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白衣少年盘膝而坐,挺拔端正。清风吹来,额发在眉间轻荡。
据子炎过去两日的观察,江郎中每晚都要在树下打坐一个时辰,这时候四下无人,取他魂魄最为容易。
子炎顺利的走到江郎中身后,这才停下了护身咒。只见他屏住呼吸,合上双眼,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掐诀,念起一段异族的咒语。
这是一种能让人部分魂魄与躯壳短暂分离的咒语,甚至还附带了些催眠的功效。
待咒语念完,子炎睁开眼,眼前哪还有什么人影。
“不好!”
子炎刚一转身,就被江一木拎着后领,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子炎空中划拳勾腿,被江一木顺势丢了出去。
“杜仲,接着。”
子炎在空中惨叫一声,落在一个结实的怀里。
杜仲从背后钳住子炎双肩,回道:“少爷,接住了。”
江一木看也不多看子炎一眼,背着手往主楼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这孩子行巫蛊之术,报官吧。”
子炎大喊:“你胡说!你没有证据!”
江一木脚下一顿。
“证据?”江一木侧身看向杜仲,“你翻翻他口袋。”
子炎在杜仲怀中扭得跟蛆似的,叫杜仲根本无从下手。江一木叹了口气,亲自走上前,从子炎口袋里摸出一袋药粉。
江一木隔着袋子闻了闻,似是有些惊讶:“你拿安眠药作甚?”
“他倒是想的周到。”
这时,西边竹林中走出一位红衣小娘子,手中提着一只鸟笼。
孟渡看着子炎,不太满意的说道:“我让你们动我夫君,没让你们毒我的鸟。好在重明鸟挑食不吃虫
子,不然要被你毒死了。”
只见鸟笼之中,几只被安眠药安眠了的虫子躺在重明鸟的爪边。
重明鸟尖声附和:“就是!”
子炎翻了个白眼,嘟着嘴道:“安眠药而已。”
江一木接道:“承认咯。”
子炎看了看面前的一男一女,突然醒悟过来:“你们故意的!”
没人理他。
子炎有些慌了,问:“你们想做什么?”
孟渡问:“如何摧毁厌胜物?”
子炎:“不告诉你。”
江一木笑笑:“还嘴硬。”
孟渡:“不告诉我没关系,我拿来给你,你帮我毁掉就行。”
子炎耸耸肩:“奶奶做的布偶人我也摧毁不了。”
孟渡说:“那你带我见见奶奶,事关人命。”
子炎笑了:“奶奶不会帮你们的,她只会做她该做的事。”
江一木听出了些许意思,眸色微沉,问道:“你们在为谁做事?”
子炎意识到自己多话了,紧抿双唇,不再说一个字。
江一木:“不说是吧?不说把你关府上,等奶奶亲自来找你。我今晚就派人去鬼市带话给你奶奶,告诉她你在我手上,只要她想来,我们随时可以接她过来。”
子炎小嘴鼓的像个包子,就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江一木对杜仲说道:“给他安置一间房,好生照料。”
江一木故意咬紧了“好生照料”四个字,虽然就是字面意思,但叫人听了头皮发麻,仿佛要吃小孩似的。
杜仲将子炎带了下去。
确保他们二人走远,一旁的孟渡才没忍住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又担心道:“我们这样逗小孩好不好?这样算不算拐卖儿童?”
江一木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看她:“你哪只眼睛见我要卖掉他了?至于拐嘛……是他自己翻墙进来的,我又没骗他进来,真要说的话,是他擅闯民宅在先。”
江一木说的句句在理,但孟渡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江一木见孟渡欲言又止,柔声道:“放心,我已让阿禾找人传话给子炎奶奶了,一是告诉她子炎在我们这儿,让她放心子炎的安危。二是希望她配合我们的计划,毁掉落桐手中的厌胜物,如果她想好了可以随时来临江轩找我们。”
孟渡这才安下心。
今夜月色很美,天上飘着几片薄云,将月下人的眉目照的温润柔和。
不知是不是白天练习幻术的原因,江一木脸上有几分苍白。
孟渡说:“江郎中放心,这几日我都在府上,会将子炎好好看管的。江郎中早些休息吧。”
江一木嗯了一声,道:“这孩子心思多,我去加固一下府上的结界。孟娘子晚安。”
第35章
子炎在府上待了几日, 不仅被结界限制出入,还连带着封印了法力, 一会儿被空青戏弄,一会儿被重明鸟嘲讽,活得猫鸟不如。
阿禾手下王槐亲自将子炎在临江轩的消息带到了鬼市的奶奶那,奶奶听闻后一言不发。随后几日,奶奶再也没出现在留仙桥的花市上。
当然,也没有来府上找子炎。
这天,孟渡在看青昼做绣活, 忽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往后院溜去。
孟渡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青昼:“回女公子,今天第四次了吧。”
孟渡轻笑一声,道:“还真是不知疲倦。”她起身对青昼说道:“带一张软些的坐垫来后院。”
孟渡不紧不慢的朝子炎所溜的方向走去,刚走到一半,就听见砰的一声, 像是有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孟渡心说,这孩子还真是硬气,摔了也不吭一声。
她提步奔去。
子炎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蹲在地上揉屁股,见孟渡来了一吸鼻子,赶紧抹干眼泪。强撑着站起来一半,又疼得蹲了下去。
孟渡走到子炎身边,抬起头朝院墙看了看, 问:“你这是爬墙了?”
“知道有结界还要爬?”
子炎刚哭过, 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嘟着嘴不说话。
孟渡叹了口气, 在他身旁蹲下,这时青昼来了, 怀中抱着一张软垫,还有一块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月饼。
孟渡将坐垫放在地上,自己坐在角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坐吧。摔的严不严重?要不要找川柏擦药?”
子炎赶紧摇了摇头。
青昼递来月饼,道:“何老头刚烤出炉的,拿给大家试试。”
油纸一揭开,刚出炉的月饼奶香四溢。孟渡递给子炎,子炎摇摇头:“不吃。”
孟渡也不强求,自己掰了一块,子炎在旁边干咽了口唾沫。
子炎倔强的蹲了一会儿,可能是屁股实在太痛了,腿蹲的又累又酸,最终还是没忍住坐在了软垫上,疼的嘶了一声。
孟渡掰了一块月饼给他,这次子炎没有拒绝,接过就吃了,还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谢谢。
孟渡问道:“你这么急着想走,是想去哪?”
子炎似乎被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奶奶这几日都没去花市。”
“哦。”
“她知道你在这儿,为什么不来找你?”
子炎沉默了会儿,道:“奶奶不会来找我的,而且她也不会去报官的。”
孟渡顿了顿,问:“为何?”
“奶奶说我们做的事不能给官府知道,而且奶奶也不相信汉人。”
孟渡啊了一声,觉得有些道理。
“你们是什么族人?”
“我们……”子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姐姐,你不要再问了,我死也不会说的。“
“……哈,你倒是比当今许多为官的还讲民族大义。”孟渡看着他,“你没有别的家人了吗?”
子炎摇摇头。“一直都是我和奶奶两个人生活,不曾见过旁人。”
孟渡掂量着眼前的状况,觉得一直关着子炎也不是个事,或许可以直接和他做个交易。江一木本想等子炎奶奶来了,与她沟通换掉落桐手中的布偶人,以确保落桐不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举动。毕竟即便是幻境,也难保不出纰漏。
孟渡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我就还你自由。”
“真的?”子炎激动了一瞬,随即狐疑道,“你骗过我一次,我凭什么信你?”
孟渡笑眯眯道:“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子炎无语。
孟渡把锅一抛:“况且之前的事都是江郎中的主意,与我无关。”孟渡朝他眨眨眼,“怎么样,帮不帮我?反正你现在哪也去不了。”
子炎似乎有些动摇,手指在软垫边缘抠来抠去。
“你偷偷把我放了,被江郎中发现怎么办?”
“这不用担心,他都听我的。”
子炎抠着软垫的手一顿,看向孟渡,眼睛眯起:“姐姐,你又骗了我们。”
“嗯?”
“你郎君明明很听你话。”
孟渡一呛,可眼下的情形又不好反驳,只有摆出大人架子道:“你再瞎说合作终止。”
“别,别。我不说了。”子炎扭过身来,面对着孟渡,“姐姐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孟渡回道:“之前找过你们帮忙的,有一个好看的小姐姐叫做落雨,你还记得吗?“
子炎点点头。
”她是吕仆射的妾室,这你知道吧?”
子炎嗯了一声。
孟渡又道:“吕仆射不能出事。你既然无法摧毁奶奶做的布偶人,想办法替换掉总可以吧?落雨应当是认识你的,也会相信你说的话。”
“吕仆射?”子炎坐直身子,正色道:“姐姐,你错了。落雨姑娘想诅咒的人是吕夫人。”
这回轮到孟渡一怔,再想起布偶人丰腴的身材和身前的吕字,一拍脑袋:“落雨先前是吕夫人的通房丫头,我竟没想到这茬。”
子炎望着孟渡手中的半块月饼,说:“糟了。”
孟渡:“怎么了?”
子炎拧紧眉头,看向孟渡:“落雨说想在中秋
下手。中秋就是明天,我们要抓紧了。”
***
翌日清晨,林芙儿煎好药给禾老板送去。
禾老板不在书房内,应该刚走一会儿,椅面还是热的。
林芙儿将药放在桌上,准备离开时,见天空暗沉,似是要下雨。
林芙儿叹了口气,抓起一把油纸伞,匆匆追了上去。
好在禾老板走的并不快,林芙儿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她远远的跟他身后,使他瞧不见自己,但又不至于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禾老板手中握着一束白色的菊花。
今日八月十五,是团圆祭月的好日子,禾老板带着白菊花是去祭祖吗?
林芙儿跟随禾老板来到城外一座年代久远的土地庙。土地庙建在桧江边一座小丘壑下,说是土地庙,不过是座小小的由砖砌成的四方建筑,里边供奉着各路神仙。
阿禾绕到了庙的后面,在一座坟前驻足。
林芙儿担心禾老板发现自己,便躲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树后。
禾老板在坟前站了一阵子,将白菊花留在坟前。
他起身,对着不远处一棵老树说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林芙儿一怔,禾老板是在说自己吗?
“林姑娘。”
“是,我在。”
林芙儿赶紧抱着伞出来。
阿禾看着她:“为何跟着我?”
林芙儿垂眸:“我听江郎中说,你的眼睛不能受潮,我刚才看天似乎要下雨了,我就——”
话刚说到一半,阿禾突然走上前,一把将她捞进怀中。林芙儿瞪大眼睛,刚想出声嘴就被严严实实的捂上了。
阿禾带着林芙儿闪到一棵树后。
不多时,另一个人走到坟前。
那人看了会儿坟前的菊花,低声道:“看来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惦记着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小雨。
那人似是在坟前跪下了。
“姐姐对不起你……”
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林芙儿想为阿禾遮一遮雨,可阿禾一直将她箍在身前,动弹不得。
凉丝丝的雨落在脸上,肩上。衬得身后男人的身体发烫。
林芙儿想起了小鸢。
又是一年中秋,小鸢已经不在了。
她的妹妹也不在了,可是又有谁来祭奠呢?
直到身前禁锢的臂膀紧了紧,林芙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阿禾在她耳边咬道:“不要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离去,阿禾才终于放开她。
林芙儿赶紧撑起油伞,挡在阿禾头顶。阿禾定定的看了她许久,薄唇轻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阿禾抬手接过伞柄。
“走。”
***
是夜,藍州下了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