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气得拍床,“我昨天气得午饭都没吃,下午直接说要和客户谈生意就走了。”
“这情况你跟小陆说了么?”
“说了,他让我别理她。他说他妈妈浑身上下都软,就是嘴巴最硬。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对陌生人倒是客客气气了。”
双凤冷笑,“那我还真是谢谢她拿我当自己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请个护工照顾她好咧。医院门口多得是,实在不行请两个。”
亚非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的时间多么宝贵,干嘛浪费在医院里。”
“对哦,我吃饱了才在医院里陪她。你说的对,我就用他儿子的工资给她请护工。管她愿意不愿意呢。”
双凤拍手大笑,然后扑到亚非身后搂着她的肩膀。
“亚非姐,怎么办。师父走了,你也走了,以后我要商量个事情都没有人了。”
“半年很快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亚非拍拍她的手背,“算算时间,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赶得及回来吃你的喜酒。”
“要是师父也能回来就好了,那这个酒席也不算白摆了。”
双凤说着,又猴住亚非的脖子,“亚非姐亚非姐,你还没有走我就开始想你啦。你到了那里记得要给我写信啊。”
双凤眨眨眼睛,眼泪汪汪。
第四十三章
下了车,正是一天里面最热的两点。已经是春末时节,樱花也即将开到尽头。那花儿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表演即将落幕,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喷出万里红云,两人一路走来照不到半点阳光反倒被洒了一身的粉红。
这还是盼盼头一次见到那么多樱花,忍不住走走停停看看。
“上海春天只有杏花,海棠,这样好看的樱花倒是少见。”
“鲁迅公园里有。”
“是哦,以后回到上海,有机会要去看看。”
阿宝看着花瓣纷纷落在盼盼的肩头,内心砰砰直跳。
“其实,我觉得还是我们上海的白玉兰更好看。栀子花,茉莉花也好。”
“我最喜欢茉莉花了。”
盼盼眼睛一亮。
阿宝心说我晓得的。
果然就和杏子说的那样,小林制衣铺在这里名气很大。听说他们要找这家店,路上好几个行人主动为他们指路,有一位面相和蔼的老奶奶更是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店铺对面。
老奶奶以为他们两个是即将新婚的夫妻,一直夸赞小林家的手艺好,说她的丈夫还有儿子结婚时候的西装都是在他们家定制的,可以穿一辈子。她还祝他们两个百年好合,把盼盼和阿宝搞得哭笑不得。
“要我陪你进去么?”
阿宝看着街对面的店铺招牌。小林家的铺子不大,深色的招牌上写着 Kobayashi 的罗马字拼音。门脸是棕色的,右手边是一个玻璃橱窗,展示新款的墨绿色西装,下面摆着一只文明棍。透过橱窗,隐隐预约可以看到里面黄色的灯光和走来走去的人影。不知道是客人还是伙计。
“不用,你能陪我来我就很感激了……其实原来我没想让你陪我来,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联系到你。”
“一会儿我把我寝室的电话号码写给你,你有事直接打电话给我。”
“那不行的,会被人说闲话。而且怎么好总是麻烦你。”
阿宝想说欢迎你随时来麻烦我,不过一想到寝室里还住着姓刘的那号人物,也只好笑着点了点头。
阿宝从来小就有耐心。
上海夏天很热,每年都有十几二十天是三十八九度的天气。那会子谁家也没有空调,戴家虽然有钱,也只在客厅里放了一把华生牌的摇头电扇。中午最热的时候全家都在一楼吹着电扇吃西瓜,只有阿宝呆在楼上。
阿宝姆妈端着水果上楼,就看到他儿子坐在书桌前看书看得入迷,背脊上已经被汗水染出了盐花,手边明明有一把折扇却不打开。阿宝姆妈不敢打扰他,放下果盘轻手轻脚地下楼。她把刚才看到的事情跟家里其他人说,阿宝爷爷摇头晃脑地说:“阿宝好耐心,又有忍性,将来一定有出息。”
阿宝现在的确是有出息了,他决定把这份忍耐力也放到别处用一用。
“阿宝,我好看么?”
盼盼捋了捋头发,轻轻拍了拍面颊,好让自己看起来血色足一点。
“好看……我刚才就想说,你穿这套衣服好看极了,像是女明星。”
“阿宝那么会说话,将来你女朋友一定被你哄得开心。”
盼盼说着,深呼吸一下,转身往小林制衣店走去。
她走到店门口,刚要敲门。只听得“叮当”一声响,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一个穿着格子背心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差点和盼盼迎面撞上。
“八格牙路,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干了!”
男人没想到外面站了一个女人,吓了一跳,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大门“砰”地关掉,盼盼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对面的阿宝。
很明显阿宝也听到了男人的污言秽语,冲盼盼莫名地摇了摇头。
店铺的大门再一次开启,这回来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戴着圆框眼镜的老爷爷。
“不好意思,吓到您了,请进。”
老人说话的语调优雅,身姿也很挺拔,有种英国绅士的感觉。
盼盼莫名地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进了店,盼盼快速地打量了一下。
店堂面积不大,却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入门右手边是一个颇大的柜台,柜台上放着成打的簿册,电话机。柜台旁是一张褐色的真皮沙发以及一个茶几。店堂三面都打了架子,左边一侧都是做好的成品西装,右边一侧整齐地码放着衬衫和各种毛呢面料,按照颜色从浅到深的顺序逐一摆放。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则展示着一些西装配式,比如领带夹,袖扣,甚至还有手表、手套、男士吊袜带等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最边上放着一个人体模特架,挂着一件做了一半的西服。
盼盼的鼻子翕动,店铺里毛呢材料的味道让她想起了毛纺织厂的车间,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店堂里没有看到缝纫机和熨斗之类的工具,盼盼往ʟᴇxɪ柜台后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一扇小门,看来那里面才是店铺的工坊。
她又快速地扫了店堂一眼,除了眼前的这位老先生,就只有右手边架子旁站着的一位小伙计。小伙计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西装马甲,一手拿着鸡毛掸子,见到盼盼之后腼腆地朝她鞠了个躬。
“您好,您就是小林先生吧。”
盼盼面朝老先生,深深地弯下腰,“初次见面,我姓杨。”
“啊,我不是小林先生。小林先生是我的老板。”
老人摇了摇头,“请问您找他有事么?”
“我想到贵店工作,所以冒昧前来,请让我和小林先生见一面。”
老人闻言,有些吃惊地重新把杨盼盼打量了一番,又转过头和那小伙计对视了一下。
“怎么前头刚走一个,马上就有人来应聘了,这也太巧了吧?”
杨盼盼听了一愣,接着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个骂骂咧咧走出去的男人就是他们之前招聘的人。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希望。
“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盼盼再次鞠躬。
“啊呀,这个我可做不了主。而且小林先生他今天不在店里。至于要不要再招人,要招怎样的人都需要问过老板的意思。”
老先生微笑着说道,“要不您过几天再来吧。到时候我会把招聘启事贴在门口的。”
“不,先生,不瞒您说,我是杏子的朋友。之前她曾经向小林先生推荐过我,不过当中出了一些意外所以我们两个没有遇到。”
接着盼盼就把这段时间杏子如何受伤,她又不巧生病的事情跟老人解释了一遍,只是瞒过了她去打胎的这一段。
“杏子小姐我是认识的,她过去经常到小林家去做客……不过她不是我们行业里的人,她的推荐做不做得了数,我也不是很肯定。”
老人有些迟疑地看着盼盼。
在日本,西服定制行业几乎是个纯男性的世界,基本看不到女性的身影。像他们这种老店,想要来工作的人不少。如果不是专门学校毕业的话,一般都会持业内著名裁缝的推荐信前来。
眼前这个中国女人的情况实在过于古怪。
“我有经验的,我在上海的时候曾经自己做过衣服,我会简单的剪裁,打版,也会使用缝纫机。我可以马上试给你看。”
盼盼迫不及待地渴望一展身手。
“不用不用……这样吧,这些料子你认识么?”
老先生指着架子上堆着的毛呢材料,想知道她到底是肚皮里真的有货色,还是信口雌黄。
盼盼忙不迭地点头。
她心想还有人比我更加熟悉这些呢料么?别人只晓得它们最终成品的样子,但是她不一样,她在它们还是毛线的时候就抚摸过它们。她见过它们还是“婴孩”时候的摸样,见过它们被绑在纱筒里的样子。她为它们梳理过打结的毛球,为它们捻起断掉的经线。普通人只能看到它们的外表,她却见过它们的骨骼和血肉,知道它们内里的模样。
“这是……”
盼盼指向摆在最上面的一块毛料。
然而话到嘴边,她突然闭口不言。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老先生和小伙计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莫名的神色,让杨盼盼越发局促。
她是认识这些衣料没有错,她甚至能够说出每一块料子里羊毛绒,驼毛绒和棉纺纱的混纺比例,但是……但是她不晓得如何用日语来表达,这些专业的名词大大地超越了她日常学习和使用的范围。所以现在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她打开坤包,快速翻动随身携带的字典。普通的常用语字典里当然找不到对应的翻译。
“我……我只知道这些布料在中文里的说法,不知道用日语怎么说……抱歉。”
杨盼盼咬着一口细牙,又羞又急。
老先生露出遗憾的神色。
“能不能再给我一天的时间呢?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再来这里,一定能答出来的。”
她决定出了门就去书店,去找纺织行业有关的词典。
“抱歉……”
“那你就用中文说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从盼盼的一前一后传来。
店门被打开,随着“叮铃”一声,老先生和小伙计同时鞠躬,嘴里齐齐喊道,“您辛苦了。”
盼盼连忙回头,只见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先生拄着文明棍,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他大约八十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玳帽眼镜,显得温文儒雅。
“你就用中文说一说,这些材料的名字。”
因为走热了的关系,老人脱下了他的西装外套搭在左手手腕上,他把文明棍交给上前迎接的小伙计,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棉布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虽然已经是一把年纪,但是老人笔直的腰杆宛如一把标尺,丝毫不见半点老态。
“对了,或者,你用你的家乡话说也可以。”
老人再次开口,说的不是日文,而是一口呱啦爽脆的宁波话。
第四十四章
“你不是要见我们老板么?这位就是小林先生。”
见盼盼无动于衷,老先生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盼盼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一步深深鞠躬。
“小林先生……您怎么会说宁波话?”
盼盼用日语介绍完了自己,忍不住也用宁波话问道。只是口音有些疙疙瘩瘩,比不小林的地道。
这也没有办法,虽然说她阿爸姆妈都是宁波人,但她却连一次奉化老家都没有去过。因为没有儿子的关系,据说老家的亲戚早早地就把爷爷那一房的祖宅和地产瓜分了。盼盼不比姐姐们和父母一起长大,都说的一口流利的宁波话。她只会在上海话里夹杂着一切宁波话的词汇,听起来难免有些“夹生”,有些“洋泾浜”(上海话:不正宗)。
“你先别管这个,先把问题答好。”
小林先生神色悠然,说话的语气却是不怒自威。
盼盼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到架子前。
她知道,能不能留在小林制衣店,胜负就在此一举。
“这是凡立丁,又叫做薄毛呢,呢面经直纬平,适合夏天穿着。”
“这是花呢,用各种精梳的彩色纱线、花色捻线、嵌线做经纬纱。花呢的样式最多,有条子,格子,提花样式。”
“这是哔叽,二上二下双面斜纹织。这一块是毛面哔叽,还有一种光面哔叽。哔叽身骨刚,垂坠感好。”
她边说边打量小林先生的表情,发现他眉毛都不动一下。只好咽了咽口水,继续往下说。
“这是法兰绒,混色夹花,因为里面有一层绒毛的缘故,摸起来厚实。不露纹路,端庄大方。做秋冬的衣服最好。”
“这是英国的麦尔登,细绒毛覆盖底纹,不容易起球,还能防水。这是……”
“打住。”
小林先生走到沙发边坐下。
“我听杏子说,你会做衣服,还会补衣服?”
盼盼点点头。
“我刚才出去办事,衣服被别人的烟头烫了个洞。你看你能补么?”
盼盼接过衣服,发现果然右侧衣摆上有个直径大约三四毫米的烫洞,洞口处还有残留的烟灰。
她用手摸了摸,判定这件西服是海军呢材质,她点了点头,“这个洞不算大。给我两个小时,很快补好的。”
“需要什么材料。”
“绣绷,刷子,剪刀,还有和衣服颜色相近的纱线。”
她要的东西很快小伙计就送了上来。小林先生让她坐到沙发上去补,盼盼摇了摇头,说这样就提不起气,于是小林然人送来一个硬板凳。
手里拿起活计,盼盼的脑子里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只见她用刷子轻轻刷走表面的烟灰,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起这块布料的织法和针数。心算一番后,杨盼盼挑选了几支纱线,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从里面拿出顶针箍,开始动手。
小林先生和其他的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拆线取纱,按照布匹原来的纹路织补起来。下午时间没有客人,整个店铺静悄悄的,小伙计见盼盼飞针如梭不由得撅起嘴巴。
下午的气温越来越高,店铺里因为堆放了大量布料的缘故并不比外头凉快到哪里去。偌大的店铺只有顶上的一只吊扇微微转动,三个男人的头上都出了汗。
小林眯起眼睛看着盼盼依旧干爽的额头和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终于补完最后一针,盼盼抬起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用手揉了揉万分僵硬的后脖子,用刷子最后刷了两下,拆开绣绷,把补好的衣服递给站在一旁久候的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