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鹤轻轻靠在货架旁,低头把玩着乌青色的发丝,道:“这位公子可真是细腻,连香烛的货源和采买的书契都准备好了。妹妹身边可都是些神仙般的人儿呢。”
孟渡读完信,还给连鹤,说:“钟离公子之前在信中和我提及过此事。他是精明能干的商人,春香坊未来的进货和运作,你按他说的去办就是。”
“喏。”连鹤收好信,看了看天,“终于等到了好天,我们去拜访云云吧。”
祁云并没有躲在坊中,而是蹲在琴行门口的鱼缸前赏鱼。
祁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没有抬头打招呼,而是指着鱼缸中的一条鹤顶红,道:“你们瞧,这条小鱼怀宝宝啦。”
孟渡凑上前,看见一条雌鱼的鱼腹鼓鼓的。
祁云叹了口气:“这些蠢鱼,安于一隅之地,连外边变天了都不知道。”
祁云撑着膝盖起身,晃了晃手中的钥匙,示意二人跟自己去后边坊中选琴。
祁云用钥匙开了储物间的门,只见排排长柜罗列整齐,专为储存古琴所制。
连鹤走上前开了两扇柜门,皱了皱眉,道:“这些不行,就没有蜀木所制的琴?”
祁云看向连鹤,沉默了会儿,没好气道:“你现在才说,那些琴都装在囊袋里,悬挂在壁板上,等我一个个拿出来天都黑了。”
连鹤关上柜门:“那就下回再来吧。”
“等等,我有个法子。”祁云看向孟渡,“莲心姑娘若是信我,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琴,我去取来。”
“这……”孟渡虽见过不少好琴,却对七弦琴的工艺样式一无所知。
祁云见孟渡面露难色,笑道:“无妨,姑娘只要告诉我赠琴予何人,我定能选出一张与他天作之合的琴来。”
孟渡沉思少焉,认真道:“少年弱冠之年,善医术、道术。其人君子如玉,高山景行,不畏于天。”
“高山景行……甚好、甚好……”祁云默念着,“莲心姑娘稍等,我去取一张琴来。”
祁云走后,连鹤看向孟渡,细长的手背托着下颌,眯了眯眼道:“哎哟,妹妹心中的江郎中,竟有如谪仙一般。”
孟渡无视连鹤话中的意味深长,轻叹了口气道:“但他确是如此。”
不多时,祁云抱出一张琴来,将琴轻放于地,小心翼翼的褪去囊袋。
这是一张伏羲式古琴,琴体通紫。琴面丰隆似苍穹,庄严而厚重。腰身与冠角的弧线雕刻得精巧灵动,令人想到巍峨峻峭的奇山怪石。
祁云托起琴底,往琴背的龙池上点了点,孟渡看见此处刻有“高山景行”四字。
“这张琴正巧叫做’高山景行’,从择材到上弦试音,花了我整整五年。应该能配得上姑娘心中的那位少年郎君。”
连鹤蹲下身,指骨敲了敲琴身。“峨眉松?你从准提涯背回来的?”
祁云嗯了一声。
连鹤挑眉看着祁云:“你认真的?”
祁云哧了一声:“怎么?”
连鹤起身,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你会拿出这样的宝贝。这琴卖多少金?”
“不要钱。”
连鹤顿了顿,道:“我不信。”又上下打量祁云,“你吃错药了?”
祁云哼笑了一声:“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势利之人?得了,你们想给多少给多少吧,真要让我给它定上价码,我还觉得轻薄了它。”祁云说着看向孟渡,“不过呢,这张琴年代有些久了,需要修缮、调试,现在还不能给你。”
孟渡理解道:“我不急,大约需要多少时日?”
祁云掐指道:“二十日。”
孟渡略微颔首:“好。”
祁云弯下腰,手指轻柔的抚过琴身,好似抚摸一件无上珍宝。他缓缓开口说道:“其实我们和那缸中的金鱼一样,安于一隅之地,一生再光亮动人,也逃不过大势所趋。”
祁云抬起头,看向连鹤:“祁鹤,我所剩的时日不多,能让这些孩子们择善而终,是我最大的心愿。”
连鹤点头:“侄儿会帮你。”
离开后,孟渡问连鹤:“刚才祁云叫你祁鹤?你姓祁?”
连鹤:“他是奴家的叔叔。”
“上回你说有位故人一生喜爱研究禽鸟……”
“嗯,那是奴家的父亲。他在奴家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孟渡垂眸道:“对不起,我没有要打探。”
连鹤轻笑了一声:“妹妹与奴家不必如此生分。不过说起来,奴家的父辈们还都是些怪人呢,家父一生爱鸟,而云云从小喜爱养鱼,只是后来流寇破城,再回到城中时,那些鱼全死了。”连鹤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云云对世事悲观,斫琴是他精神避世的法门。”
经历过兴亡的人,往往看透了人生无常,支撑他们走下去的是某种自我赋予的、可称之为虚无的信仰。
孟渡先前的疑问忽然就有了答案。
在这当中,有的人选择避世,有的人选择济世。
而连鹤像一把妖冶的宝刀,可供富人收藏把玩,也可侍奉最可怕的杀手。落在谁的手中,任由天定。
第34章
孟渡回到临江轩, 还未踏进府门,就听见主楼传来一声惨叫。
她飞奔进去, 被杜仲在门前拦下。
“孟娘子,少爷在摆法阵。”
又是一声惨叫,都破音了。
孟渡着急道:“你家少爷都这样了,快让我进去。”
杜仲说:“少爷吩咐了不可让第三者进入,况且这叫声并不是少爷……”
第三者?难不成摆法阵的除了江一木以外,还有旁人?
孟渡执意要进,杜仲执意要拦, 正僵持着,门内响起熟悉的声音。
“杜仲,没关系。”
身后门一开,江一木迈步走了出来,一身飘逸的月白色道袍, 一尘不染,毫发无损。
但他额前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面色也有些发白。
孟渡眼色微沉, 直觉告诉她,他在摆一种极其耗费心神的法术。
孟渡问他:“怎么回事?”
江一木淡淡抛下一句:“来,进屋说。”
江一木带着孟渡穿过主楼,一直走到后侧耳房的角落。
蓊郁的老藤后设有一间禅房。
打开门,孟渡闻见一股异香。
禅房内昏暗无边, 门一开才落入一丝天光。禅房中央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蹭的一下蹦了起来, 往后退了好几步,似是被吓得不轻。
江一木走到窗边, 缓缓将帘幔拉开,那人被阳光激得伸出手捂住脸,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露出半张脸来。
孟渡看清房中的人,惊道:“辛夷?”
辛夷此时的模样真是惨极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手臂和小腿上还有几道血印。
孟渡皱着眉头,看向江一木:“你把他怎么了?”
江一木一时神色复杂,但也掩盖不住深刻的愧怍之意。
他正要开口,辛夷抢先一步说道:“孟娘子可千万不要误会!少爷并没有虐待我,是我自己道行太浅,怎么也走不出幻境!”
孟渡:“幻境?”
江一木给她一个“一会解释”的眼神,走到辛夷身边先检查了一下伤口,对他说:“你去找川柏清洗一下伤口,上药。”
辛夷应下,刚走到禅房门口,脚下顿了顿,回头问道:“少爷,您不需要再练习会儿吗?”
“不需要。”江一木叹了口气,“你快去吧。”
孟渡走到供桌的香炉前。炉中的香已经灭了,屋中还有香气残留,当中除了迷香之外,还有沉香、朱砂和一些她叫不上名的药材。
江一木道:“你还记得中元夜,雪鬼以心魔筑造幻境吗?”
孟渡:“记得。”
当然记得,雨中那以假乱真的一黑一白两位公子。
江一木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一道紫褐色的疤痕横亘掌心。
孟渡微微凝眉:“看来受阴气所侵不浅。”她见江一木右手腕上仍戴着自己所赠的朱砂和狗牙,眉目才稍稍舒展了些,“朱砂和狗牙虽是寻常物件,但这两粒确是开过光的灵物,江郎中最好一直戴在手上,以免疤痕中残存的阴气向身体扩散。”
江一木早在两次与雪鬼的交手中见识过这两粒小灵器的厉害,转了转手腕,笑道:“孟娘子放心,朱砂和狗牙是片刻不离手的。”
孟渡从中听出了些其他意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不自在的垂眸道:“那就好。”
“说回正事。”江一木严肃道,“我与雪鬼交过两次手后,好像学会了她的幻术。”
孟渡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一木在说什么。
“所以方才你在辛夷身上重现幻术?”孟渡问道,心说难怪辛夷被折磨成那副样子。
江一木叹了口气,道:“不能说是重现,只是以我的领悟,先是找到心魔的种子,然后让它发芽生长。……但幻境的走向有些脱离控制,让辛夷受苦了。”
孟渡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果然是天赋。”
“什么?”
“中元夜你是唯一没有受到雪鬼幻术控制的,花市上的幌子也无法映射到你心底,仅仅与雪鬼两次交手就谙其幻术……”孟渡定定的望向对面,“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的命格异于常人?”
江一木没想到孟渡突然问起这个,静了静,道:“我没看过命,因为无人知我生辰八字。不过命格有异这句话,除你之外,还有一人说过。”
“徐道士?”
“确实是老徐,你为何猜他?”
孟渡沉吟道:“命格有异者,等于半只脚踏在阴阳之交,所以自谙阴阳道的法术。徐道士与你相识这么久,应当知道你研习道术天赋异禀。”
“嗯,我修习道术时确实少走了许多弯路。不过老徐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不会道术。”江一木回想起往事,嘴角微微弯起,“我从小就开了天眼,但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每天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我并不想他们打扰我,就假装看不见他们。直到后来有一次,老徐给镖局送丹药,看见我蹲在墙角和鬼讲话。”
孟渡眼前浮现出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和鬼聊天的场面,不禁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想起方才的“正事”,收敛了笑意,抱歉的说道:“对不住,又把话题扯开了。”
“无妨。”江一木说,“我之所以练习幻术,是想借幻术之力做一件事。”
江一木将十年前那场惨案的真相尽数告知。
孟渡先前所猜想的,虽与现实差距不大,但得知落雨的真实身份是落桐,还是颇感震惊。
江一木正色道:“我想以落桐的心魔筑造幻境,让阿禾进入幻境与她交涉,这样幻境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伤及旁人的性命。”
孟渡问道:“以落桐心魔筑造的幻境,阿禾为什么可以进入?”
中元夜的幻境之中,白衣公子是她的心魔无疑。黑衣公子虽然穿着江一木当晚的衣服,但似乎并不是江一木本人。
江一木说:“我认为第三方进入幻境是可行的。中元夜我尝试进入你们的幻境,但当时我以一对七,实在分不出心。即使是那样,我还是在你们的幻境中搅局了,因此证明同一个幻境是可以多人进入的。”
孟渡问:“你想要再试试吗?比方说以我的心魔做幻境,让青昼或杜仲进来。”
江一木没有回答。
孟渡明白他有顾虑,万一幻境的走势再向辛夷那样失控,于是说道:“江郎中不必太担心,我自认为道行比辛夷稍深些,上回落入鬼市喜轿的幻境中,我是有清醒意识的。”
江一木想到鬼市喜轿发生的事,心忽的跳了一下。随即想到孟渡的心魔或执念,无一与他相关,脑中划过一丝恍然,还是让理智占了上风。
江一木摇了摇头。
孟渡:“为何?”
江一木抬眸望向孟渡,眸中克制的温柔,叫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许久,江一木移开视线,声音低沉却字句慎重:“于公于私,我都不想窥探你的心魔。”
孟渡听得脑袋嗡嗡的,随即意识到一件事——今日的江郎中多少有点问题,是不是对她,太关注了些?孟渡深吸一口气,忽然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来找你了?”
“他们?”
“鬼市的奶奶。”孟渡一本正经的打量着对方,“他们是不是取你魂魄了?”
这边,江一木并没有领悟孟渡此问的含义,于是一人敢问,一人敢答。
“他们取我魂魄,我能不知晓?孟娘子放心吧,他们连临江轩的院门还未踏入过呢。”江一木自信的说着,甚至还弯了弯嘴角,“等他们来了,我定要好好招待一番。这个招待可能不太厚道,还请孟娘子配合了。”
***
当晚,月明星稀。
子炎找了个处偏僻的角落翻墙入府,走到院中才发现府门半开。
“早知道直接从大门进来了……”
子炎悻悻的低喃道。
子炎一边念着护身咒,一边走向银杏树。在护身咒的庇护之下,旁人眼中的他如同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