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已经潮湿,傅星桥走上前堵住温始夏的前路。
他替她顺了顺了头发,借以压下心底不被人轻察的怯,喉咙发紧:“师兄能抱抱你吗?”
温始夏鼻尖通红,失神望向他,还没回答身子就被傅星桥完全搂住,他身上清雪的气息盈满她鼻腔,一瞬间脑子都清明了许多。
她听到他说——
“你别多想,解释只是解释,道歉就是道歉,对不起和我喜欢你不冲突,我没想着把你我择开,也没逼着你后退。”
“师兄把这事情放在今晚说,是师兄想早早与你讲和,毕竟明年有明年的雪,总不能耽误我追你,要是你把那些事情当成弥补怎么办,对吧。”
温始夏吸着鼻子踮脚回抱住他,将下巴安安稳稳搁在他肩膀上,那双他紧紧攥过的手便隔着毛呢大衣放在他后背。
她泪又落下来,雨滴大的泪珠滚进他后颈。
直到泪珠越来越多,急促如骤降的雨,傅星桥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今夜无月,操场众人开始欢呼,大家齐声倒数,迎接新的一年。
鸟雀无影踪,猫也从沉眠中惊醒,温始夏哭声渐止,默默在心里倒数,想说今晚还算很好。
不知西边是谁在放烟花,绚烂光彩炸开的时候,光映在傅星桥脸上。
他抚摸温始夏的后脑勺,偏头在她发顶落下冰凉一吻。
天空煌煌,傅星桥的眼眶也有点红,他心想温始夏穿得是否有点薄,遂又抱紧她一些。
在闹钟轻震腿面的时候,他嘴唇凑近怀里姑娘的耳廓,声音沉沉,道了一句——
“新年快乐。”
*
元旦第一天,云消雪霁。
温始夏大清早背着包从宿舍楼出来,宿管阿姨扬声拦住她:“同学,在外过夜是要登记的。”
“不是阿姨,我晚上就回来了。”
阿姨将手里的笔重新放回桌面,提醒她:“好,那注意安全啊。”
“谢谢。”
下雪不冷消雪冷,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此时两旁灌木枯枝上皑皑一片。
温始夏上车后,温辛良从后视镜瞄了眼她的眼睛,蹙眉发问:“夏夏这是怎么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副驾的付菀转过身看她,知女莫若母:“哭了?在宿舍受欺负了?”
温始夏挤出三分笑,努力欢喜着说话,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哪有?我之前不是说过我舍友都对我蛮好的嘛。”
“那就好。”
温辛良启动车子,许是在上位呆久了,说话总透着一股稳重又俯视的感觉:“你性子软些,又不爱说话,我和你妈妈操心。你要是真出什么事儿了,可别像以前一样闷在心里,学校里的事情,你爷爷还是能说上两句话的。”
温始夏眼睛从窗外景色上挪开,看他拨动方向盘的手,低声回:“我知道的。”
他们这次出发是回温宅,在去之前先得去临市看望外公外婆,俩老人家在秦市住着,作为书画大家也清贫惯了,前几年才搬进新买的楼上。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温辛良开车稳,因为下了雪的缘故便开得更慢了些,温始夏头磕在玻璃窗上,看窗外一闪而过的紫穗槐。
天地茫茫一片,过三号桥的时候前面路堵得严实,他们车子前面是辆公交车,红色的‘68路’标频闪。
天压得低,仿若触手可及,乌云沉在眼前,有种末日感。
车上开着广播,男女主播你一言我一语地捧哏,向市民朋友问候元旦愉快。
温始夏睡得迷迷糊糊的,书包里的手机忽然响。
付菀转身戳两下她手臂,让她看是谁发来的消息。
温辛良插嘴:“她睡着呢你叫她。”
“没睡着。”
温始夏已经清醒,也明白付菀心急的缘由,她没有去点微信,只打开邮件蓝色的图标,点开已读邮件的首条。
那是樊予柔昨夜发过来的,她与付屿跨年的图片,附带很短的一段话,像是封短信:
“烟花秀我和付屿是赶不上了,不过他这几天精神头还算不错,我们一起吃了很多顿饭。
你哥还是那样贫,拜托夏夏支我几招,远程帮我噎住他。”
最后她说:新年快乐,小夏夏。你哥哥很好,我也很好。
她将手机递给付菀,说:“予柔姐发过来的。”
副驾上的人接过后笑着将那几张合照和单人照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等到路通了才将手机还给温始夏。
“过几天我再去趟英国吧。”
这是付菀说给温辛良听的,温始夏窝在后座角落做鹌鹑,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看消息。
拇指轻触屏幕,她一点进去,不用点开对话框便看到置顶发来的消息内容。
傅星桥问她——
【你今天在学校吗?】
温始夏忽然有种烈火滚热油的痛觉,肿起的眼睛变成昨夜又酸又甜的心事,陈旧的泪变成醋,呛得她当下便咳嗽起来。
驾驶座的人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忽然想起有份作业还没交。
再问她老师着急要吗。
她说没写完,着急也没用。
第32章 长夏32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们近几年过得最团圆的一个元旦, 一个无论是从新历还是旧历上来说,
都是最好的新年。
温始夏从后备箱提了箱牛奶,半道上还被温辛良截了去, 说:“你开门。”
她“哦”一声,又恍然想起来自己手机没有NFC, 刷不开楼门的锁。
温始夏正准备回头找付菀时, 门从里面被打开。
铁框将厚重玻璃门分割成很多小块,隔着有点脏的混沌光线,许晋阳的头从门里探出来。
他提着一袋垃圾, 外面随便套了件厚外套,头发都有点乱糟糟。
“夏夏?”
温始夏点头招呼, 顺手拉着门等爸爸妈妈过来。
“温叔付姨,你们回来了?”他目光移开去看来人。
温辛良双手拎着东西, 慈和朝他笑:“小许也从学校回来了啊?”
许晋阳抓了两下头发,有些腼腆地应是, 然后疾走两步去单元口扔垃圾。
温始夏跟着爸妈进了电梯,迫不及待地摁关门键。
旁边的付菀瞧见她这动静, 不满地皱了下眉, 她用手机棱角点着开门键说:“你这么着急干嘛,等等小许,他不是跟咱们住一层么?”
温始夏抿嘴向后退两步, 握着书包带子不再开口。
他们在电梯上行的四十秒里寒暄,许晋阳人模人样,在温父温母提出等会儿要去看望林阿姨时摆出恭敬样子说着好啊。
温始夏什么也没做, 只隐忍地敛眸, 然后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闲闲撂许晋阳一眼,不带什么情绪。
密码锁一开, 外公外婆就从书房里出来,两人鼻梁上还挂着老花镜。
温始夏尤其觉得那套红木的家具不舒服,却还是陪着两位聊了大半个钟头的闲天。
外公拉她的手要去书房给她瞧自己新作的半亩风荷,没成想被付菀截了胡——
“爸,让夏夏去对门看看林老师,她俩也好久不见了。”
付华汝神色一顿,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不是说病都好了吗?”
付菀的脸色一瞬难看起来,她拉着温始夏的手,给她手心塞进几盒茶叶,不高兴地说:“爸,哪是去看病,是去拜访人家。”
老人一挥手,说:“去吧去吧,造的什么孽。”
温始夏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长大,当时发病也是在安城,但付菀是在自己的老家秦城找的医生。
林阿姨单身多年,自己一个人抚养许晋阳长大,人际关系简单,社交圈狭小,是付菀甄选过的最佳人选。
后来她才知道,许晋阳身份不算干净,父亲在安城那边,只能给他一个姓,其余的馈赠都属于上位者的施舍。
可林阿姨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清瘦又高挑,比樊予柔还要多上几分温和与坚定。
温始夏觉得,林阿姨很像那半亩风荷。
但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明白,付菀之所以选林阿姨,也正是因为她虽身份不体面但依旧自尊。
这世界套给女人的枷锁实在又重又深。
“夏夏,有在听阿姨说话吗?”
温始夏从回忆中抽身,她礼貌地凑过去接林阿姨手上的水果,回答:“在的,今年上大二,这学期还没结束呢,有几门专业课还没考。”
对面的女人勾唇,帮她顺了把头发:“晋阳恐怕比你还要晚一点,你们在学校有见过吗?”
温始夏嘴角一僵,点头道:“当然见过。”
许晋阳恰好从房间出来,他已经换上了更居家的衣服,坐在单人沙发上反手从茶几的抽屉里取药。
“妈,该吃药了。”
温始夏神色一凛,林苁的回答比她的问句更快:“小病,入了冬嗓子总不舒服。”
她说完就起身去厨房给两个小辈取热好的牛奶,印着徽州水墨的雪纺裙边在茶几处拐出一道波浪痕。
温始夏盯着茶几那一角,喉咙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
元旦就已经有小孩子扔摔炮玩,温辛良的车从锦溪街一路开进去,碰见不少穿棉袄的小孩子扎堆,炮声一响一响,车内的温始夏脑子也一炸一炸的。
这顿团圆饭吃得没什么新意,长辈在餐桌上聊着聊着就说起付屿,温辛良用不甚专业的词句解释新的治疗方案,一边安慰着付菀说总会好起来的。
他说的这些温始夏总是第一个从樊予柔那里知道,她安静地听完,然后在散场时悄然从席上溜下去。
温始夏穿着毛茸茸的家居服窝在暖气房里,趴在床上玩手机。
今早她已经回复了好多个庆祝跨年快乐的短讯,刚才吃饭的功夫,班级群和宿舍群又变成99+。
她扬着唇向上翻了几条,屏幕上方忽然显示有电话进来。
傅星桥打来的。
温始夏心里一紧张,慌张中就摁了挂断,没想到对面秒来一条消息:【?】
简简单单的问号。
她从床上坐起来,咬了咬指尖,然后心虚撒谎:【我在客厅坐着呢,家里人都在。】
末了,奇奇怪怪地补上一句:【师兄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听听你声音。】
看到这句话,温始夏被暖气蒸红的脸更烫几分,她扔掉手机,直挺挺躺下去,身子都陷进柔软的被子里。
她抱着玩偶盯着天花板上的装饰,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配合家里人喝了点红酒的缘故,此时眼睛都雾蒙蒙的。
手机亮在她和傅星桥的聊天界面上,他忽然发来一条语音,被子跟着震了震。
温始夏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旋即从床上撑起来,趿着拖鞋下楼,去玄关处找书包。
付菀坐在茶几上喝茶,看到她风风火火下来,问了句:“什么事?你下楼慢点。”
温始夏从侧兜取出有线耳机插进手机孔,不走心地回了句“嗯嗯”。
跨上三级台阶后,她忽然停住步子,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宿管阿姨的忠告。
于是大着胆子回头询问:“爸爸,能不能送我回学校?”
温辛良有些疑惑,他看了眼腕表,出声问:“门禁不是十一点么,现在才八点啊。”
她拽着睡衣的衣角,脚趾在棉拖鞋里蜷起来,再次撒谎:“不是说有个作业没写么,我回去早点,早早写完早早交差。”
谈芝嘟囔着:“大过节的...”
温辛良站起身换衣服,妥协说:“行吧,夏夏你上去换衣服。”
“好嘞!”
两条语音,第一条只有十几秒,却也听得出那边闹腾——
“今天有个局,上次你在青龙寺门口见到的那傻叉也在,他攥着你师兄的手机非要唱歌给你听,小师妹,担待一下,救救我。”
温始夏刚从暖气房里出来,浑身都燥热,此时两只耳朵挂着耳机,傅星桥的声音就这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传进来,她人更热。
她窝在车后座,身子往窗边缩了缩,确保驾驶座的温辛良看不着她,这才点开长达五十九秒的第二条。
铺垫这么久,温始夏以为那位纨绔二代的声音是有多炸裂,谁想他唱得还真算不错。
那样少见的烟嗓配上桥上的万家灯火,有种跨越时空的割裂之感。
温始夏礼貌性地听完,正准备打字夸夸的时候,新的一条语音就进来了。
傅星桥应该是从包间出去了,配合他的是自由的风声。
温始夏猜他正靠在窗边,站在光落之处,举着手机发语音也是少年模样。
她的酒已经醒透,头脑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天地又开始落雪,夜里光线繁杂,世界的饱和度都变低。
傅星桥的嗓音含倦,话语却是温情——
“你什么时候回来,师兄想见你。”
第33章 长夏33
傅星桥是在崇文楼五楼那间空教室找到温始夏的, 彼时的她正端坐在椅子上敲键盘,手边放着几份A4纸打印的资料。
温始夏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他一眼,软和地来一句:“你来了呀。”
暖气实在太热, 她脱掉了珍珠绒的外套,里面肉粉色的毛衣衬得她脸红扑扑的, 额头的发淋了雪有点湿, 她捋一把便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