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小陆结婚是因为他对我好。你儿子对我好和我非要听你的话是两码事。你儿子是你儿子,你是你。我双凤过去二十多年里没有吃过你陆家一口饭,没有受过你半点恩惠,我答应小陆来照顾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妈妈,是你沾了你儿子的光,不是因为你本身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
她一点点把手从陆文联手里抽出来。
“你儿子跟着我做生意我也没有亏待他。他辞职这半年多赚的钱比前几年在厂里工资奖金加起来都要多。他不是为了我辞职,他是为了钞票辞职。”
“双凤……”
“我双凤在你家身上到现在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说起来也不知道谁吃亏。”
双凤退到门边,拧开把手。
“小陆,明天上午我过来,把你给我的东西还给你。至于我送给你的东西……你爱留不留。”
说着,摔门离开。
小高跟皮鞋在水门汀地板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双凤双手插在夹克衫的衣兜里,高高地抬起下巴,不叫眼泪留下来。
长到那么大,小陆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看不出小陆是真的喜欢她。他捧着心来,双凤自然也准备全心以对,然而结婚就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家人的事情了。
住在上只角的看不起住下只角的,上海人看不起苏北人,有编制的看不起个体户,双凤心里清楚,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忍受。
结果还是高估了自己。
“双凤,双凤你不要这样,我们好好谈谈。”
陆文联追上来苦苦哀求,他眼睛泪汪汪的,像只被主人丢掉的小狗。双凤承认,自己当初看上他,就是因为喜欢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小赵半夜里拦路用刀子威胁她的往事在双凤的心里投射下了巨大的阴影,她不想重蹈覆辙,才会选对她永远软言软语好声好气的小陆。
可她没想到的是,小陆不但对她没脾气,对他自己的妈妈更加没脾气。他就像是一块软绵绵的橡皮泥,一朵棉花糖,不会伤害别人,但也不会保护爱人。
“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是想要和我一起继续做生意,那我们就继续搭档。你要是不想,反正你爸爸还没退下来,把你塞回纺织厂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双凤忍着泪,“就这样吧,分手了!”
陆文联看着双凤决绝而去的背影,双手痛苦地抱头,不明白怎么就一会儿的功夫,到手的老婆没了。
红色的桑塔纳在路上狂奔,双手握着方向盘,双凤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眼泪融开了黑色的眼线,冲掉了蓝色的眼影,两道黑水沿着面颊蜿蜒而下。
她哭得伤心,又要看前面的路,没注意到一部警用摩托紧紧地跟在桑塔纳的后头。
趁着前方闪起红灯,警察拦下双凤的车。
“我说双凤,你今天是非要被罚一次才开心是伐?”
“你知道你刚才乱变道几次了伐?你还踩线!”
无巧不巧,来人还是刘强。
“刘强!”
双凤哭得像只小花猫,“怎么办啊刘强,我好像结不了婚了。”
第四十六章
春天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几场激烈的暴雨后樱花树上已不见粉红色的花瓣,倒是翠绿色的树叶开始疯了似得抽条,仿佛想要一口气跑步进入夏天,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绿。
不管外头如何时移世易,只要踏入 My Lady 的店堂,时间仿佛就在进门的一刹那凝固了。不是凝固在现在,而是凝固在三十年前。
至少对于山田来说是这样的,坐在 My Lady 的卡座里,搂着腰肢已经不再柔软,却依然纤细的女人,听着对这个世代的年轻人来说土得掉牙的陈年金曲,晃动着装有褐色液体的玻璃酒杯ʟᴇxɪ。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忘记世事的纷扰,他不是对谁都要打躬作揖的出租车司机,不是被人随意驱使的底层老男人,不是娶不起日本女人只好到国外花钱买老婆的可怜虫。
他半眯起眼睛的眼睛看着头顶暧昧昏黄的灯光,闻着女人身上熟悉的蔷薇花的味道,把脑袋贴在女人的膝盖上,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
“喝吧,喝吧,今天山田家的少爷请客。”
“钱?钱是什么东西?能买到我的快乐么?”
酒精上头的山田仿佛看到了漫天的钞票在飞舞,女人们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男人们则一脸谄媚地围绕着他,那是“米铺家大少爷”的排场,属于三十年前黄金时代的荣光。
“都没了,没了……”
山田一男喃喃地说着,额前散落下来的白发让人感到刺眼,他把胳膊肘挡在眼前,企图把衰败阻隔在视线之外。
“听说尊夫人进了制衣店工作,那里的客人可都是有钱男人……你放心么?”
洁子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山田捂着眼睛嗤笑一声。
“放心不放心就这么回事吧。”
他放下胳膊肘,不轻不重地哼了哼鼻子。
据说很多中国女人嫁到日本老实没几天就跑了,杨桑能撑到现在倒是让山田觉得奇怪。
说实话,山田一男也曾暗里想着,如果她跑了,自己会否理直气壮一些。
他拉过洁子的手,放在胸口,“在我心底,只有你一个妻子。这辈子我只想娶你一个人而已。”
“一男……”
“我大姐她……恐怕是要不行了。”
一男放下胳膊,两人眼神交汇。
灯光下,洁子的眼睛依然美丽,比普通日本人颜色要淡得多的瞳仁从年轻时候开始就让人怀疑她是否有什么外国血统。只是眼角的细纹却是多少厚重的粉底都遮盖不住的。
洁子的手和眼尾不住地颤抖。
“上周医生就开过病危通知书,好像今天又下了一次。我三姐和四姐都已经赶过去了,问我什么时候也去看一眼……”
他坐了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
“年轻的时候,天天诅咒她快点死。现在直到她真的要死了,心里反而不知道什么滋味。”
他拿起衣服,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大钞放在桌子上。
“不要送了,去招待别的客人吧。”
洁子双手捧起钞票,看着男人消失在门口的佝偻背影,久久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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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到家的时候盼盼坐站在客厅里。她腰板挺得笔直,手里捧着一块牛皮,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就是她这段时间用功的产物。盼盼不但在店里学习,回家也要苦练基本功。扳、串、甩、锁、钉、撬、扎、打、包、拱、勾、撩、碰、搀——这些都是用针的基本功。
盼盼也是进了小林制衣铺之后才晓得原来他们家做西服基本上还保留着百年前红帮裁缝的制衣传统,缝纫机只是“四功”之一,更多的工序基本还是依靠手工缝制,难怪当天小林先生要考她缝补衣物。
“现在的裁缝们,哪里还能叫做裁缝,不过只是会踩缝纫机的工具而已。以前我们宁波裁缝闯天下,天南地北跑码头,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只放着一卷尺,一把剪刀和一个熨斗。你见过谁把缝纫机扛在身上跑?”
“那么好的一块布,机器‘哗啦’一下踩过去,什么都结束了。两道杠之间那么宽的距离,简直就是一条黄浦江。只有手,只有我们的手才能根据布料的厚薄,纤维的走向逢出最合适最完美的线条。客人为什么要花钱来买定制的手工西服,为什么不去百货公司里买缝纫机车出来的?他们要的就是高级感。”
“衣服是暖的,不止让穿的人感觉到温暖,制作它的过程也是有温度的,冰冷的机器无法取代。无法理解这一点的人,没有资格在我的店铺里工作。”
教导徒弟的时候,温文尔雅的小林先生仿佛换了一副面孔。工坊里的工人们屏息凝神,小伙计阿郎的眼睛更是闪闪发光。
盼盼心想,阿爸如果还活在世上的话,他带徒弟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在小林制衣铺的工坊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毛笔字。
一平、二服、三顺、四直、五圆、六登、七挺、八满、九薄、十松、十一匀、十二窝、十三活、十四轻、十五窝、十六戤
这段没头没脑的话盼盼从小就听她姆妈对她讲,说这是她阿爹和爷爷常挂在嘴里的东西。别的小姑娘跳橡皮筋,丢沙包,念的都是“刘胡兰,十五岁,参加革命先锋队”,要不然就是“小皮球,歇歇来,落地开花二十一……”,她嘴巴里念的却是这“红帮裁缝十六字”。
作为店铺新人,又是最小的徒弟,盼盼不能拿剪刀动针线,想要学东西就只能看师兄师姐和老师傅的手势,多看多问多练。
她本身就有织补的手艺,比起那些只会踩缝纫机的徒弟天生自带优势,只是因为是女孩子的缘故,力气有限,经常缝着缝着最后几针就“飘”起来了。小林先生见状,就扔给她一块牛皮,让她不要在布上练,改在牛皮上练。
“什么时候你在牛皮上缝针,我从后面抽,针抽不出来,那你的功夫才算是稍微到家了。”
山田一男看着站在客厅吊灯下练功的杨盼盼,疲惫地抹了把脸。
“我回来了。”
盼盼疑惑地抬头看了看钟,按理说周末他不到凌晨是不会回家的。
“吃过饭了么?”
“吃过些了。”
“我给你去放洗澡水吧。”
“不急。”
山田一男拿起牛皮看了一眼,随手扔到一边。
他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小菜和啤酒。
盼盼看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也坐到山田对面。
“接到三姐的电话了么?”
盼盼点点头。
从山田一男和杨盼盼的婚礼回去后,大姐美惠就生起病来,到现在断断续续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四个月。
大姐今年八十了,这把年纪走的话,放在上海被叫做“喜丧”。三姐意思是趁着大姐弥留之际,还能认出人,赶紧让他们夫妻抽空去看一次,做一下最后的告别。
“告别,有什么用……”
山田说得又轻又含糊,盼盼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呵呵,说起我的那个姐姐啊,那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本来在 My Lady 里就喝了不少,现在两杯啤酒下肚,山田的眼睛越发朦胧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姐的生平,言辞里多是抱怨。
“当初高中毕业后,我想去当演员。你不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英俊呢。我的高中同学就有在演艺圈里混的很不错的。前段时间我还在电视广告上看到他。”
山田用筷子指着电视机。
“妈妈明明已经答应了,大姐却和爸爸一搭一档,非要我继承米铺。米铺生意有什么好玩的?我想过的是五彩斑斓的生活,而不是永远秤米,舂米,和周围的邻居大叔大婶们谈天说地。再说大姐她明明已经出嫁了,却还跑回来对我指手画脚……我一气之下去了横滨,结果又是她写信把我骗回家。”
“别喝了,我给你弄碗解酒汤吧。”
盼盼看着山田已经醉都不成样子了。
盼盼刚起身要走,山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杨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中国把你……把你娶回来么?”
盼盼被他抓的生疼,喝醉酒的男人没有理智,不知道下手轻重。
“你不知道吧……还不是因为我那个大姐。”
山田说着,打了一个酒嗝,“她跟我说,如果看不到我成家立业的话,即便死了,变成女鬼也要天天到山田家来。每天晚上坐在我的床头死不瞑目地看着我……”
盼盼心想你娶我是为了应付差事,我嫁你是为了跳出火坑。我们半斤八两,也谈不上谁占了谁的便宜。
“难道我不想结婚么?是姐姐,是姐姐不准我娶她……”
盼盼转过头。
“谁?”
“洁子。”
山田闭上眼睛,把脑袋枕在桌子上。
“是……My Lady 的妈妈桑么?”
她试探地问。
“太好了,原来你认识她,简直太好不过了。”
山田呵呵一笑,微微抬起头。
“你知道么,姐姐说,除非她死,否则不会让我和洁子结婚。没关系,大不了我就和她耗到底。大姐比我大二十多岁,总归会死在我前头的是吧?”
他痴痴地笑,醉眼迷离。
盼盼听得心冷。
“当时我跟洁子说,十年……最多十五年,等大姐死了,我就可以娶她过门了。洁子于是也从横滨来到东京。”
说到这里,山田嘴巴一撇,一脸苦涩。
“谁知道美惠居然那么能活。天啊,三十年了,她都八十了……现在还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山田用两只手同时拽住盼盼的胳膊,“杨桑,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啊ʟᴇxɪ。”
盼盼用力掰他的手。
“你抓疼我了!”
与此同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尖叫起来。犹如一道霹雳划开寂静的夜空。
第四十七章
大姐其实嫁的并不远,她的夫家距离山田家不过只有二十分钟的车距,但和其他的姐姐们不同,大姐在父母过世后就甚少回到娘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山田家的掌控就有所减少。
据盼盼所知,当年重建山田家,这位姐姐出资是最多的。山田一男要按月还钱给她,直到几年前才彻底还清。
大姐的夫家姓武田,祖上也曾经阔过,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地主,至今在郊区还保留着一大块地。大姐的葬礼是在武田家附近的寺庙里举办的,这还是盼盼头一次参加日本人的葬礼。她穿着借来的黑色和服,跟在山田身后行礼如仪。
葬礼的当天,一早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寺庙的庭院里种满了翠竹,雨滴打在碧绿的竹叶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和日本和尚念经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有一种古怪的和谐。
家属和宾客们手里握着念珠,身前放着一本佛经跟着和尚一起低声喃喃,盼盼浑水摸鱼地跟着咕哝两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从大姐的一双子女到山田家的兄弟姐妹们,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人流泪。女人们的右手里装模作样的捏着一块手帕,男人们干脆连装都不装,脸上不约而同地带着一股子轻松的味道。
大家似乎都盼望着这个女人离去。
和上海这边的习俗差不多,葬礼结束后就是招待宾客的宴会。宴会摆在武田家的和式客厅里,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女人们在后厨忙得团团转。
盼盼正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尝试用一根绳子绑住和服宽大的袖子,竹子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怎么了?”
“嘘,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