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合上双眼,嘴角不自觉的含笑,默默的说了一声:够了。
不论她是谁,也不论她会陪他多久,至少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她曾全力以赴的向他奔来。
就够了。
……
江一木稳了稳心神,低声允诺道:“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柔和,是在安抚,也是在承诺。
饭后,二人走路回府。
不知不觉吃了许久,天夜已晚,路上无人。行至半路,江一木忽然站住,一伸手拦住孟渡去路。
孟渡一顿,循着江一木的目光看去,就见一群乌压压的鬼魂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去看看?”
“嗯。”
二人不远不近的跟了一段,只见那些魂魄涌入了一条小巷。
孟渡发觉小巷看着有些熟悉,猛然意识到是何处,惊道:“这是里庵巷?”
江一木点头:“没错。”
春香坊的门关着,里面透出火光。门前堵了一大批人,那些人与门之间齐刷刷的隔了一寸的距离,甚是诡异。
走近了,孟渡浑身一麻。
那些人并不是活人,而是填满了鬼魂的尸体,方才涌入巷中的魂魄,都被吸入了这些尸体。
孟渡眉头紧皱:“这些全是俑。”
江一木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尸俑。”
以尸体做俑,是为尸俑。
孟渡粗略的数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人。
“居然这么多,”孟渡感到奇怪,“他们为何要堵在春香坊的门口?”
江一木想了想,道:“尸俑受体内的魂魄所控,这些魂魄……或许认得春香坊内的人吧。”
孟渡遽然想起连鹤身上的雄黄。
他说自己怕鬼,难不成怕的竟是这些东西?
孟渡说:“门上抹了雄黄粉,这些尸俑不敢轻易靠近,但连鹤一直被围堵在里面也不是办法,我们能替他把尸俑赶走吗?”
江一木叹了口气:“我并不知该如何对付尸俑,但可以试试,只是免不了要切豆腐块了。”
孟渡很快明白过来,江一木所谓的切豆腐块是什么意思。
江一木拔刀出鞘,一个箭步上前,刀起刀落,一具尸俑被生劈成两半,露出白花花的腐肉和尸骨,竟没有一丝血迹。
江一木一个回身,正要去劈下一具尸体,孟渡突然大叫:“当心身后!”
只见原先被切开的两半尸体竟又合上了,断痕处生出青色的纹路,模样更是狰狞。那尸俑对着江一木的后脑挥出一拳,虽没多少力道,但速度极快。
江一木侧身闪过,惊呼:“罗汉拳……少林的人?”
这时连鹤听见了外边的动静,将门打开一道缝隙,一具尸俑五指成爪朝那缝隙抓去,被门缝中突如其来的扫帚末端一顶。这一下看似轻巧,实则内劲十足,尸俑的手掌脱离手臂飞了出去。
正巧落在孟
渡脚边,不知是腐肉还是白骨。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谲。
“江郎中,莲心妹妹,是你们吗?”连鹤重新关上门,在屋内问道,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急切。“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快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江一木赶到孟渡身边,问:“没事吧?”
孟渡摇头,突然看见江一木身后、那具被江一木砍了两半的尸俑又转过身来,脚尖在地上使力一点,拧紧拳头朝着他们二人呼啸砸出!
江一木自然发觉脑后生风,向前抱紧孟渡双臂,带着她旋身躲过。
这一旋身,孟渡袖中飞出了什么东西,砸在了尸俑的脸上,只听噗嗤噗嗤几声,那尸俑的面部迅速溃烂,不出三个数,化成一滩脓水。
“是僵尸散!”孟渡激动的捡起地上的绒布袋。
江一木也蹲下身,将撒出的白色细粉捏在掌心,他还记得这玩意儿,上回孟渡在医馆捏碎了许多颗小珍珠,用它涂抹在他的针上做成暗器来着。
门内,连鹤又喊道:“你们快走吧!”
就在这时,一具尸俑徒手抓上了涂满雄黄的门,雄黄瞬时将尸俑的手烧得溃烂,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腐臭。
这一举动像是一声号令,尸俑们发起了对门的进攻。这些尸俑仿佛深谙拳术,拳法娴熟,刚健有力,虽然拳头被门上的雄黄烧焦腐化,但终究是锤烂了春香坊的木门。
木门只剩下半截,门后的连鹤手中拄着一根扫帚。
“快!”孟渡抓起一把僵尸散就往尸俑上洒,江一木洒出了掌心的那些,又从孟渡手中的绒布袋里取。
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都不会相信,二十几具尸俑,顷刻间就被僵尸散搞定了。
这些尸俑化成一滩脓水,在春香坊被锤烂了一半的门前。
门后,连鹤似乎听见了什么异动,抬眸朝巷子对面的高墙上望去。
孟渡也听见了墙头传来窸窣响声,和江一木对视一眼,二人齐齐蹬步上墙。
墙头那人毫不犹豫,掉头就走。他的速度极快,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身黑衣,身型高挺,头和面都蒙着,实在看不清样貌。
就和初次交锋时一模一样。
孟渡看向江一木,颔首确认道:“是他,和凤仙坊交易魂魄的黑衣人。”
江一木沉吟:“尸俑竟也出自他手。”
春香坊门前的地上传来阵阵恶臭。
连鹤眉头紧拧,对二人道:“我们移步去河边说话吧。”
里庵巷外没多远就到了降子桥,这是一个无风的夜,桥下水流寂静。
三人在桥头站定,孟渡率先问连鹤道:“这些东西为何攻击你?……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吗?”
“奴家知道他们为何物,也知道他们为何攻击奴家。”连鹤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在形容一件家常之事。“这些尸俑体内装着一些山门之人的魂魄,奴家早年不慎得罪了他们的同僚,他们如今被放出来,是找奴家来寻仇的。”
江一木道:“他们方才打的是少林拳法,你得罪过佛家人。”
连鹤嗯了一声,淡淡的说道:“上回在月牙湖边,江郎中不就看出来了吗?”
孟渡迷惑的看着二人:“看出什么?”
江一木靠在桥栏上,抱怀道:“祁鹤,蜀州准提涯鹤九门师尊——祁英的独子。”
“江郎中真是耳清目明。”连鹤薄唇轻勾,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对面前二人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道:“在下祁鹤。”
连鹤说完看向孟渡:“奴家的真名,莲心妹妹早就知道了。”
“我是知道,”孟渡看着连鹤,“可我不知道你师出名门。”
“师出名门?”连鹤凉薄的笑了一声,“这个名门,不要也罢,最后一屁股烂摊子,还不是我来收拾。”
江一木对孟渡说道:“藍州城外有一座山,叫天虞山。山中有一座禅寺,名为月隐寺。七年前,月隐寺老方丈净空法师和坐下九位弟子一夜间被杀,背后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名声轰动一时。”江一木说着,目光落在连鹤身上,“多少势力想要抢他,黑市的赏金最高至黄金万两。”
一阵微凉的风吹过。连鹤轻靠在对面的桥栏上,一身没骨头似的站着,一边把弄着发尾,一边应道:“嗯嗯,是我杀的。”
江一木问:“你和月隐寺有过节?”
“奴家和月隐寺没有过节。”连鹤抬起头,狭长的双眼眯了眯。“那都是些祁鹤的旧事,不必再提。”
江一木看着他,问:“今晚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了?”
“算上今夜,四次。”
江一木对连鹤说:“你住到临江轩来。”
连鹤意外的挑挑眉:“你既知奴家前身是谁,竟不怕奴家,还要奴家住到你府上?”
江一木从容道:“我又没得罪你,为何要怕你?今晚收拾出房间,你明日就可过来。”
连鹤看向孟渡,抿嘴一笑。
“奴家可算知道何为高山景行,不畏于天了。”
江一木没空和他开玩笑,眉目深沉,正色道:“我想会一会这些尸俑背后的人。”
第48章
“这下府上热闹了, 又多来一个人。”
这天,川柏在晒被子, 辛夷坐在他旁边,嘴里衔着一根树枝。
“听说这美人公子是凤仙坊的小倌,身怀绝技,就连不好这口的,都能被他勾了去。”
川柏:“你屋就在他对面,你要不要去试试?”
“不了不了,”辛夷坐起身, 将树枝一口啐在地上,“美人公子给人感觉阴风飒飒的,半夜屋里还有磨刀的声音,这要是进去待上一夜,能折寿。”
不过玩笑归玩笑, 连鹤每日早出晚归,一般都见不着人,作息比江一木还要苦行僧。
孟渡每天日落了就带着些吃食去春香坊, 一直陪连鹤到关了店才回府上。
然而尸俑再也没有来过。
这天,孟渡拎来几块何老头做的桂花糕,待连鹤收拾完铺子,她将桂花糕拿了出来。
连鹤在她身边坐下:“妹妹吃吧。”
孟渡用帕子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块:“你不吃吗?”
连鹤摇了摇头:“奴家不喜甜食。”
连鹤也取出帕子净了净手,而后掏出骨笛, 说:“奴家给妹妹吹支曲儿吧。”
连鹤将骨笛轻轻搭在唇边, 清婉的小调一出,孟渡坐直了身。
“这是……”
连鹤停下。
“妹妹听过这首曲子?”
“江一木收到祁云的琴后, 弹了这首曲子。”
“他竟弹这首给你。”
孟渡歪歪头:“有何不妥?”
连鹤笑了笑,道:“没有不妥, 甚好。这支小调在我们蜀州,是郎君追求心仪的淑女时唱的。”
孟渡一噎。但她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连鹤是在诓自己。
“这首曲子虽绝美,但听起来,并不喜悦。”
“谁说情歌一定是要喜悦了?”连鹤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曲中的郎君,并没有等到心仪的淑女,曲中所诉的花好月圆,终究只是郎君一人的痴情幻想。郎君在幻想中渡过一生,到头来只是一场大梦。”
连鹤抿唇一笑:“故而曲名为,说梦。”
连鹤再次端起骨笛。
与江一木指下的空灵清润不同,连鹤吹出的小调凄凉诡谲,就连本该欢愉的快调,也因他方才的解说,变得荒诞而悲凉。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皆为梦。
一曲终了。梦醒,门外站着一人。
孟渡一惊,下意识以为是尸俑,手已经摸进了袖中的僵尸散,定神一瞧惊讶道:“钟离公子?”
连鹤放下骨笛,起身行礼道:“连鹤见过钟离少东家。”
钟离松隐走进门
中,与孟渡打了招呼,这才看向连鹤,问道:“你方才吹的是什么?”
“回大人,是一首蜀州小调,名为‘说梦’。”
“我很喜欢,再吹一遍吧。”
孟渡竟不知钟离松隐如此喜爱骨笛,让连鹤吹了好几首曲子。末了,才想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让淮仪去马车上取赏金。
淮仪取来了沉甸甸一袋赏金,钟离松隐又道:“去,把我车窗上的兽面铃取下。”
淮仪迟疑了一刻,钟离松隐催促道:“快去。”
孟渡和连鹤面面相觑,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直到淮仪取了回来,原来是一只巴掌大的铜铃,上面是瑞兽獬豸的脸。
钟离松隐将兽面铃交给连鹤,道:“孟大人形容你是一位怪人,看不上凡间俗物。我身边唯有这只铃铛有几分意思,你拿去吧。”
连鹤低下头道:“如此贵重的灵物,奴家不能收。”
“难不成你想退回我送出的礼物?”钟离松隐语气平平,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
连鹤混迹风月场多年,还是头一回遇见气场如此强大的人物,恭敬不如从命,收下铃铛道了谢。
钟离松隐送完东西就走了,孟渡和连鹤也收档回府。
连鹤一路研究铃铛,可是怎么摇也不见响动。
“奇怪,这铃铛怎么没声。”连鹤递给孟渡,“妹妹,你试试?”
孟渡左右摇了摇,当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孟渡奇怪道:“难不成是铎舌坏了?”
连鹤将铃铛捧在手心,端视着上边的瑞兽,说:“獬豸是镇邪的门神,雕刻在铃上定有不寻常的用处。”连鹤不知想到什么,狡黠一笑,“听闻铃铛可以招魂,说不定这兽面铃能招来尸——”
孟渡忙打断他:“赶紧收好吧,好不容易清净了几日,可别在回府的路上真的招来尸俑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到府上。一踏入府门,院内弥漫着一股严肃的气息。
川柏、辛夷和杜仲齐齐站着,不苟言笑。
院中跪着子炎,面对着敛容屏气的江一木。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不跪了吗……
江一木低头看着子炎:“站起来,回我的话。”
子炎:“江大人,子炎不站。”
一旁辛夷着急道:“傻孩子,你说了又会怎样?难不成少爷会出卖你?少爷对你多好,给你吃穿,教你读书习武,你就是这样报答少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