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渡盯着他,说道:“我们在春香坊门口见过两次了吧,一次和林小鸢交易魂罐,一次操纵尸俑袭击我朋友。”
江岷生回道:“我没有袭击你朋友,我只是借用月隐寺的魂魄试验一下尸俑的杀伤力, 谁料到你朋友得罪过那么多月隐寺的人,都朝着他的方向去了,拦都拦不住。”
江岷生的声音比江一木低哑,但仿佛带着内劲,字字传入对方耳中。
“你们既然找到这个地方, 说明你们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江岷生低头看向深水潭中堆叠的商螭人尸体,“还有半个时辰,潭中的俑就会复苏——他们不同于你们先前见到的那些尸俑, 他们是真正有思想有意志的人。和子炎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们应当深有体会吧?”
孟渡强压着怒意问道:“难不成,子炎也是你的试验品吗?”
江岷生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江一木一直沉默的望着水潭中的尸体,合上眼, 深吸了口气, 说道:“二十年前的冬至,桧江洪水泛滥, 你让这些尸体顺着地下河流入天虞山中。”
江岷生望着江一木,赞许的点了点头:“没错, 当年被焚烧成的焦尸,现如今已经被天虞山的阴气养得完好如初了。”江岷生起身,走到潭边一块巨石上坐下,“不过那场大雨与桧江的洪水与我无关,想来是天助我族,给我们复兴的机会。
江一木问:“汉人为什么要灭商螭?”
江岷生抬了抬眉,故作伤心道:“父子相见,就如此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咄咄逼人吗?”
孟渡听见江一木轻嗤了一声。
江一木冷声,再次问道:“汉人为何灭商螭?”
江岷生敛容,沉下声回道:“这种问题,向来只有一个答案:动了强权的利益。长庆皇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天下大乱,叛军差点占领京城。商螭人世世代代在天虞山中生活,从不与外界来往,这些事本来与我们无关,但不知是谁将商螭人会俑术的消息告诉给了叛军。”
“那天夜里,叛军围了天虞山,逼迫我们用俑术在两军开战时削弱朝廷军队的力量。有人站出来反对,当场就被刺刀戳穿了头颅。”江岷生抬眸看了眼江一木,许是回想起当年的惨状,眼中满是凄凉。“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不过这场起义的终局你也知道了,叛军兵败,商螭人得罪了朝廷。”
江一木:“起义兵败至多不过是被杀的下场,怎么也轮不上使用净咒灭族吧?”
江岷生颇有些意外:“你连净咒都知道了?……噢,是她告诉你的吧。”江岷生的目光在孟渡身上轻轻点过,又回到自己儿子身上。“你说的没错,长庆皇帝年轻时曾与商螭人有过节,这也是我在他驾崩后取走了他的魂魄以后才知道的事。”
此话说完,地宫中静了好一会儿。
江一木盯着水潭对岸的男人,开口道:“你已经死了,你体内是长庆皇帝的魂魄。”
江岷生没有否认。
孟渡靠在江一木身侧,小声说道:“是他唤醒了凤仙坊坊主前世的记忆,令坊主误以为此生再次与长庆皇帝相遇了。”
江一木嗯了一声。
对面,江岷生没有听见孟渡的低语,自顾自的说道:“长庆皇帝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是他登基后第三年南巡时,在藍州遇见的琼姬。”江岷生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叹了口气,“在我之前,有位商螭族长曾犯下一个大错,他炼俑走火入魔,创造出了一具拥有自我意识的俑。那个俑瞒过我们,偷偷逃出了天虞山,在藍州城的青楼中与一名□□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琼姬。对于这种活人和死人的孩子,我们称之为‘鬼胎’。琼姬不知自己是鬼胎,错服下修魂丹后变成了雪鬼。长庆皇帝作为一国之君,自然查清了背后的缘由,所以临死前又听说商螭人协助叛军,便下令将商螭人斩草除根。”
“错服修魂丹变成了雪鬼?”孟渡鄙夷道,“你既知是错服,还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女儿服下修魂丹变成雪鬼,沦为吊魂的工具,你可有一点良知?”
“良知?”江岷生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干笑数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种活人死人交合的产物,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要不是狗皇帝的魂魄作祟,我碰都不想碰凤仙坊那个老女人!”
江一木双拳拧紧,指节发出咔咔的闷响。
江岷生道:“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她叫沈清和。”
江岷生念出这个名字,整个人随之安静下来,他落寞了一阵,看着江一木:“你要记住你母亲的名字,她叫沈清和,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纯净的女子。你的眼睛……很像她。”
江一木问道:“我母亲是汉人吧。”
江岷生点点头。
江一木试探的问道:“那她理应不会受净咒的影响吧?”
江岷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忘了吧。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江一木双唇紧抿,没有再说话,但很明显,他想知道更多。
江岷生:“当年下净咒的人,是月隐寺的净空法师,而净空法师,是沈清和的亲哥哥。”
江岷生看见儿子脸上头一回表露出了冷漠之外的其他的情绪,似是愕然,似是不解。
江岷生说道:“沈清和求净空法师放过我,你猜她的好哥哥怎么说?净空法师要求她,以命换命。”
孟渡蓦地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沈清和与江岷生以命换命,那么沈清和死,江岷生生。但事情的结果是江岷生也死了,另一个人却活下来了。
江岷生从沈清和那里换来了命,又将他的命给了江一木。
然而这些事,江一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出生即夭折的命。
江岷生看见孟渡变化的神色,笑着对江一木说道:“这个小鬼差还挺在乎你的,看来她已经偷偷查过你的命格了。”
江一木:“什么意思?”
江岷生:“沈清和以命换命,是要换我的命,因为那时你还没出生,还没出生就没有命格,因而也不会受到净咒的影响。沈清和也算准了自己哥哥不愿杀孕妇,因此会等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再取她性命——谁知冬至那天,你早产了。”
一旦婴孩出生,就有了命格,江一木是商螭人的后代,自然也在净咒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一出生,就是死的命。
江岷生说:“沈清和以她的命,换了我的命,但我得知你出生以后,又将我的魂魄换给了你。”
江一木凝眉道:“借命?”
江岷生点头:“可以这么说。”
孟渡问他:“借命术何其之难,你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魂魄换给江一木?”
江岷生笑了笑,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江一木伸手拦在孟渡身前。
江岷生笑道:“不要那么紧张,我现在不会拿你们怎样。反正今天晚上我们三人谁也出不去了,我已经卜过卦了。”
江一木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得以存活至今,用的是你的三
魂七魄?”
江岷生回道:“没错。我是商螭族长,只有商螭族长一脉,拥有最纯粹也最强大的魂术,可以将魂魄与命格完全吻合。不论是你借我的魂魄,还是我借长庆皇帝的魂魄,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我们身上是完整的三魂七魄,与子炎他们七拼八凑来的不同,所以我们的意识也完整一些。”
江一木深吸了一口气。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商螭人上古时期就存在了,一直与汉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中,直到有一天,俑术成了禁术。为了不被利用,也为了保全自身,我们退隐山林生活了许多年,就连那位不小心将俑放出天虞山的族长,也被斩首示众威慑族人不可在外显山露水。——但这一切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生存,到头来,都是徒劳。”
江岷生走到潭边,蹲下身,望着一深潭的族人,凉凉的笑了笑:“让他们回到阳光下去吧,与汉人生活在一起,与汉人生下半死不活的鬼胎。时辰一到,这些俑就会顺着地下河道流入桧江,逐一上岸,回到人群中去。让那些遗忘他们的人,重新认识他们。”
江一木突然摇了摇头:“不对。”
江岷生挑起一边眉,奇怪的看着他。
江一木:“你是多恨商螭人,才要将一整个族群变成听命于你操控的傀儡——你别告诉我这些俑都有自由的意志,他们所谓的自由意志,是建立在你的意志之上的自由意志。你根本不是商螭人的首领,你是长庆皇帝!”
江岷生攥紧了拳:“我是江岷生!我不是狗皇帝!我早就将他的魂魄驯服了!”
江一木声音平静:“那么江岷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明知道自己爱人要以命换命,却无所作为的无能丈夫?还是一个因为贪生怕死,带着族人投靠叛军的懦夫?你为何要救我,我真的看不明白。”
一时寂静,只有地宫石壁上的火焰无声燃烧。
江一木:“江岷生,你不该把魂魄给我的。”
江岷生:“什么?”
江一木抬头,望向潭水对岸的男人:“我嫌脏。”
话音落下,江一木腾空而起,暗箭出袖,江岷生蹲身闪避。
江一木跃过深水潭,直直扑向江岷生,二人扭打在一起摔向地宫对面的石壁。
砰的一声巨响,石壁震颤,砂砾飞扬。
烟尘散开,两道细长的身影僵持在一处。
江岷生双手掐住江一木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抵在石壁上,拇指掐得发白。江一木通红的脖子上溢出鲜红的血,顺着江岷生的手指、手腕、小臂流下。
江岷生的后背,有红色洇开。
在他的身前,江一木手握赤莲刃,刀刃直插他的胸口。
第65章
孟渡一跃而起, 拔刀出鞘,对准江岷生的后颈刺去。
江岷生一声低吼, 手指还掐着江一木的脖子,却将他整个人抡至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对准孟渡刺来的刀尖。
孟渡一个侧身避开,刀尖刮在石壁上,尖利声响直刺耳膜,好似怨鬼鸣泣。
江岷生将江一木顺势丢了出去, 一回身五指成利爪抓向孟渡,孟渡向后弹开躲过。对面,江一木背靠着石壁起身,对孟渡大喊:“当心!身后!”
方才江岷生一抓为虚,意在将孟渡逼至潭边, 让她的后心暴露在一水潭的俑前。
哗的一声,潭中伸出数双手,从身后牢牢抓上孟渡的左右臂膀, 欲将她拖入深潭之中。
深水潭中不仅堆积着浸泡了二十年的商螭人尸体,更沉淀着天虞山千百年来的阴气。
“坚持住!千万别被拖下去!”
江一木声嘶力竭,背靠着石壁撑起身,江岷生回身又是一脚,对着他肚子猛的踹去:“碍事。”
江岷生怕江一木再来捣乱, 捂着自己被插了一刀的胸口, 对着他的后背又是一脚,脚底在江一木后心发了狠的碾了一碾。这才将半死不活的江一木留在地上, 回过身聚精会神的面对孟渡。
俑的力气很大,数量又多, 孟渡重心不稳,被拽得向后摔倒,眼看着就要跌入深潭。她怒不可遏的一声吼,挣脱开一只手来,得空的手紧握刀柄,手起刀落,手臂纷纷掉落在地上,有的轱辘几圈落入潭中,重新接回了本体的身上。孟渡一个旋身,从地上翻起,江岷生眼色一黯,五指成爪向后一拉,手中好似牵动着无数根细线连通水潭,从水中再次牵拉出一连串的俑。
这些俑,皆为商螭人的打扮,身着靛青布衣,额前两缕编发,身上啪嗒啪嗒的滴水,一双琥珀瞳中满是迷茫。
他们听命于江岷生,纷纷扑向孟渡,这些人本不会什么武功,但得了江岷生的号令,不顾伤痛和生死的将自己撞向孟渡。
再快的刀也应付不来源源不断的死士,孟渡很快被四面八方扑来的尸体淹没,深陷于人堆肉盾之中。
江岷生讥讽的嘲了两声,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被自己重伤的儿子,回过身查看。
出乎他的意料,重伤之下,江一木再次撑着石壁缓缓起身,有血从他的口鼻溢出,衣襟湿糊成一片。
江岷生此时胸口也被鲜血浸湿,他捂住汩汩冒血的伤口,盯着对面重新站起身的江一木,皱了皱眉:“你还不死心?别再胡来了,我不想杀你。”
江一木眸中渗着寒意,眼尾浮起一抹赤红。忽而,嘴角勾起笑意。
江岷生被他笑得周身发冷。
他不明白江一木在笑什么,未知的危险袭来,令他一时失神。
就在这时,江一木抬起左手,指尖在空中轻划,横、撇、点、勾、折、回、提,随着他的笔画,脚下一圈的地上隐隐印出红光。
江岷生猛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逆子!你要夺魂!”
“反向破地狱咒岂是你一个凡人能写的!”
江一木潇洒扬起最后一笔,赤莲刃不知何时已经在他手中调了个方向、被他反手握在手心,刀尖指向自己胸口。
“不可!”
江岷生大喊着朝他奔去,可是一切已晚,江一木反手将赤莲刃插入胸膛。赤莲刀刃迸发出猩红的血光。顷刻间,巨大的力量滚滚袭来,好似山崩地裂,卷起惊涛骇浪,又好似星河陨落,血光充盈大地。这股力量凝聚成一根牢固的铁索,将二人牵至一处,使之心神震荡,魂不守舍。
同一瞬间,深水潭边的俑卸了力,孟渡从人堆中爬出,眼前两道人影合二为一,而又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