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洛伊斯侧过身躯，让开了眼前的道路：“我带你们去见我的母亲。”
此话落地，周遭幽幽闪烁着光芒的痕迹，犹如午夜城堡中的蜡烛一般，一盏一盏熄灭了。
森林里威压肃杀的气息一扫而空。
加雷斯松了口气，他看了切利奥一眼，低声开口：“走吧。”
但切利奥·席尔瓦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
木精灵对邪恶魔法的敏感名不虚传。
初次见面，对方就已经察觉出切利奥身上的魅魔之吻，他不觉得接下来进行交涉会有多容易。
紧跟着洛伊斯深入树林，绕过几块巨大的岩石，明明眼见已是绝路，而三拐两拐，却别有洞天。
切利奥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仍然是绿荫环绕，仍然是芳草萋萋，但眼前的树林之间，还穿插搭建着木制栈道和房屋。洛伊斯走在前方，几乎是所有正在劳作、行动的木精灵，因外来者的到来而放下了手中的行当。
“别管他们。”
洛伊斯对着无数好奇的目光摆了摆手：“是客人，我会带他们去见族长。”
听到这话，绿色皮肤的精灵们才继续行动起来。
切利奥一眼就看到了错落有致的木屋之间空旷的广场。
木精灵的住所没有殿堂，精心雕刻的太阳女神像便坐落在正中央。与人类供奉的、虚心垂首的女神不同，太阳女神高举象征着盛日的圆球，昂头挺胸，展露出自然的蓬勃与雄心。
族长西塞莉循着步伐，转过头来。
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但精灵的年岁远超人类，族长决计不是可见的那般年轻。西塞莉手持法杖，当中镶嵌着一颗昏黄的圆球，估计也是太阳的意象。
“加雷斯，没想到你还有归来的一天。”
西塞莉温声道，而后她又看向切利奥。
精灵族长不着痕迹地拧起眉头：“一名受到诅咒的圣骑士。”
切利奥：“……”
他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我想，若非有必要的理由，你不会冒着成为木精灵敌人的风险到来，”好在西塞莉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年轻人，你为何而来？”
切利奥阖了阖眼。
“下河城的城主路德·芮文准备利用人祭召唤深渊尊主。”
他开门见山：“为了阻止他，我需要你们的传承石。”
此话一出，整个营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开口就借木精灵的宝藏，换做是谁都会大吃一惊的。但切利奥不骄不躁，他的冷静摆在眼前，因而没有精灵因这看似狂妄的话语发难。
“我想。”
最终是西塞莉打破了沉默：“你该好好阐述前因后果。”
那是自然。
切利奥不做犹豫，清晰且简短地说明了一切。
从莉可受到召唤开始，到他接受了伊托雷的委托而来，切利奥讲的明明白白。
最终他拿出了与莉可一同来到地表世界的红宝石。
蕴含着迪拉尼特的魔力，红宝石展示给木精灵时，换来了不小的骚动。
木精灵天生对邪恶魔法有所抵触，在他们眼里，切利奥无异于拿着什么腐烂的肉块或者爬动的蛆虫。
“这便是迪拉尼特赠予莉可的红宝石，其中蕴含着深渊尊主魔力，”切利奥说，“这可以作为交换的信物留在你们的营地里。等结束一切，我会亲自将传承石送还。”
“谁稀罕！”
洛伊斯忍不住插嘴，她满脸的嫌恶几乎遮拦不住：“这种脏东西，还想拿来换我们的宝物？”
“不，我的孩子。”
切利奥还没开口，西塞莉率先摇头。
族长亲自解释：“蕴含深渊尊主魔力的宝石，不论落在谁的手中，势必都会掀起风浪。唯独留在我们的营地中，才能保证大陆的和平。”
木精灵无法使用邪恶魔法。
他们栖息在自然当中，也只能使用与自然有关的术式。
就算拥有迪拉尼特的宝石，也无法借着深渊尊主的力量为非作歹。
因而只有在黑夜森林中，来自深渊的宝石才仅仅是一块普通的宝石。
“芮文家族的继承人，不可能深入到我们的住所来，”西塞莉说，“只要红宝石在我手中，他就不可能召唤恶魔。”
木精灵追寻自然，而深渊尊主来到地表世界，势必会破坏自然。
西塞莉当然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
“为了自然，我接受你的交换，但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族长说。
切利奥下意识地握紧腰间剑柄。
“什么条件？”他问。
“我可以将传承石交给你们，用以阻止路德·芮文的阴谋，”西塞莉深深望着切利奥的面孔，“但你要在我们的圣地，向女神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切利奥的面孔不自觉地绷紧。
“你已经走了太远了，年轻人。”
西塞莉语重心长地说：“与恶魔纠缠，纵然不全然是你的过错，也一步一步沦陷至今——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身上的魅魔之吻已彻底完成。”
她拎起法杖，走到切利奥的面前。
“向女神忏悔你的沉沦，你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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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044
◎爱有罪吗。◎
44
切利奥下意识地蜷起手指。
向女神忏悔他的沉沦……
尽管木精灵的信仰和人类的信仰不完全相同, 可切利奥·席尔瓦仍然读懂了族长的意思。
只要忏悔认罪，他就能拿到传承石。
若是切利奥问心无愧，他定然会直言拒绝。
可——
那双碧蓝色的眼眸, 缓缓地合拢又睁开。
沉默蔓延开来, 片刻过后, 切利奥沉着开口：“好。”
西塞莉扬起一抹慈爱的笑容。
“敢于承担，且坦荡, ”她赞许道, “怪不得女神会眷顾你。我的孩子，跟我来。”
木精灵的族长拎起手中权杖, 她优雅转身, 走在前方带路。
切利奥紧跟其后, 而加雷斯刚想抬腿之时，西塞莉犹如后脑长眼一般开口：“你毋须跟来, 戴维斯之子。”
加雷斯：“……”
游侠不得已驻足，他一双灰色眼睛露出隐隐担忧。
“小心点，”加雷斯低声叮嘱切利奥, “木精灵的戒律不比你们神圣教团轻松多少。”
对此, 切利奥有所耳闻。
但他必须交换到传承石，用来解除路易·芮文身上的诅咒。对此, 如若对方刻意刁难，切利奥也得硬着头皮上。
况且……
他不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切利奥仍然是下定决心, 跟了上去。
只有西塞莉一人带领他前行，身后的木精灵纷纷露出了敬畏和恐惧的目光，对此切利奥毫不知情。
他跟随木精灵年迈的族长, 越过茂密的树丛、穿过崎岖的山石, 最终停在了一条溪水前。
溪水前方, 是近五米高的岩石，涓涓泉水自缝隙中缓缓流淌，在边沿形成了刚刚没过脚踝的小小池塘。
另外一尊更为崭新、更为精致的太阳女神像，就坐落在水池中央。
切利奥踩在水池中，面前的族长转过头来。
“营地中的每位成员，都会来到此处洗涤罪过。这本是我们的禁地，但你是被女神祝福过的人，我可以为你破例，孩子。”
“要我做什么？”切利奥直截了当地问。
“面对女神，请先接触你的武装。”西塞莉回答。
这就是要他拆开盔甲的意思。
切利奥对此毫无意见——在教团时，若非出征或者其他正式场合，圣骑士也不会在女神的神像前穿戴铠甲。
于是他伸出手，解开了肩甲的扣锁。
肩甲、臂甲，然后是胸甲，以及长靴。
金属落入池水当中，与石子相撞，发出铿锵声响。
“外族的孩子，”西塞莉的声音仁慈又和蔼，“请你向女神下跪。”
切利奥毫不迟疑地弯曲膝盖。
他跪入清澈的池水当中，凛冽的水温让切利奥打了个寒战。飞溅的水花沾湿了他的长裤与衬衣衣角。
紧接着，一名着黑衣的木精灵，从岩石后方走了出来。
是名男性，看上去年纪不小了，绑在身后的发辫夹杂着白发。男人手持一把二尺长的荆棘条，上面的倒刺分外明晰。
切利奥的蓝眼暗了暗，顿时明白了所谓“忏悔罪过”是什么意思。
他在下河城的忏悔室，对着光明女神的神像，已经做过了一次。
但这没有必要与木精灵说明，何况，他们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苦难会令我们成长，疼痛会让我们清醒，”西塞莉宣布，“在折磨中获得冷静的头脑，从而意识到一路走来，我们犯下的错与罪过。我的孩子，由长老拿来的是在晨曦第一抹光之间抽芽的荆棘，它会成为女神降下惩罚的代行者。”
说着，西塞莉低下头。
“忏悔吧，孩子，我与长老会帮助你。”
切利奥缓慢地点了点头。
“切利奥·席尔瓦。”
精灵族长朗声道：“不论动机如何、不论何等初衷，你都不该与恶魔签订契约，这违背了女神将光明与神圣带给大地的意愿，你认罪吗？”
起初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切利奥做不到杀死莉可，又不能放任她在人世间自由行动。
牵制住她的最好办法，就是接受那个吻。
他的想法没有错，时至今日切利奥·席尔瓦也依旧觉得这是最为妥帖的选择。
但与恶魔签订契约，步步沉沦，为了莉可打破一个又一个誓言，甚至是……
切利奥做不到坦荡荡地说，他没有罪。
签下契约就是签下契约。
这违背了女神的意愿。
于是切利奥合拢双目，沉重地点了点头：“我认罪。”
他的话音落地，背后的荆棘发出可怕的破空声，重重打在切利奥的背上！
尖锐的疼痛直袭脑门，切利奥只觉得双眼一黑，整个人就倒在了水池当中。
精灵长老不留力道，荆棘的倒刺扯破衬衣背后的布料，深深嵌入切利奥·席尔瓦的后背当中，硬生生撕扯开皮肉。
仅是一鞭，便血肉飞溅，扯断的碎肉与血液融入水中，与清冽的泉水一同沾湿他的衣物。
湿透的衬衣紧贴切利奥的脊背，血污之间，攀附在他脊柱上的红色符文分外分明。
西塞莉与精灵长老均是一顿。
木精灵生来就对邪恶魔法异常敏感，完成的符文散发着不可忽视的魔力波动，让精灵族长的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推测出情况是一回事，亲眼确认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该完成契约的，孩子，你没有抵抗诱惑，”西塞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你与她媾■了。”
手持荆棘的精灵长老倒吸了一口气。
切利奥在水池中攥紧拳头。
他不该迈出第一步。
她在法师塔饿晕，决计不是切利奥第一次没能抵抗住魅魔的引诱。
莉可的接近步步紧逼又悄无声息，起初只是靠近，然后是拥抱，再者是亲吻以及……
每一步都好似微不足道，可步步走来，不知不觉间，便已差最后一步。
切利奥艰难地从水池中爬起来。
“是。”
圣骑士用颤抖的声音承认自己的罪行：“我认罪。”
第二鞭如约而至。
这一鞭直接抽中了切利奥脊背上的符文，荆棘几乎是刺入了他的脊椎。这让切利奥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是被池中混杂着自己血迹的泉水呛醒的。
女神的祝福保证切利奥不会因此而残疾，但也间接地增加了他的痛苦。
不止是皮肤与肌肉，连骨头都带着犹如折断般疼痛。切利奥完全丧失了起身的力气，他匍匐在水中，只觉得头脑已因钻心刺骨的疼而嗡嗡作响。
他隐隐听到了西塞莉步入水中。
切利奥缓了好半天，直至女神的祝福发挥作用，他的伤口开始极其缓慢的愈合。
生命力一点一点回归，在疼痛之余，切利奥勉强抬头。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看见精灵族长沾湿的靴底。
“你受到了恶魔的引诱，因此而堕落，”西塞莉问，“这违背了你的初衷，为何还不杀死她？”
是啊。
为何还不杀死她？
切利奥最初勒令莉可完成魅魔之吻，是认定了自己能够抵挡诱惑。
他没能做到，而她已经诱惑了人类——甚至是一名圣骑士。这在人世间，便是有罪。
可为什么，切利奥没能在这之后杀死她呢。
“不……”
昏昏沉沉之间，切利奥仍然坚持出言。
他在水中摇了摇头：“不。”
西塞莉近乎悲痛地一声叹息。
“孩子。”
木精灵的族长识破真相：“你爱上了她。”
话语落地，仿佛连森林都陷入了沉默。
圣骑士不该爱上任何人。
连与世隔绝的木精灵都知道，他们理应将一切奉献给女神，灵魂、躯体，乃至所有的情感。
而切利奥·席尔瓦，一名接受了女神祝福的不仅爱上了女神之外的存在，他甚至爱上了一名恶魔。
千百年来，从未发生过这般惊世骇俗之事。
“用言语已然不能形容我的心情，孩子。”
疼痛折磨着切利奥，他几乎无法理解西塞莉的言语。只是从精灵族长的言辞之间，切利奥隐隐约约听出了困惑与迷茫。
“女神从未对这世间做出任何直接的指使，她唯一一次在大陆现身，便是赠予你祝福。”
西塞莉缓缓开口：“你一定是有某种过人之处，才得到了女神的垂青。可现在——”
精灵族长的语气有些迟疑。
“我不明白，这是她赐予你的考验而你没有通过，还是连与恶魔勾连，都是你走向神圣的必经之路呢？”
切利奥也不明白。
他询问过，祈祷过，发出过困惑的呐喊，甚至在忏悔室中血溅满地。
可女神没有再次倾听他的声音。
直至主动拥莉可入怀，切利奥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