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今日是皇后册封的好日子。
苏培盛捧着吉服恭顺地走进来,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 大着胆子打趣, “万岁爷睡得不稳,料想是激动的睡不着觉了。”
四爷恍惚了一瞬, 忽略掉心底异样的失落感,总觉着哪里少了点什么。
更衣的事苏培盛做惯了,细致又麻利,四爷盯着他的动作,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就是辨不清五官。
那会儿他身上还是贝勒的蟒袍,她似乎也常为他更衣,时而把腰带束紧,时而又束松了,小嘴噘着,眼皮耷拉着像是困极了。
动作称不上优雅,甚至有点笨拙,他却莫名觉着可爱。
“……万岁爷,您怎么了?”
苏培盛见他嘴角含笑,心里有点突突,多少年都没见主子爷这么笑过了。
不待仔细打量,四爷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矜贵冷清,浓浓的疏离感。
吉时已到,玉石阶梯被擦的干干净净,下面跪着数不清的文武百官,往下看全是人头,中间的道空了出来。
礼乐声响起。
礼赞官立在一旁高喊:“迎——乌拉那拉氏云婳——”
往日的四福晋云婳如今成了皇后,罩在繁复隆重的吉服里,踩着花盆底晃悠着上了台阶。
她头上的发髻束的一丝不苟,面无表情地接受着群臣的跪拜,看过来的目光也冷淡。
这么多年四爷习惯她这样了,相敬如宾已是难得,心意相通未免过于奢侈。
然而也许是昨夜的旖梦,也许是别的什么,他心里竟生出丝丝的遗憾和不甘,伴着自己到最后的人并非心之所属。
那他心悦之人又在何处……
别扭的情绪在交接凤印时达到了顶点,他看见了皇后手上
的戒指。
那是一块蓝绿色的松石,在阳光下亮的晃眼,轻易就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心尖颤动了下,下意识觉着那不属于皇后,一种陌生的悸动和慌乱席卷上来,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画面。
泛着雾气的瀑布旁,女子那双浅眸温柔地凝着他,直白而认真。
“为我戴上它,好不好……”
四爷忽然抚上心口的位置,灵魂深处传来钝钝的疼,啪哒一声,脑袋里一根弦猛地崩断,熟悉而陌生的记忆冲破闸门,汹涌而来……
……
胤禛猛地睁开眼,狠狠闭了下,努力平复着心头狂跳。
竟是个梦中梦。
梦里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成了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
皇阿玛去了,太子倒了,最后上去的人竟是他自己。
说不清楚什么情绪,古来庄生梦蝶,他一时间分不清哪边是梦,哪边又是现实了。
肩上忽然爬上来两只小手,宝春软趴趴靠了过来,咕哝一句,“……爷做噩梦了?”
她随便一问,四爷的眸光却黯了黯,失而复得的感觉涌了上来,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春儿……”他眸光深深,像着了火。
然后……
破晓时分,春露打湿了枝衩上的大叶子,意识彻底溃散前,宝春还纳闷呢。
这是做了什么噩梦啊,这么激动……
第28章 怦然
滋润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 皇上开始带儿子们下地春耕,四爷每回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回来换下的中衣跟泡了水似的。
宝春正在帮他擦背, 皱起了眉,“做做样子得了, 干嘛这么下力气。”
总攥着锄头柄, 掌心都勒出了红痕,又不是真打算在这当一辈子农民,怎么不知道偷偷懒?
四爷泡在热水里长舒了口气, 宝春忙的一身的汗,看过来的目光满是心疼, 他心脏软软想要塌下去一角。
然后几下就把她剥了个精光。
宝春呀了一声,被他掐着腰拎进浴桶, 水面升涨,温热没过了她的肩头, 耳边是他低低沉沉的嗓音。
“其他兄弟都勤勉,我又岂能滥竽充数?”他贴的很近, 害她痒痒地缩了缩脖子。
皇上的靴子整日滚在泥浆里都没说什么, 底下的人有样学样,也跟着不换鞋。换了干净靴子倒是舒服,可百姓们瞧不见皇室的辛劳, 皇上爱民如子的名声就没了说服力。
好在也不是纯纯为了装样子,笨重的农具让皇子们深切体会到了民间疾苦,只可惜没了田园之乐。
浴桶按照四爷的体格定制的, 桶身不浅, 放进来的热水也不少,宝春不敢彻底坐下担心呛水, 站着又嫌累。
四爷瞧出了她的窘迫,把她揽过来坐在了自己腿上,宝春别别扭扭捂着胸口的春光,羞答答的样子惹他发笑。
“遮什么,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
他说着孟浪的句子,凑过来啄她玉白的耳垂,缓慢地轻吮着,还动不动就啃上一下。
说好了清贵高冷呢……
“爷又糊弄人。”
两人的小腿交织在一处,她故意轻踩了下他的脚背,“若单纯为了名声,之前在承德秋弥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谨慎?”
“小机灵鬼。”他轻点她的鼻尖。
可不就是谨慎麽。
他们下榻的楼阁外堵着一帮文人,最近可苦了三爷,白日下地哪怕累成了狗,等晚上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和人家谈笑风生,脸都笑僵了。
五爷也不好受,他在京里闲散惯了,到了这片地界却捞不着闲云野鹤,皇上派他去抚台衙门监审,坐的腿肿脚肿大腿根都起痱子也不敢懈怠,就差卷铺盖铺地上住了。
“你可知扬州十日?”四爷突然发问。
宝春恍然大悟。
当年多铎十日屠城,杀的八十万全是汉人,数量是南京大屠杀的三倍了。
大明这个庞然大物亡了,主要原因固然是内部腐朽问题,可大清对汉人做的种种却是罄竹难书。
血红色的日子消散成了烟,记忆里的痛却不易抹平,如白莲教、朱三太子一流,每逢大灾大难就煽动汉人百姓造反。
宝春忍不住暗暗叹息,侵略者打江山容易守住却难啊,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满清皇室,还是有所顾忌的。
轮到康熙继位,这个烂摊子就砸在了他手里,一边提倡“满汉一家”,一边软硬兼施,奴性可了不得,虐着虐着就顺从了。
就好像有段时间为了统一汉人思想,满大街都是抓人剃头的。
“金钱鼠尾”顾名思义,铜钱大小一小撮儿头发吊脑瓜顶,丑出了新高度,最开始汉人儒生们完全接受无能,宁愿吊死在家中,也休想动他们一根头发。
好在朝廷渐渐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剃一半留一半的阴阳头成了主流,老百姓这才勉强接受了。
也只是勉强。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四爷顺手帮她搓背。
自从那晚做了噩梦后,宝春发现四爷对她越来越好了。
吃喝自然不必提,从胭脂水粉到绫罗丝绢,一趟趟往她屋里搬,没事还总喜欢捏捏抱抱她,也不避讳人了,吓得苏培盛整夜睡不着觉。
主子爷也太不知收敛了,这要是被万岁爷瞧出来不就完了?
最后只得归结于小春子红颜祸水,魅力太大。
“想吃什么?今儿我歇一日,带你出去吃。”
“唔…真不能再吃了。”
“嗯?”
“……新做的肚兜要穿不下了。”
四爷掂了掂,丰腴滑腻,手感比以前好多了,心想还得再喂喂,腰还细了点。
说好了不去吃大餐,最后还是没受得住诱惑,两人乔装进了扬州最贵的醉香楼。
这家酒楼有个特色,只在晴天营业。
中间大片空地摆了二十桌,坐满了慕名而来的食客,四面木质的楼宇形成一个镂空的环,高三十丈,抬头便能仰望日落星辰,有种坐在世界中心的逼仄感。
所以也遮不住雨雪。
客人多,上菜时间漫长,宝春百无聊赖,眸光一转,被角落里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力。
灰色的裙子套在她身上打晃,眼底淡淡青灰,二八年华浑身透着死寂。五官倒是生的极美,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苍白纤细的手腕露了出来,几道粉色疤痕触目惊心。
感应到宝春的视线,她也看了过来,一双眼空洞无神,像被抽掉灵魂的枯槁。
宝春蹙眉,懒得多管闲事,跟四爷说了声就去出恭了。
然而再她洗了手回来,在座的客人一个个昂着头指指点点。
顶层挂吊灯的天台边缘,那抹熟悉的灰色站在上面,摇摇欲坠,周围唏嘘声不断,认出了她就是前阵子被豪绅抢回去的农家女。
“她这是要寻死!”
“不知她如何锁了门,有人去寻掌柜取钥匙了!要是店里出了人命还怎么做买卖啊!”
四壁光滑,想从其它层攀上去也借不上力,只能等钥匙。
顶楼天台,女人坐在不结实的围栏上,俯瞰下面人头攒动。
春日的风带着暖意,她却如坠冰窟,颤抖的身子微微前倾,惨白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
死了吧,死了就解脱了……
大铁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四五个捕头冲了进来。
“别过来!”
女人慌乱了一瞬,下意识呵退他们,危险的姿势令所有人不敢上前。
“姑娘你莫要做傻事!跳下去容易,可有想过活着的家人?”打头的男人义正言辞,不着痕迹向她移动着。
“说了让你别过来!!”她又大喊一声。
她来这里告别这个世界就是想揭露那大官的暴行,为了今天的“壮举”,她隐忍诸多,几乎是以一种献祭感爬上来的。
面对死亡,她还是胆怯了。
脑子一片乱麻,一会儿想着抓回去后等待她的无尽折磨,一会儿又对自己怯懦感到羞恼气馁。
晃神间,前面那人找准时机猛地扑了过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脚下一空,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求生的本能令她双手抓向空气,却与捕头的手指一擦而过,人群爆发出惊呼,纷纷捂上了眼不忍再看。
巨大的失重感袭来,风擦过耳边像是
催命符,她心脏骤然缩成了一个点。
下一秒,腰上一紧。
她一动不敢动,求生欲爆发到了顶点,只敢颤抖着睫毛向上瞧去。
一只白皙的手死死抓在她腰带的边缘。
宝春上半身被迫探出了楼梯间的小窗户,扭曲的姿势挤压着胸腔中的空气。里面那只手死死把着窗户框不让自己被拖下去,另一只掌心撕心裂肺的痛。
楼上出来匆匆的脚步声,救援的人很快就会赶过来,然而此时此刻,每一秒都是煎熬。
手臂韧带被拉扯到了极致,疼痛渐渐变得麻木,直到没了知觉。
一秒,两秒……
指节肿胀的紫色,不受控制地失去力道,腰带的布料一寸寸脱离手心……
她涨红着脸一动不敢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泪本能的溢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抓住了她即将脱手的位置,宝春瞬间被解放,整个人徒然一松,沿着墙壁缓缓跌落,等了一会儿,血液才开始一点点回流向了四肢。
神智回笼后,她马上向下看去。
胤禛额角青筋突起,后背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打透,宝春急地想再次伸手帮忙,却听到他压抑的嗓音:“扔绳子……”
宝春赶紧对着上面大喊,也不知那些人听不听得到。
好在没一会儿,面前就垂下一根绳索,掺杂着叽里呱啦的方言。
她按照指示绑了一个圈,向下一抛想要套住女人的腰,绝望的是试了好几次都没套中,急得不行。
腰带终于不堪重负,刺啦一声——
女人的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楼下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半空中,女人大头朝下无力垂着,大腿根部一条绳圈吊着她,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
“不要挣扎!”上面的捕头控制着力道,一点点收拢绳索,直到两人牢牢抓住两条腿将她彻底拉了上来。
地面上传来阵阵鼓掌声,众人都松了口气。
楼道里,宝春还没缓过神,整个人抖的不行,胤禛带着冷冽气息的胸膛靠了过来。
他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脊背,耐心地安抚着她。
“乖,没事了……”他声音低柔哄着,眼底带着意外和欣赏。
她睫毛一颤,心尖不规则地突突了两下,毫无预兆地心动了……
第29章 心动
那女人被救了下去, 所有人都跑去围观凑热闹了,没人注意到木质的楼梯间里。
宝春心有余悸,眼眶和鼻头都是红彤彤的, 看着柔柔弱弱的样子却在紧要关头救了别人一命。
四爷沉默着拉过她的手,嫩白的掌心一道暗红色伤口触目惊心。
“傻子……”他嘟囔了句什么, 俯身在她眉宇间落下一个温润的吻, 不带任何欲望,充满了抚慰和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