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木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居然比龙吟阁的酣秋还甜。”江一木说着看向何老头,“您居然在府上藏了此等好物?从前怎么不拿出来?”
辛夷横竖是个老实人,接过话茬说道:“那还不是少爷您太忙了!要不是孟娘子非要等您,您这会儿肯定还在医馆加班呢!”
江一木挑起一边眉,点了点头,啧道:“看来是托孟娘子的福才喝上了。”
何老头和川柏将琳琅满目的鱼料理端了上来,有酥骨鱼、炸熏鱼,还有鱼蓉羹、炙杂鱼、红烧鱼豆腐。
江一木有些惊讶,问道:“今日桧江发洪水了还是怎的,这么多鱼?”
大家纷纷看向坐在桌角的小小的子炎。
江一木早就看见他了,也猜到这些鱼多半是子炎带来的。他一点也不意外。
子炎突然站起身,郑重其事的走到江一木面前。
在大家伙震惊的目光中,咚的一声跪下。
江一木倒是面不改色,似乎也并没有要请子炎起来的意思。
子炎正组织语言,江一木先开口了。
“川柏。”
“少爷。”川柏起身应道。
“给子炎在靠近主楼的地方收拾一间房出来,备好念书和习武的用品。”
“是的少爷。”
江一木对子炎说:“川柏是正统少林寺出身,往后让川柏教你习武。至于读书,我会先给你安排些识字、写字的任务,来年开春送你去州学念书。”
子炎听得一愣一愣的,孟渡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还不赶紧谢过江郎中。”
子炎反应过来,行磕头礼道:“江大人大恩大德,子炎永生难忘!”
江一木一个眼神示意,杜仲赶忙上前将子炎从地上捞起。
江一木郑重的对子炎说道:“只此一次,从今往后不要跪我,也不要轻易跪任何人。”
江一木又看向川柏:“子炎就交给你了。”
川柏抱拳道:“少爷放心,我一定尽责。”
孟渡说:“川柏忙的时候,可以丢给我和青昼。”
子炎低着头,小拳头握紧,忍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辛夷走上前搂着子炎肩膀,重重的拍了两下,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哭了!”
子炎点了点头,还是抽噎着,手背交替着抹眼睛。
孟渡心一软。这孩子自小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在家没受过父母宠爱,在外还要被当做异族受人欺负,自然吃过不少苦头。眼下奶奶也找不到了,江一木一番话对年幼的子炎来说不亚于暗室逢灯、雪中送炭。孩子坚强的外壳一旦被打破,内里软嫩得一塌糊涂。
只听嘣的一声,何老头拔开了剩下那坛桂花酿的塞子:“来来来,喝酒,这么好吃的鱼怎么能没有酒。”
辛夷重重一点头:“喝完酒还要去逛庙会,放水灯呢!”
大家纷纷倒酒传菜,欢声笑语中,江一木看向孟渡,没想到她也正望着自己。
第38章
饭后, 一行人去月牙湖逛庙会、放水灯。
庙会于东市举办,绕月牙湖一圈, 满街灯火,市列珠玑,一眼瞧去竟璀璨如白昼。
正闲逛着,孟渡望见人群中有一个小女娘,也是一身红衣,背景瞧着有些熟悉。
孟渡走到江一木身边,点了点小女娘的方位, 说道:“那位好像是韩大人的千金,韩芊芊?”
就在这时,韩芊芊朝他们这处看了过来,她一眼望见江一木,先是面露喜色, 随即瞧见了一旁交头接耳的孟渡,眉头毫不掩饰的皱了皱。
“是她,我们去打个招呼。”
江一木带着孟渡走上前, 客气道:“韩小姐。”
韩芊芊将手上的糖画交给婢女,行了个蹲安,道:“江郎中。”
江一木微微侧身面向孟渡,介绍道:“这位是徐道士的侄女,孟渡。前些日子老徐带她上贵府除祟, 你们应当见过。”
韩芊芊这才转向孟渡, 颔首笑道:“孟娘子,幸会。”
孟渡也回了一个蹲安:“韩小姐, 别来无恙。”
韩芊芊微微一笑,说道:“说起徐道士, 我刚才看见他带着少南、少昂在湖边放灯呢,孟娘子怎么没和叔叔一起?”
江一木说:“孟娘子在我府上用了晚膳,就一道过来了。”
“原来如此。”韩芊芊扯了扯唇角,略显僵硬的笑了笑,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看向江一木,眼底满是殷切,“江郎中,过几日请你来府上赏菊吧,赏菊过后参加我的生辰宴,届时府上会来不少同龄的小伙伴,江郎中正好可以认识认识大家。”
江一木欠身:“事务繁忙,恕不能应允。”
韩芊芊垂眸一笑,回道:“无妨,我明日将请帖送去府上。请是我的事,来不来是江郎中的事。”
江一木仍欠身,没有回话。
韩芊芊微微抬起头,看着江一木道:“对了,还有一事。奶奶说江郎中治腿的方子非常管用,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当面答谢。”
江一木道:“过奖了,晚辈照顾不周。不日得空了,我去府上看望老太太。”
韩芊芊又行了个蹲安,目光在孟渡脸上蜻蜓点水的掠过,带着婢子绕过她的身侧离去。
韩芊芊走后,子炎小声嘟囔:“这个韩小姐明明和徐道士很熟,孟娘子又是徐道士的侄女,她为何不请孟娘子去府上赏菊呢?”
杜仲开口教育子炎道:“韩小姐是藍州兵马指挥韩应春的闺女,不得无礼揣测。”
子炎不服道:“那又如何?她爹是兵马指挥,她又不是兵马指挥。”
杜仲:“你……”
子炎又道:“不得无礼揣测女子是真,但并非因为她是韩大人的闺女。”
杜仲平日里话不多,但子炎既然交给了川柏,而川柏是自己的兄弟,于是教育子炎也是自己的责任。没想到杜仲刚想张口教训一番,竟被自己主子拆了台。
江一木回过身,挑眉道:“子炎说的有道理。”
杜仲叹道:“少爷……”
江一木又道:“不仅仅是女子,不应该随意在背后揣测任何人。”
子炎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呢,”江一木忽然正色道,“你不得对杜仲如此无礼,不仅仅是杜仲,还有府上的任何人,他们不仅是你的长辈,还是你的家长、恩师。”
子炎呆呆望着江一木。
江一木说:“回去后,面壁思过一个时辰。”
“啊——”子炎刚喊出声,见江一木正望着自己微笑,这个微笑可谓是深不可测,于是缩了缩发冷的脖子,小声嘀咕道,“子炎知道了。”
子炎故意放慢了脚步,贴在孟渡和青昼身边走,相较于之前,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江一木问杜仲:“韩芊芊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杜仲回道:“八月二十五。”
“五日后……你帮我挑个首饰吧。”
“少爷,去年送的也是首饰。”
“那也无妨。”
杜仲面露难色:“可……前年也是。”
江一木啧了一声:“是么。”
孟渡提议道:“不如送一套书具,韩小姐应当也是读书人。”
江一木一捶掌心:“这个好。”他对杜仲说,“你去找一套适合女子的文房四宝,要工艺精致,材质上等……总之要让韩应春挑不出毛病。”
杜仲应下,又问:“少爷要自己送去韩府吗?”
江一木淡淡的摇头:“你们选好了给我看一眼,安排送去就成。”
正说着,路过一个首饰摊,掌柜小跑着来到江一木身前将他拦下。
“这位公子等等,小的给您瞧样东西。”
掌柜说着转过身,打开锁柜,捧出一个绒布袋子,从中取出一根如意白玉簪。
“小的见公子身边这位娘子气度不凡,小的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合适这支玉簪的人。”
虽知道是掌柜的手段,但江一木觉得簪子还是挺好看的,喊孟渡过来:“你看看。”
如意白玉簪通身洁白,玲珑清透,如意镂空雕琢,线条简约却大气别致,一看就出自匠人之手,并不是市井流行的款式。
掌柜说:“这支簪子由上好的和田白玉制成,手感细腻油润,小娘子可以试试。”
青昼从掌柜手中接过簪子,为孟渡戴上,子炎连呼好看,就连一旁的杜仲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掌柜喜笑颜开:“我果然没看走眼!这块美玉因缘巧合得来,因为玉质太好,一直没舍得打磨,前些日子我师父来藍州城,才特意让他老人家做了簪子。”掌柜神秘的小小声道,“我师父是东市月玲珑早年的大师傅,月玲珑发家时的珠宝都出自他手。”
掌柜一番说辞后,大家纷纷看向江一木,好像既定的意思是让江一木买下送给孟娘子。江一木适才望着孟渡背影出神,意识到大家都在看自己,不自在的别开脸道:“我不懂姑娘家的东西,喜欢就买下吧。”
杜仲付了钱,孟渡顺理成章的戴着簪子没有取下。她凑到江一木身边,笑靥如花。
“谢谢江郎中,我很喜欢。”
“比不上你那能生火的桃木笄。”
孟渡想起最初在凤仙坊地道入口,江一木也夸赞过她那支能生出绛紫色火焰的桃木笄。这么久了还惦记着,看来是真的喜欢了。
孟渡从发上取下桃木笄,递给江一木:“喏,送你吧。”
江一木赶忙推辞:“不用不用,大男人带根发笄在身上成何体统。”
“可以藏在袖中,必要时生火用——真的不要?”
“不要。”
“那好吧。”孟渡又将桃木笄插回发上。“不要白不要,这是我亲手做的,才舍不得送人呢。”
“你……”江一木望向她,竟被呛住了,已而一挥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小声道,“罢了。”
庙会逛到了尽头,一行人折回月牙湖边。湖上星散着各式水灯,好似天上的瑶宫仙境。
大家拿出早已备好的水灯,湖边专门设有笔墨,一排书童在一旁研磨。
孟渡见江一木拾起一支毛笔,望着水灯出神,迟迟不下笔,问道:“江郎中想许什么愿望?”
孟渡为江一木挑的水灯是一颗长生果,虽有几分憨态,但胜在讨喜。
熠熠烛火映在他的脸上,为清隽的面容朦上一层温柔的暖光。
江一木看向她,问道:“孟娘子可知长生果的寓意。”
孟渡回道:“卖灯的人和我说,长生果预示着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江一木笑笑:“孟娘子或许不知,长生果还有多子多福的意思。”
孟渡:“啊……”
江一木将手中的毛笔递给孟渡。
孟渡问:“江郎中不写下自己的心愿吗?”
江一木望向月牙湖,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河神看见这么多的水灯,这么多的愿望,总要一个一个帮大家还愿。我好像没有什么迫切的愿望,就不占着这个队伍了。”他说着看向孟渡,眸中满含笑意,“况且孟娘子的长生果不是已经寄来最好的祝福了吗?”
“这不一样。”孟渡摇摇头,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将心愿一起写在我的灯上,我们二人合用一个灯,就不耽误其他人许愿了。”
江一木笑了:“这也是个法子。”
江一木仔细的想了会儿,说:“就写四个字吧,天下安平。”
孟渡先是一愣,随即了然一笑,提笔写下这四个字,又在天下安平的下面,提上一句“众生普渡”。
其余的人也都写好了,一齐将水灯放入湖中。
水灯缓缓漂向湖心,形成一道愿望的星河,仿佛在那遥不可及的水的尽头,一
切愿望终将实现。
天下安平,众生普渡。
孟渡默念着,一抬头,忽觉千千万万的水灯扑朔迷离,光耀刺目的光点时而汇聚,时而飘散。
她心底咯噔一下。
完了。
竟忘了这件大事。
孟渡按住额角,好不容易才止住这突如其来的晕眩。心说,不能再等了。
……
离开庙会,回到府中,孟渡将青昼叫到屋中。
青昼从未见孟渡如此严肃,有些紧张的问:“女公子,没事吧?”
孟渡说:“我们明日出发去一趟郢州。”
当即就收拾好了行囊,因为去一趟就回,不在郢州做停留,所以也没多少东西要带。
翌日天没亮,主仆二人就出发了。
出发前,孟渡去了一趟主楼,她告诉江一木自己有急事需要离开藍州,来回大约五日。又将重明鸟交代给了川柏。
江一木听后,没有问她去哪,也没有问她做什么,只是叮嘱她注意安全。又让杜仲牵来两匹良驹。
杜仲牵了两匹健壮的马候在门口,道:“这两匹都是上好的军马,孟娘子请放心用。”
孟渡让杜仲转达谢意,一刻不敢耽搁,和青昼驾马离去。
孟渡先去了云溪山舍,让掌柜传一封急信给钟离松隐。她亲自起笔,让钟离松隐将「魂简」备好,放在郢州的陈氏米庄,她两日后去取。
安排好后,孟渡骑上马准备出发,然而刚在马背上坐稳,晕眩再次袭来。
这次更加严重,也更加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