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轿中传来嬉笑。
“都沦为鬼了,哪还分什么男人、女人呀。天下之人,生生死死,轮回转生,到头来,还是同一拨人,演着不同样的故事。我的戏,就是以前缘织网,以殉情破网。”那鬼手结了个拈花指,“你二人间的缘分有些意思,竟能悟到破网的诀窍。你们以后还是别来鬼市了,不然下次再见到你们,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你们走了。”
那鬼手正要拉上帘幔,孟渡忽然抽出腰间的鬼哀刀,问道:“刚才为何将这把刀写入戏中?”
鬼手顿了顿,回道:“不记得了,许是你们前世的物件吧。”
说完,快速的拉上大红帘幔。“起——”八个轿夫抬起大轿,扬长而去。
……
此时此刻,龙吟阁中,抛绣球的游戏已至尾声,然而庭院正中心的状元花篮仍是空的。
龙吟阁最华贵的厢房,淡紫色的薄纱在细雨中轻轻飘动。
钟离松隐叫来小二,说:“给我拿一个绣球来。”
龙吟阁的人都知道钟离家贵公子不喜热闹,也不乐意掺和这些“民间”的游戏,所以没有准备绣球。听闻公子吩咐,这才赶紧找来了绣球,一拿就拿来了一筐。
钟离松隐从中拾起一颗,说:“够了。”
小二走后,一直端坐在角落的男子走上前来。钟离松隐将绣球交给连鹤,说:“你来吧。”
连鹤也没多问,掀开纱帘一角,轻轻一抛。
绣球在夜雨中划过一道饱满的弧线,丝毫不差的落入状元花篮。
钟离松隐坐直身,问连鹤:“你扔哪去了?”
“公子,正中间那个花篮。”
“有什么奖励吗?”
“听说是一艘画舫船,已经停在月牙湖上了。”
“哦,画舫船啊。”钟离松隐没什么表情,“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连鹤哎哟一声,说道:“早知道公子是要送给妹妹的,奴家就不中这个了。奴家以为,月玲珑的白玉簪更适合妹妹。”
钟离松隐默了片刻,道:“罢了,你跟龙吟阁的人说,画舫就先搁月牙湖上吧。”
第62章
鬼市回来以后,
江一木一连几日早出晚归。
江一木将地窖的图纸交给孟渡保管,孟渡本想带着图纸上天虞山考察, 可她一离开府上,辛夷和川柏就跟两个影子似的跟在后面。
青昼赶辛夷回去,辛夷委屈道:“我们这是奉少爷的命行事,万一孟娘子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觉得少爷能放过我吗?”
为了不麻烦辛夷和川柏,也为了不节外生枝了,孟渡干脆在府上过了几天闲云野鹤的日子:陪子炎练字读书, 看何老头修花剪草,和青昼学习绣活,结果发现川柏的绣活比青昼做的还要好。
临行前一日,孟渡去了云溪山舍。钟离松隐说一切安排妥当,钟离家在秦府安插了人, 明日亥时一到,地窖出入口就会换上自己人。
孟渡听后,提醒他道:“秦知州在此地一手遮天, 你人尚在藍州,务必小心行事。”
钟离松隐沉默须臾,问道:“孟大人这是在关心我?”
“是啊。”
“是怎样的关心呢?”
孟渡微微一笑,道:“听闻钟离少东家对属下也是极为关心的,我之关心哪里比得上少东家啊。”
钟离松隐哈哈大笑:“孟大人之伶俐, 在下不如!”笑过后, 他看向孟渡说道,“在下的安全孟大人尽可放心, 秦知州有点贪小利的毛病,过去做过不少‘好事’, 在下皆有证据,他不敢拿我如何。“
“在下只是唏嘘,偌大一个王朝,像秦知州这样的蛀虫无数,再繁华的盛世也有被蛀空的一天,到了那时,不知你我将在何处。”
窗外有喜鹊叽叽喳喳的飞过,而青松十年如一日的挺立。
“钟离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
“孟大人,请说。”
孟渡肃然道:“我靠引渡魂魄的魂气维系阳间的肉身,倘若魂气不够,我会化为陶土——作为钟离家主,这些事你应当知晓。”
钟离嗯了一声。
孟渡又道:“道求平衡,万物有度,当魂气过多,也会承受不住。”
钟离松隐难得的不苟言笑,连呼吸好似都暂停了。
“钟离松隐,倘若我这次回不来了……”
钟离松隐启唇,本想打断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但孟渡神情严肃,半点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钟离松隐深吸一口气:“嗯,有什么嘱托,大人尽管说。”
“青昼是江郎中为我买来的武婢,我虽认为江一木不会不留她,但倘若她在临江轩真的没有了用武之地……”
“青昼姑娘克勤仗义,武功高强,在钟离家定能谋个好差事,这点你可以绝对放心。”钟离松隐见孟渡还有话想说,心领神会,微微一笑说道,“孟大人放心,在下也会为她寻一门好的亲事。”
孟渡颔首:“多谢了。”
孟渡饮尽茶盏中的茶,与钟离松隐道别。走到客堂门口时,钟离松隐忽然从身后叫住她——
“孟大人。”
孟渡脚步顿住,回头。
钟离松隐站起了身,一身墨绿色的直襟长袍,宛若岩山峭壁上巍然挺立的苍松。
“孟大人,保重。”
少女逐渐远去,钟离松隐默默叹了口气。他本想问她,可曾为自己考虑过,幸好没有问出口,一句祝福总要好过多余的质问。
窗外青松依旧,令他想到一句上古歌谣: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
孟渡回到临江轩,踏进门就闻到一股酥香。
她寻香去到厨房,原来是何老头和青昼在炙烧饼。两面黄的烧饼,撒上芝麻,烤至起酥,香味四溢。
“打扰一下,有没有已经做好的?”孟渡开口问道,“……我送些去医馆。”
青昼做饼,何老头炙烤,二人同时抬头。愣了一瞬,何老头赶忙道:“有有有!正好趁热!”
何老头叫来川柏帮忙,不一会儿就装好了整整三层食盒。辛夷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川柏站在马车旁边。
孟渡这才想起自己凡是离开临江轩,辛夷和川柏都要陪同这茬事,迟疑道:“要不辛夷你送去吧?就不劳烦大家都要出动了。”
辛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孟娘子说笑了,孟娘子送和我送怎能一样呢?我送多不值钱啊!你说对吧,川柏?”
就连万年不表一句态的川柏都点了点头:“辛夷说得对,后半句话尤其对。”
辛夷反应了一下,给了川柏一脚。
***
孟渡端着食盒走进茶馆,林芙儿见到连忙迎了出来:“孟娘子你怎么来啦!”
孟渡提起手中的食盒:“我给江郎中送些点心。”
“诶?”林芙儿眨了眨眼,“江郎中今天不在医馆。”
孟渡一愣:“他一整天都不在吗?”
林芙儿点头:“他不仅今天没来,昨天、前天也都没来,这两天在医馆问诊的是另一位老郎中。”林芙儿沉吟道,“说起来,这段时间问诊的,好像都是这位老郎中呀。”
孟渡还是留下了食盒,让林芙儿分给禾老板和茶馆的伙计们吃。
之后,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随辛夷和川柏又回到了府上。
***
城外,永顺镖局。
太阳已经落山,天边还留有一线诡谲的赤橘色。
杜仲道:“少爷,今日早些回府吧。”
江一木盘坐在练武场边,轻轻喘着气,就连唇色都有些淡白。
江一木默了少刻,道:“好,我们回去吧。”
杜仲:“你流了太多汗,我让下人安排了洗浴,之后换身干净衣服再回去。”
江一木本想说太麻烦了,但不知又想到什么,点了点头。
江一木沐浴后,换上一身干净道袍,骑上钩吻回城。
一路快马,回到府上还不太晚,江一木在门口下马,突然听见门内传来嗖的一声。
江一木抬起头,只见一颗砂砾飞过高高的府门,恰好落在他伸出的掌心。
不轻不重,不偏不倚。
江一木低下头,就着月光,看清是一粒红豆。他嘴角弯起,推开府门进去。
院中,孟渡正在和子炎打弹弓。
孟渡一身红衣如旧,长发轻轻挽起,发上别了一支如意白玉簪,好似明澈的湖泊落下一片温柔的花瓣。
身旁,子炎兴奋的跳起来挥了挥手:“江大人!孟大人在教我打弹弓!”
江一木将红豆捏于指尖,对准子炎的胸口一弹,子炎敏捷的接住了红豆,但被红豆中的内劲逼得向后退了半步。
“不错,越来越稳了。”江一木走上前笑道,“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屋睡觉吧。”
子炎看了看江一木,又看了看孟渡,一鞠躬道:“江大人,孟大人,子炎先休息了!”
说完,蹦蹦跳跳的溜回了屋中。
子炎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江一木。”
“嗯?”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江一木怔了怔,望着她,道:“发簪……很衬你,好看。”江一木好似第一次这样夸人,不自在的别开脸,“我的意思是,你好看,不是在说发簪,但发簪也好看……”
江一木脖子红到了耳根,难得语无伦次的,孟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问你,烧饼好吃吗?”
“诶?”
“今天何老头和青昼做了烧饼,我让辛夷送了一盒去给你。”
“哦,你说烧饼啊……很好吃……”
孟渡舒了口气,道:“那就好,烧饼是甜口的,加了芝麻和糖,我
还担心你会嫌甜。”
院里一时静得发紧。
江一木心想,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骑马回城的路上,他明明想了一路,怎么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了?
“孟渡。”
“江一木。”
二人同时开口。
江一木:“你先。”
孟渡摇摇头:“没什么。明晚就出发了,想和你再过一下计划。”
江一木嗯了一声:“我也正有此意。孟娘子不如随我来主楼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江一木说的主楼,不是一楼的茶室或客堂,而是主楼的楼上,临江轩主人起居的地方。
孟渡在楼梯前顿足,江一木看出了她的迟疑,说道:“我的起居室用作书房,有我亲自调制的药茶,来尝尝吧。”
孟渡应声,随他上了楼梯。
楼梯建在主楼的侧面,上去便是开阔的观景台,左边是茂密的竹林延至西楼,右边则是巨大的垂杨柳半掩远处的河景。
楼梯的另一侧就是主人的起居室和卧室。起居室和卧室间隔着一道由书架和博古架组合成的墙,墙面一直延伸至天花板。起居室内,一张书案,一面茶台,茶台旁边还有棋桌,无论案几还是棋盘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书案后方立着一面巨大的屏风,上面绣着雪竹的图案,寥寥几笔,却令人感到安逸悠远,颇有一种风雪夜归人的意蕴。
孟渡赠他的琴,被放置在屏风的旁边,仿佛缭绕着雪竹的暗香。
“坐。”江一木请孟渡在书案对面坐下,自己也席地而坐。“临江轩中,除了银杏树下,我最喜欢的就是此处,早就想请你来坐坐了。”
“当真是君子所居之处。”孟渡不禁感叹。
“听闻临江轩的建造者是位爱读书的史官,他怎知精心设计的宅邸竟给一名三道九流的晚生住去了。”江一木俯下身,从侧柜中取出一只药罐,“药茶不似花茶清甜,入口会有些苦,但喝下去后安神养气的。”
孟渡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怕苦。”
江一木手上顿了顿,笑道:“是哦。”
江一木先烧了水,用镊子取出草药直接投入沸水。很快,壶中溢出微苦的药香。
泡茶的同时,孟渡拿出图纸又与他过了一遍。二人早已将地窖的构造,以及明日所行的路线熟记于心,最后再梳理一遍,确保不出问题和差错。
“没有问题的话我就收起来了。”
“嗯,没有问题了。”
江一木一边应着,一边拎起茶壶。修长的手指执壶,壶嘴微倾,茶汤倾注于杯中,推至孟渡面前。
茶汤色泽清淡,入口是苦味,而后在唇舌中回甘,温润留香。
江一木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问说:“孟娘子可还有其他话要同在下说?”
第63章
“子炎毕竟是俑, 我们此次去天虞山,不知他会发生什么。”
孟渡说完此话后, 屋中静了好一会儿。
江一木叹了口气:“我已经和杜仲交代过了,我们走后他会看好子炎,如果发生不测,他会处理。”
孟渡黯然道:“子炎若只是个普通孩子该多好,真不希望这些事牵连到他。”
江一木点了点头,须臾,柔声说道:“我也希望子炎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健康的长大。我早前已和总镖打好了招呼, 也帮他在州学报了名,本想着开春以后,子炎就可以一边在州学念书,一边去镖局学些真本事。”
孟渡感到心头一暖,又有些哽噎, 默了会儿道:“但愿如此。”
云隐月色,夜韵渐浓,江一木起身又点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