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利奥不自觉地绷紧神情。
城镇里燃烧的大火，形容疯癫的妇女，以及，以及那名怒斥他的孩童。
一切景象，犹如千钧的石块积压在他的心头，已经有三个月之久。
并非切利奥畏惧了。
他不怕死，不怕死别，更不会因此动摇对女神的信仰。
只是……
离开狮心城时，他踌躇满志。因为异教徒信仰的是深渊中恶魔或者九狱中的魔鬼，教团的信条与故事，总是告诉他，这些信仰恶魔的人无恶不作。他们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更不在乎人伦道德。
处理掉他们，是伸张正义，也是在拯救走上邪路的人。
这一次西征，是因为那个城镇的信徒召唤了恶魔。
可是到了现场，切利奥·席尔瓦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沿路走过去，连绵数十里的农田干涸龟裂，树木草丛早已枯死，无数村庄因为干旱而被迫迁徙。
狮心城的市民不会知道，大陆边缘的地方发生了怎样的灾害。
数年来，当地居民始终在饥荒与瘟疫之间挣扎。
女神没有拯救他们，于是他们为了活下去，转而向恶魔求救。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诉切利奥·席尔瓦，异教徒是邪恶的，他们没有心，没有灵魂，更没有人性。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这世间增加动乱。
但事实上——
“他们，”切利奥的喉咙滚动，他艰难开口，“什么都没做。”
没有绑架妇女，没有献祭人命，没有试图召唤恶魔毁灭世界。
诸多向恶灵跪拜的人，和狮心城最虔诚的信徒一样，双手是那么的干净。
而骑士团所做的，便是杀死恶魔，以及所有拥护恶魔、信仰恶魔的人。
“教团的信条之一是，拯救陷入迷途与困境中的无辜者。”
难道他们不该是拯救者吗？
去解决瘟疫，去赠送粮食，将深陷苦难的平民拯救出来。女神的心胸如此广博，她会原谅走投无路的人短暂地步入歧途。
“我……”
切利奥握紧了腰间佩剑，他沉重地阖上了眼：“不想再屠戮无辜的人了，父亲。”
还有一件事情，切利奥不敢说。
他腰间的银剑，由光明石铸造而成。相传亦是女神祝福过的矿脉中出产，切利奥在剑斗大会上用卓越的技巧赢得了它。
银剑会对任何手染无辜鲜血的罪人产生反应。
而切利奥万万没想到的是，从西征归来，当他直面同样幸存的战友时，他手中的银剑，传来了细微的颤动。
圣骑士是有罪的。
说来何其讽刺。
这让切利奥不禁开始怀疑——若非他身为银剑的拥有着，那么这把剑，是否同样会对自己做出有罪的审判？
切利奥不敢细想，也不敢向主教诉说。
“哪怕是□□徒，倘若没有伤害过他人，也应赋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由衷开口：“这才是……您和教团，教导给我的正义观念。”
说出口的瞬间，切利奥只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亚历山大·席尔瓦闻言，沉重地舒了口气。
神圣教团的主教并未出言指责，他缓缓低头：“原来是这样。”
而后，片刻的沉默在书房蔓延开来。
短暂的寂静让切利奥放置在剑柄处的手不自觉发力。
直至主教再次打破沉默。
“我知道了。”
养父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与平和：“切利奥，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神圣教团的成员。”
“什——”
切利奥愕然抬头。
有那么瞬间，切利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亚历山大·席尔瓦话中含义。
可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对方决绝的神情时，切利奥才明白，他没有理解错。
他被除名了！
神圣教团的主教，直接剥夺了切利奥·席尔瓦圣骑士的资格！
“父亲！”
切利奥急切前跨半步：“父亲，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亚历山大却只是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不，我的孩子，”他的语气一转哀痛，“你始终是最虔诚、最纯粹的信徒，你的决定没有错，你的想法也是对的。”
说着，主教徐徐转过身。
他的掌心落在书桌上，修长的手指挪到桌面的教团纹章前。
“但同样的，教团的教义也没有错——更不能有错。”
转过头时，亚历山大·席尔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有自己的思考，这很好，我的孩子，”他说，“只有真正虔诚的人，才会去考虑如何更好的传达神明的意图。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虔诚。”
话到后方，主教的笑意微微收敛：“所以这世间的大众，需要的教义不容置疑、不容辩驳。你的考量固然有道理，却已不再适合教团。”
切利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去吧，我的孩子。”
亚历山大没有任何要惩罚或者阻止切利奥的意思，主教很大度地摆了摆手。
“从神明的祝福降临到你身上起，我就明白，神圣教团远不是你的终点，”主教说，“该放你去寻找自己的路途了。”
切利奥·席尔瓦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教团的。
他只记得，待到自己回神时，那头顶的夜空乌云密布，纯粹的黑一如手中莉可浓密的黑发。
从记忆中缓缓回归，切利奥不自觉地轻轻圈住她的发梢。
人人都说，切利奥·席尔瓦是被主教“除名”了，他被赶出了神圣教团。
但切利奥自己很清楚，亚历山大·席尔瓦完全可以因他的那番话而宣判他是被腐化的异端，进而送他上绞刑架。
放他离开，是养父的仁慈。
然而父亲并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倘若他没错，教义也没错。
那么，错的又该是谁呢？
“切利奥……”
吻与吻之间，莉可稍稍拉开距离。
她的声线因饥饿而虚弱，莉可的手始终停留在切利奥的脸颊两侧。小魅魔看上去是那么难过：“如果你不愿意救我，又为何在当初不杀死我？”
因为莉可没有罪。
他放过她，合该为此负责。
本没什么的。
教义中，女神也为挽救生灵一度与恶魔共舞，最终她感化了深渊中的怪物，令其成为自身的信徒。
若切利奥杀死莉可，那么与杀死那些无辜的异教徒没有任何区别。
他做不到，他该救她，就像是光明女神那般。为之献身，并非玷污，反倒是证明了他的信仰。
“只是喂饱我。”
恶魔还在低语。
她捧着他的头颅，亲切又哀求：“没有别的意义，难道，单纯的挽救生命，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好事吗？”
但——
莉可清晰地看到切利奥·席尔瓦的眼中浮现出近乎被灼烧的痛苦。
他碧蓝色的眼眸里酝酿着数不清的情绪，畏惧、动摇，乃至更多更多，让莉可分辨不清的感情，犹如滔滔洪水般从他的眼底溢出来，几乎要淹没了她。
这已经不是切利奥第一次露出这种感情了。
莉可追问，他却不说。
直至此时此刻。
切利奥攥紧拳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胸腔内酝酿的痛楚险些夺走他的神智。
温柔的躯体，馥郁的芳香，汹涌的情绪，要将切利奥的理智挤到了一边去。
是的。
他该去做的。
单纯的挽救生命，女神不会责怪于他。
可是，可是……
数次欲言又止的话语，在切利奥细微颤抖的唇瓣之间，落在了莉可的肌肤上。
“若是我……”
他哽咽道：“不是只想单纯的拯救生命呢？”
怀中的姑娘因此顿了顿。
那双璀璨如金的眼眸中流露出淡淡惊讶，莉可飞快地眨了眨眼。
她不是傻瓜。
这句话，还有他不住震颤的躯体，以及那眼底滔天的感情，统统将答案指向了一个本不存在的可能。
切利奥拒绝她，不是因为她是恶魔。
“我的人类。”
莉可的声线在安静的室内盘旋回荡，她抬手去抚摸切利奥额前的碎发。
“啊。”
魅魔在他的注视下，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你爱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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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036
◎吃饱了。◎
36
“你爱我。”
刹那间, 莉可明白了一切。
他爱她。
抚向切利奥的面孔，莉可扬起淡淡的笑容。
那笑意之中，既有惊讶, 又填满了得意之情。
她还是很饿。
饥饿再次袭来, 卷走了莉可的所有力气。她只能苍白地去抚摸他的脸颊, 连声音都有气无力。
但这无妨莉可心底翻涌上十足的喜悦。
怪不得切利奥总是那么痛苦，却又不愿意将痛苦的缘由分享给她。
他不能说。
圣骑士不能爱人——不能爱任何存在, 因为他们早已把身心都奉献给了神明。
为了拯救无辜的生命而献身, 并不能算作违背规定。
而一旦切利奥承认了他爱上莉可，立下的誓言、遵循的教义, 乃至恪守的准则, 都将化为泡影。
正因如此, 当莉可的话语落地，切利奥含着无数情绪的双眼微微瞪大, 而后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要碎掉了。
他当然会爱她。
是她将切利奥·席尔瓦从神明的庇佑中抢了过来。
她的契约，她的人类。
无坚不摧、强悍冷酷的圣骑士, 能够拆穿恶人的阴谋, 能够斩下魔物的头颅，然而在莉可的面前, 却好似她总是能轻易伤害到他。
复杂、晦涩的感情，就这么在莉可面前, 裂成了碎片。
一切理智都没有了意义。
切利奥·席尔瓦终究是伸出有力的双臂，抱住了眼前的姑娘。
他结实的小臂穿过她厚重的黑发，穿过她巨大的蝠翼, 将莉可狠狠揽进怀里。
莉可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口。
小巧的舌在空中转了转, 便品尝到了她最渴望的滋味。
带着痛苦和挣扎的■欲, 比过往还要甜美几分。连他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抖，都变得是那么令她愉悦。
“神明啊……”
切利奥将自己的头颅埋进莉可的发间，本能地发出喟叹。
可没想到，他的言辞却换来她不满的哼声。
“不要喊神明，她不在这里。”
莉可生气地低语：“喊我的名字，切利奥。”
切利奥的身形剧震。
他侧过头，剔透蓝眼看过来。圣骑士的容貌是那么的英俊，分明的下颌线、深邃的五官，还有那恨不得要与日光争辉的金发，一切都像是经由神明精心雕刻塑造的。
好似他生来就要拥抱光明，好似他这幅模样，就该拥有神圣的本性。
而现在，这张天神般俊美的面孔，却酝酿着莉可最熟悉的欲望。
切利奥甚至没再因为莉可对神明的不敬而大动肝火。
看啊，这便是爱的力量。
莉可的嘴角始终含着淡淡笑意，就像是偷吃到小鸟的猫。
“给我，切利奥。”
魅魔呢喃：“给我你的爱。”
柔软的指尖揉进了他金色的短发，莉可轻轻抓着他的发根，摩挲着切利奥的头皮。
“给我你的■望。”
这世间，没有比她，比她的族群更了解如何获取所需的了。
略略侧过头，就能再次亲吻他的嘴唇，莉可微尖的犬齿小心翼翼地叼着他的下唇，灵巧的蛇犹如伺机而动的爬行动物，一旦猎物露出破绽即可钻了进去。
探索，渴求。
冥冥之中，莉可几乎能听到名为理智的坚持一寸寸破裂的声响。
“来喂饱我吧，切利奥。”
她看向他的目光，比他祈祷时还要虔诚。
好似她是他的信徒，好似他是她唯一能依赖的帮助。
“给我。”
恶魔贪婪地央求道。
切利奥·席尔瓦再也控制不住。
他转过头，捉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男人终于回应了她的亲吻。
莉可几乎遏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
她已经在飨宴的餐桌边枯坐许久，如今终于端上了正餐。
温热的碰触是如此甘甜，翻涌的热气是那么醇厚，汹涌而来的■欲纯粹又澎湃。压根毋须莉可索求，便从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之间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怪不得。
怪不得她的同类们，总是期待来到地表的那一天。
从未离开过魔主身边的莉可还不明白——深渊有充足的食物，有安全的环境，为什么要到将恶魔视作敌人的世界冒险？
现在莉可明白了。
和切利奥相比，过往从同类身上获取的食物，充其量只能算是勉强果腹。
恶魔没有心，他们只会给予欲望。
而地表上的种族……不一样。
多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滋味，就是这名为爱的东西。
切利奥是那么的小心。
他牢牢拥抱着她，亲吻却是如此的谨慎。好像一松手，莉可就能原地消散；仿佛一用力，怀中的姑娘就会应声而碎。
室内翻涌的魔力，浓郁到恨不得要将莉可淹没。
可他还在克制。
像是茫然，像是畏惧，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将心中的情感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她，又像是认定自己的行为会严重地伤害到她。
莉可觉得好笑，但脸上的笑容并不揶揄。
她在亲吻的空隙之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才意识到此时此刻脸上的笑意，大抵能归咎为“幸福”。
幸福……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吗。
心里暖烘烘的，好像切利奥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她。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满到溢出，似乎是感染到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