书呆子,还不如将这些书付之一炬。”
“无为我所用者,皆为无用。高祖定科举取仕,以四书五经为纲要,殿下讲讲,这是为什么。”
太子一脸茫然,“自然、自然是因为四书五经,是集先贤大成者,记录了百年间贤者言辞……”
随着谢时晏的脸色越来越冷,小太子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咽到了肚子里。
过了半晌儿,听谢时晏轻叹一口气,道,“殿下先磨墨吧。”
太子如获大赦,拿起一旁的墨条,在砚台里轻轻划着圈。像这种小事,一般由贴身太监或者伴读代劳,但太子幼时好动,谢时晏为了打磨他的心性,便让他在自己磨墨。自古磨墨如磨心,如今他倒是沉稳不少,但却冒出来另一个问题――太子过于古板,不知变通。
若是寻常人家,这样就算了,或许还会称赞一声君子风范,但他是太子,是一国储君!
西北边防一直骚乱不断,内有藩王虎视眈眈,圣上子嗣稀薄,太子如此软弱,怎能堪当大任。一个国家的将来,不能交到一个只会空念圣贤书的人手上。
就算他把他硬推上那个位置,他守得住吗?
“老师,我磨好了。”
小太子把砚台往前推了推,里面的墨水细腻丝滑,浓淡适宜。谢时晏内心轻叹一口气,太子虽愚钝软弱,但胜在性情温和,不似圣上那般狠戾。他还小,好生教导,或许将来可以做个守成之君。
他徐徐引导,“这个问题,你知道你父皇当初是怎么说的么。”
他不等太子回答就继续道,“你父皇说,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就该追逐自己想要的,若是舍之则藏,未免过于懈怠。大丈夫当于世,应当激流勇进,纵然成王败寇,也生死无怨。”
“至于暴虎冯河……殿下,您是掌权者,是操纵绳子的那个人。有勇有谋当然好,但这种如凤毛麟角,世人总难做到两全。有勇无谋,或者有谋无勇,只要殿下用对了地方,都不是问题。”
他看着低头的小太子,语气严厉,“方才殿下的回答没有半分错处,孔夫子的话也没有错,但是微臣依然很失望。尽信书不如无书,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审时度势,擅用于人,殿下读书时应当有自己的思考才是。”
“……是。学生谨记少傅教导。”
谢时晏平日里积威甚重,小太子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应是,具体听到心里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终究是一国储君,谢时晏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还夸了他一句,“磨研的尚可。”
他坐到书案后面,开启今天的授课,“今日接着学叙而篇,‘富贵可求,虽执鞭之士……”
这时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进来报,“禀殿下、少傅,皇后娘娘凤驾。”
谢时晏瞥了他一眼,“出去。”
小太监自然知道他授课时不喜被人打扰,但那是殿下的生母,不是旁人!他求救般地看向太子,可小太子只低顾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直到今日课业结束,谢时晏布置下任务,他朝小太子行礼告退,因为他是师长,小太子也对他回了一礼。他才离开书房,见到皇后娘娘的凤驾。
“娘娘安好。”
外臣不便和后宫女眷多待,他行了一礼便要离开,却被皇后叫住。
“相爷留步。本宫今日正要找你,不知可否有时间一叙。”
“事关太子,劳烦相爷了。”
谢时晏一顿,终究没有拒绝。清心阁旁边是一个湖心亭,依水而建,阴翳遮蔽,刚好适合谈话。
皇后使了个眼色,晚秋让人退后守在外面,一会儿,亭子里只剩下两人。
皇后先沉不住气,道,“这几日,不知相爷过的如何。”
谢时晏纠正她,“娘娘,圣旨已下,我已不是丞相。”
皇后微笑,“圣上一时气糊涂了,待此番事了,相爷还是相爷,我何必换来换去。”
“娘娘慎言。”
一朝皇后,和一个臣子说圣上糊涂了,怎么听怎么怪异。
皇后却不接他话茬,轻啜一口茶,道,“本宫今日前来,想求相爷一件事。”
谢时晏平静地看向湖面,“如果是春闱大案,微臣恐怕无能为力。”
“怎么会?”
皇后直言道,“只需相爷一句话的事,何来搪塞本宫。”
两人合作这么些年,早已对对方了解透彻,皇后不相信这个男人没有后手,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一定会帮她。
毕竟他二人的荣辱皆系于太子一人之身,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太子的外家不能有污点,更何况牵扯这种大案――这想的原本没错。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把心思动到李昭头上,偏巧让谢时晏抓到了把柄。他要保太子,可他同样不会放过戕害李昭的人。
他捧在手心的人,她怎么敢!
此次顺水推舟,谢时晏敢对张家开刀,自然有所依凭。
皇帝身体渐弱,疑心却越来越重,若说早些年他有立陈妃儿子为储的念头,现在心思也都散了,陈将军手握重兵,还是当年跟着皇帝的老臣,他防的紧。
――外戚势弱,不一定是坏事。
不过这些话,皇后并不信,圣上对她疏离敬重,却从不交心,她猜不透那高高在之人所想,只把谢时晏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样,他救她于水火,他帮自己的儿子坐稳东宫,现在他帮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皇后如是想。
她柔声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谢时晏只盯着波光粼粼的的湖面,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绕着水草纠缠,又散开,荡漾一圈涟漪。
直到她嘴上的笑容要挂不住,才听他淡淡道,“娘娘恕罪。”
皇后脸色一僵,谢时晏此时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她,“清者自清,如果张小郎君当真清白,我向娘娘保证,他不会有任何事。”
“但如果……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娘娘身为国母,更应以身作则,规训家人才是。”
“你就一定要这么绝情?”
皇后定定看着他,”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谢时晏迎着她的目光,“娘娘之前,也不是这样的。”
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的眼神锐利逼人,有种洞若观火的清明,皇后心虚地避开,视线落在石桌上,“相爷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
谢时晏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近期不能来东宫,课业均已布置妥当,我向上举荐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皆翰林出身,才学不在我之下,暂代太子少傅之责。”
“你要走,你去哪里?”
皇后顿时慌了,她顾不得方才的争论,忙问道,“可是圣上有有旨……不,罪不至此啊。”
只是罢了相权,连太子少傅的名头都没除,甚至准许自由出入皇宫,这份恩重已不用言表,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谢大人依旧简在帝心。怎么忽然就出京了?
谢时晏没有多言,只交代道,“此次春闱之案,不会影响殿下分毫,臣望娘娘谨言慎行,不要牵扯殿下。”
语毕,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
晚秋忐忑的走到皇后身边,“娘娘?”
皇后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她原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谁知她沉着脸半天,忽然笑了,笑的面容扭曲,格外狰狞。
“走,去看看沣儿。”
皇后直视前方,又成了端庄的贤后样子,没有人看到,她眼底闪过的一丝刻毒,像阴沉毒蛇,默默待在暗处,伺机绞杀猎物。
――――
此时,皇宫的另一个院落,这里的氛围和坤宁宫形成鲜明对比,宫女太监皆喜气洋洋,笑容好似刻在脸上。
穿过牡丹刺绣的屏风,里间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身着藕粉色宫装的貌美女子倚在软榻上,笑的合不拢嘴。
“你没看到她那脸色,当场就黑了,圣上也没有让她进去,众目睽睽之下,半点没给她脸。”
“呵呵呵,真是痛快。”
下面人谄媚地附和道,“是呢。不过听说今日那位见了丞……谢大人,两人密谈许久,可能另有谋划,娘娘可要当心呐。”
“哦?”
女子来了兴趣,“两人在宫里密谈?就他们两个人?”
“可不是么,四周连个宫人都没有,谁知道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女子在嘴里轻念道,“丞相,和皇后?”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然坐起身子,眼里发出精亮的光,“你过来,详细说说。”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像他
李昭从橱柜里拿出一件小衣,往儿子身上比了比,不大不小,刚刚好。
她轻笑一声,套上他的小光头,“娘亲闲来无事,特地把袖口和裤腿做的长一些,安儿长大了。”
小小的衣服面料柔软,针脚细密,是李昭在京中思念孩子时的寄托,安儿从到大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说来也是讽刺,当年尊贵的明月公主绣个荷包都费劲,婚后三年,为了给夫君缝制里衣,硬生生逼成了这门手艺。
“娘真好。”
小孩子忘性大,一早醒来就沉浸在娘亲香软的怀抱里,没有追问晚上那个“当官儿的”,李昭也松了口气,绝口不再提。
云蕙一早就出去晒草药,只有母子俩人用斋饭,李昭自小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的静悄悄。放下碗筷,李承安才道,“娘,我想去看看大胡子。”
从孩子口中,李昭知道一路走来,多亏了那些胡商。她早有拜访之意,择日不如撞日,她道,“待娘亲梳妆,再随你去好不好。”
她进里间换下素衣,描了眉毛,敷上细粉,绾了发髻,最后戴上耳铛。看着镜子里的女子,她有些恍惚,她已经很久没这么仔细看过自己了。
女为悦己者容,被流放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想怎么活下去,怎么把她的孩子养大,她已多年不曾装扮过,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她早已不复年少。
“娘亲,你好了没有?”
一个小光头犹犹豫豫地探出来,在看到李昭的那一刻,他两眼放光,“哇,今天娘亲好美好美!”
今天见到大胡子,还有多吉叔叔,他一定要给他们瞧瞧,他没骗他们,他娘亲真的好漂亮好温柔。
李昭莞尔,方才的伤春悲秋顿时消散,她起身拉起他的小手,“就你会说话。走,娘给你买糖葫芦吃。”
岁月不饶人,但也给了她馈赠不是么,她知足了。
――――――
大相国寺离胡商住的驿站不远,只几里地脚程,索性没有乘车。小安儿刚到京城,正是好奇的时候,东瞧瞧西看看,不一会儿,一手糖画一手糖葫芦,连李昭手中都塞满了木制小玩偶。眼看他又往路边小摊看去,李昭无奈提醒,“安儿,时辰不早了。”
李承安闻言噔噔蹬跑回来,看到李昭的窘迫,认错道,“对不起娘亲,我不该买这么多。”
“我……就是觉得好玩,好这之前都没见过!娘,京城真的好繁华,跟你说的一样好。”
孩子童真的话,却让李昭心中刺痛。这些街市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从小在黔州长大的安儿,却是遥不可及。那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她舍不得安儿再回到那个地方。
“嗳,小郎君,你还要不要?”
是方才那个摊主。他手中拿着一只彩色大公鸡,七彩尾羽翕动,漂亮又威风,勾的李承安心痒痒。
但他很懂事,冲着摊主摆摆手,“我不……”
“我要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彩公鸡,递到小童面前,“拿着。”
看见熟悉的面孔,李承安惊呼一声,小脑袋瓜儿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他茫然地看看向李昭,等娘亲发话。
谢时晏直起身子,一招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悄无声息上前,把李昭怀里的东西揽过去。他走到她跟前,“好巧。”
李昭:“……”
谢时晏不在乎她的冷淡,看向手中的大尾巴公鸡,挑眉,“孩子喜欢。”
李昭没有应声,不拒绝也不反对,谢时晏低头看向小光头,“说话。”
“啊?”
李承安讷讷张嘴,他、他要说什么?
李昭终究看不得孩子受委屈,她轻叹一口气,接过递给儿子,道,“去给你的老师行拜礼。”
她没有忘记她的承诺,希望他也信守诺言才好。
李承安小小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圆,他不懂,他玩儿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老师!还是这个当官的,他好凶的!
他不要念书!
手中的大公鸡都不香了,他耷拉着脸色,忸扭捏捏躲在李昭身后,装哑巴。
“李承安。”
李昭蓦然沉下语气,她连生气的样子都是柔柔的,丝毫没有震慑力,但对李承安这个皮猴子十分管用。他不情愿地上前,腰还没弯下去,被谢时晏拦住。
“不必。”
他眸光扫了眼小童,又看向李昭,“这个不急,何必扫孩子的兴。”
他和李昭并排走,刻意落后一肩,让母子二人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道,“今日恰好清闲,你去哪儿,我陪你。”
李昭心里一梗,瞬时想起他“清闲”的缘由,他太极殿救她一次,她应当谢他。
可若让她对他殷勤相待,她又实在做不到。
半晌儿,才听她轻声道,“你愿跟便跟吧。”
她又拦不住,何苦挣扎。
这会儿刚赶上集市出摊儿,这条街相当繁华,摆满了小摊小贩。李昭今日装扮一番,谢时晏一看就是贵人模样,加上一个长相精致的小童,三人十分引人注目。
“嗳,郎君,给夫人买支花儿罢。”
有大胆的商贩当街揽客,“都是今晨刚摘的,还滴着露水,配夫人花容月貌,刚刚好。”
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谢时晏忽然停下脚步,去他摊前放下一锭银子。
“哎,多了多了。”
商贩忙推辞道,“一文钱一支,您给多了,我找不开。”
谢时晏抽出一支淡黄色的迎春花,“不用找,赏你的。”
一开张就是大生意,商贩笑得牙不见眼,“呦,您客气。夫人嫁了您这样的好郎君,真是三生有幸。”
谢时晏原本要走的脚步顿住,回身道,“是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