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桐在电闪雷鸣中惊醒。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赶紧跑到窗边看了看天。
还好,时辰还早。
她还有很多时间。
落桐从床底的匣子中抱出一身红绸嫁衣。十年过去了,这身嫁衣还如崭新的一般。
落桐小心翼翼的穿上嫁衣,又将金冠玉钗的戴在头顶。这一切收拾好后,她在桌前坐下,细致的描眉染唇。
这本该属于她的火红,十年来却从未触碰。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落桐望见镜中的自己,控制不住的抖了一下,浑身起了战栗。
眸底刻骨的凄戾,那就是杀意吗?
落桐走进院中。
大雨滂沱,掩盖了脚步声。此时家仆都歇下了,中秋的灯笼还未取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落桐站在主卧门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吕仆射和吕夫人已经睡下了。
落桐不着急吵醒他们,在屋中转了一圈。紫檀案几上放着几卷公文,吕仆射睡前有看公文的习惯,故最上面的一卷还未合上。八仙桌的四边摆了四张椅子,除此之外还有两把雕花的方几,那是大人打马吊时,给家中两个老幺踩着的。
落桐自嘲的笑笑。她若不是常年服用避孕的汤药,此时膝下会不会也有几个孩子了?那样的话,今晚的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落桐在镜台前坐下,桌上摆着一只嵌了宝石的首饰盒,盒中许多珠宝首饰都是她送给夫人的。为了叫夫人对自己放下戒心,落桐几乎将自己的所有钱财都用在了夫人身上。
落桐点燃镜台前的蜡烛,这时身后帷帐被拉开。吕夫人一声惊叫。
落桐嘴角弯了弯,回过头。
吕夫人面色惨白的望着镜台前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吕仆射是见过世面的,镇定许多,看清了来者是何人,问道:“落雨?你为何在这,为何这身打扮?”
落桐不顾吕仆射的问题,看着吕夫人,嘴边带笑。
“吕郎唤我落雨呢。吕夫人,你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吕夫人面色越发的惨白,身子缩在吕仆射怀中,手指蜷缩着发抖,想指,却又不敢指。
落桐笑了一声,道:“夫人不敢说,那我替夫人说。不过也不必说,待会咱们下去见到落雨,就知道了。”
落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布偶人。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布偶人身前红色的“吕”。
“这是——”吕仆射双瞳睁大,从床垫下摸出一把小刀。他猛的一掀被褥,从床榻上弹起,刀尖直刺向落桐心口!
“大胆!竟敢以巫术谋害夫君!”
落桐早已视死如归,压根没想过躲闪,而是在刀尖没入心口的前一刻将布偶人挡在身前。
咣当一声,刀尖撞上坚硬的东西,竟是那布偶人的中间藏了一枚铁片,为落桐挡下致命一击。
吕仆射低头,见布偶人身前的“吕”被扎穿,他赶忙查看自己胸口,然而毫发未损。
忽然间,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吕……郎……郎君……”
吕仆射颤抖着转过身,就见夫人胸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夫人双目圆睁,噗的吐出一大口血,向后直直的倒在榻上。
“夫人——”吕仆射嘶声大吼,朝床榻扑过去,身后响起阴恻恻的笑。
落桐笑着笑着,捧腹狂笑起来。
吕仆射确定夫人已死,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刀,转过身,再次冲向落桐。
“妖孽!我要杀了你!!”
落桐仍肆意的笑着,并不躲闪,而是安然的合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
刀并没有落下。
窗外雨下的更猛烈了,像是无数根铁鞭抽打大地。
落桐睁开眼,一道闪电划过。
吕仆射双目狰狞,死死的瞪着自己,刀尖从他身后刺穿心口,在落桐身前一寸停下。
桌上的烛火不知何时竟然灭了。
电光泯灭,一切又遁入黑暗。
咚的一声,吕仆射摔在地上。
落桐听见刀刃从血肉之中拔出的黏腻的声音,然后是一滴,两滴,鲜血顺着刀尖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落桐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不知觉的后退一步。
黑暗中的那人正望着自己。
阿禾重新点燃桌上的蜡烛,说:“放心,我不杀你。”
落桐颤抖着问:“你、你杀了吕仆射?”
阿禾嘴角勾了勾,看着她道:“你在担心我?”
落桐别过头去。她不敢直视阿禾的眼睛,更不敢窥见那双眼中落魄的自己。
阿禾问:“为何诅咒吕夫人?”
落桐咬牙道:“当年正是吕夫人交出的妹妹,因为吕仆射夜夜向夫人寻欢,实际惦念的是她的通房丫头。”
阿禾点了点头,说:“所以这些年你万般讨好吕夫人,生怕她一个不乐意再将你赶走。”
烛火亮起时落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时她终于发现古怪之处,盯着阿禾,摇了摇头道:“不对,这不是真的。你的左眼明明瞎了。”
阿禾笑着没有说话。
“我在做梦,对不对。”
落桐狠狠掐向自己胳膊,掐的眼泪都出来了,却并没有如期醒来
。
阿禾:“你答对了一半,这不是梦,也不是真实。”
第36章
此时此刻, 落雨卧房的窗外,江一木双目紧闭。
窗台上的香炉, 燃着迷人心智的香。
孟渡守在江一木的身边,片刻不敢大意。
中秋的一轮圆月,此时被浓云遮住。孟渡望着天,估摸着这场一触即发的大雨何时到来。
啪嗒,一滴水落下。
啪嗒,又是一滴。
孟渡伸出手,却没接到雨点, 她望着天空,似乎并没有下雨。
“奇怪,哪来的水……”
孟渡嘟囔着看回江一木,吓得差点喊出声。
只见江一木鼻子和嘴角都渗出了鲜血,方才那水滴声竟是他下颌的血落在身上。
孟渡蹲在他身边, 轻轻推他肩膀。
“江一木,停下,快停下!”
江一木像是入定了一般, 怎么推都没有响应。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万一要是七窍流血,这里可没有人能给他医治。
孟渡起身看向屋内,落桐趴在桌前,阿禾坐在墙角, 二人均是眉头紧锁, 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样子。如果将他们强制唤醒,能不能终止幻术?
但那样一来, 所有计划都被打破了,醒来后的落桐意识到自己没有杀人成功, 会不会做出更极端、更偏执的行为?
在阻止落桐杀死吕夫人的计划与江一木的安危之间,不存在犹豫。孟渡想起上回江一木用狗牙崩阿禾脑袋将他从幻境中叫醒的行为,于是赶忙蹲下身捏住江一木右腕上的狗牙和朱砂,准备扯下来弹醒屋中的阿禾和落桐。
就在这时,江一木两眼一睁,吐出一大口血。
孟渡赶紧扶住他。
江一木咳了几声,说:“他们出来了。”
屋内,落桐猛地惊醒。
屋外并没有下雨,房间内静得令人发指。
落桐惊魂未定:“果然是梦,果然是梦。”
她从袖中摸出了写有“吕”字的布偶人,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布偶人,仍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还想用它杀人吗?”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森冷,叫人听不出悲喜。
落桐一惊,紧紧握着布偶人不敢动。
阿禾抱怀走到她身后。
落桐听见脚步声逼近,害怕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捏死吕夫人。”
阿禾似是笑了一声,说:“没用的,你手中的只是个普通的布偶人。”
“什么?”
“白天那个扎小辫子的男孩来找你了吧?”
落桐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那个异族小孩说,布偶人魂气不足了,需要带走补魂。小孩将布偶人借走了一个时辰,再还回来的时候,真正的布偶人已经掉包了。
“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担心你杀死吕夫人后,他们不会放过你?那我告诉你,不是。”
落桐缓缓起身,转而看向身后的阿禾。他一只眼被罩着,露出的一只独眼在黑夜之中却更加慑人。
阿禾说:“我只是见不得你这样糟践自己的生命。”
落桐一怔。
“活在仇人的脚下俯首甘臣是什么感觉?落雨希望你以这种方式延续她的生命吗?以落雨的身份,为落桐复仇,最后‘落雨’被杀死,还要遮上巫蛊的罪名。这样的人生意义何在?”阿禾冷冷的说道,“一场自私的虚无。”
落桐垂眸,落下一滴泪。
阿禾离开前,在门边停下脚步,回过头,又看了落桐一眼。
幻境中,他终于见到了她穿嫁衣的模样。
但已经不重要了。
***
回临江轩的路上下起了大雨。
江一木脸上、身上的血迹被雨水晕开,黑发凌乱的散着,脸色残白至极,不可谓不狼狈。
临江轩一众人不顾大雨,都守在门口,远远看见孟渡搀扶着江一木从雨中走来,提灯的提灯,撑伞的撑伞,纷纷冲进雨中。
孟渡将江一木交给杜仲后,跟随青昼回到了西楼。
雨一直下着,天空仿佛裂开了无数道口子。
沐浴更衣后,孟渡没有困意,让青昼点了灯,索性坐在窗前,面对着大雨读起书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孟渡让青昼去主楼看看江一木的情况,青昼刚应下,楼下就传来辛夷的声音。
“孟娘子!少爷喊你过去!”
杜仲在门口等候孟渡,等她走近了,压低了声音说道:“少爷一直半梦半醒的,刚才喃喃说要见你,现在好像又睡着了。”
“啊,我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
“没事的,孟娘子你比较有经验,也请你帮我们看看,少爷到底有没有事……”
杜仲推开门,引孟渡进屋后,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合上了门。
孟渡看向床榻。
江一木半倚在榻上,闭着眼,睫翼垂敛。
他的头微微低着,脸上毫无血色,额前几缕碎发垂下。
她还从未见过江一木这个模样,整个人好似被雨打落的一片花瓣。
孟渡走近了,发现他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拾起床头干净的巾帕和面盆,轻轻替他拭去额头的细汗。
孟渡见他睡的安稳,不忍打扰,放好巾帕准备离去,床边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孟渡一惊,回过头。
江一木缓缓睁开眼,道:“别走。”
孟渡以为他犯了糊涂,说道:“……我不是杜仲。“
“嗯,我知道。”
江一木定定的望着她,一贯清淡的眸色因夜色而浓重。
他的手心滚烫,指腹蹭在她手背上。那是一双经年累月练功行医的手,指腹远远算不上不细腻,一层薄薄的茧像锋利的刀片,又像是许许多多细密的针尖,在她手背上轻柔的刮蹭。
就在这时,门叩响了。
江一木手上一顿,孟渡趁机挣脱了手腕。
杜仲进来道:“少爷,子炎找孟娘子,西楼没找到又绕来了主楼……是否要请他进来?”
孟渡这才想起和子炎的约定,心道糟糕,本约定好今晚放他走的,结果一没留意就忙到了现在。
孟渡对江一木说:“你先休息,我去见见他。”
江一木摇了摇头,对杜仲说:“让子炎进来吧。”
子炎走进屋中,布鞋被雨打湿了,在地上留下几个脚印。
江一木撑起身,对子炎说:“你可以走了。”
子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孟渡,又看了看江一木。
江一木说:“结界白天就给你解开了,你来去自由。”
这回轮到子炎傻眼了,好一会儿功夫都说不出话来。
孟渡以为子炎犹豫今夜无处可去,柔声道:“今夜雨大,你可以多住一晚,明早再走。”
子炎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咬着唇肉不说话。
江一木问:“还有何事?”
子炎如梦惊醒般,一抱拳道:“谢谢江大人。”又转向孟渡,“谢谢江夫……”
江一木打断他道:“叫大人。”
子炎呆了一瞬,随意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谢谢孟大人。”
杜仲一步上前,将子炎半推半拉的带出门外:“好了,少爷要休息了,我送你回屋。”
出了主楼,子炎好奇道:“刚才江大人为何不让我叫江夫人,要叫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