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回答精灵族长，好在族长也不是期待他的回答。
西塞莉沉重地叹了口气。
“爱上恶魔，你不止是触犯了教团的禁忌，更是冒犯了整个大陆。”
族长宣布道：“切利奥·席尔瓦，你认罪吗？”
水中的圣骑士呼吸一顿。
一个他从未细想过的问题——也许是出于恐惧，也许是因为毫无经验，因西塞莉的宣判而在他头脑中首次形成。
他爱莉可，爱让他感到蝴蝶在胸腔内震荡，爱让他失控却又感到幸福与酸楚。
他知道他“不应该”爱上她。
但是，爱有罪吗。
第43章 045
◎还了回来。◎
45
爱有罪吗？
亚历山大·席尔瓦主教仁慈悲悯, 将他从穷苦贫瘠的修道院带回狮心城。切利奥在神圣教团中长大，他自幼受到的熏陶便是神明的爱广博无私。
因而，身为神职人员, 他要将女神的爱平等地传递给所有人。
为大陆带来善意, 带来公正, 带来和平和幸福。
教义告诉切利奥，这便是“爱”的真谛。
切利奥承认, 他不该爱上莉可。
圣骑士不能爱上任何有具体含义的个体。人类也好, 精灵也罢，矮人或者侏儒, 什么都不行, 因为那意味着他将灵魂与躯体交给了他人, 而非一心奉献于女神。
但爱就是这么发生了。
一如那花园中的蝴蝶翩跹起飞，它可以在任何花丛之间流连, 亦可掠过不同的天空。
切利奥·席尔瓦也是人类。
他有着和平民一样的头脑、心脏，也有着一样的灵魂。
蝴蝶飞入了他的胸膛，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不应该, 但切利奥不后悔。
他没有错。
没有因爱上莉可而做任何违背本性的事——没有受到教唆, 没有冲昏头脑，他不是传说中得到魅魔便浑浑噩噩的凡人, 也不是因为魅魔引诱而变得暴戾偏执的昏君。
切利奥想做的，仅仅是亲吻她, 爱护她。
不是因为欲望想要拥她入怀，而是因为莉可绽开笑颜，她的烂漫和快乐促使切利奥心生怜惜。
不是因为渴求而与她交（）媾, 而是满腔的爱意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出来。
没有失控, 没有罪恶。
和下河城城堡中依偎于晨曦的两只猫一样, 和这世间每一对相爱的情侣一样。
难道，这有罪吗？
他的沉默让西塞莉隐隐变了脸色。
木精灵的族长紧握手中法杖，那张慈祥的面孔中蒙上一层阴霾。她的语气不再平和，声线中渲染几分严厉：“切利奥·席尔瓦，外族的孩子，难道你拒绝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过？”
切利奥在水中艰难昂首。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规律的呼吸频率。
荆棘撕扯开皮肉，森森白骨清晰可见。殷红血迹如入注般流淌，温热切利奥脊背的肌肤。
可浸泡在水中，任凭血液流失，切利奥控制不住因寒冷而颤抖。
碧蓝的眼眸清澈如宝石，他的视线越过西塞莉，看向后方的女神。
与忏悔室中悲悯仁慈的神像不同，木精灵信仰中的太阳神自信、坦荡，她高举着象征着太阳的圆球，无私地将日光赠予大地。
何等博爱的神明。
她会觉得……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我不……”
破碎的话语从男人的口中流出，西塞莉微微蹙眉：“你说什么，我的孩子？”
“……我不明白。”
开口时，切利奥从自己的口中品尝到了新鲜的铁锈味。
他已不知是因疼痛和咬破了口腔，还是这血来自内脏。
“若是我……”切利奥深吸口气：“爱上一名普通的女性，人类也好、精灵也罢，您还会觉得这是罪过吗？”
西塞莉蓦然愣住。
她没有给出回答，切利奥知道她不会回答。
若莉可只是一名寻常的人类姑娘，西塞莉不会认定这是罪过。
也许木精灵会失望于他因“小爱”而放弃了“大爱”，但离开教团本就是惩罚。
罪孽的源头，仅仅是因为莉可不是人类。
刹那间，切利奥的思绪回到了带队清缴异教徒的时刻。
因为信仰不同，就被杀死的无辜村民，和莉可——甚至是现在的他，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哪怕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有罪”。
这是不对的。
切利奥坚信，女神不会因此而审判任何人有罪。
“不。”
他用颤抖的声线开口：“我没有罪。”
身后的荆棘直接抽了过来。
精灵长老似是因切利奥的否定而感到愤怒，不止是一鞭，数鞭落在他的脊背上，撕扯开血肉、切割开皮囊。
切利奥几乎是瘫在了水池中，犹如濒死的人，再怎么鞭打也难以做出挣扎与回应。
血肉飞溅，将身下浅浅的水池染成淡淡粉色。
太痛了。
甚至是过往直面恶魔与魔物时身负重伤，切利奥都未如此痛苦过。
他的痛苦不单单源于后背鲜血淋漓的伤口。
切利奥很生气。
木精灵追求正义与光明，这本与他目的一致。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承受着毫无理由的酷刑。
切利奥·席尔瓦的心底，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凭什么？
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却要被如此审判，如此定罪，如此折磨。
“切利奥·席尔瓦，外族的孩子，”西塞莉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你认罪吗？”
她问出口，实际上却没有给切利奥任何选择。
爱有罪吗。
爱上莉可……
切利奥合拢双眼。
因为痛楚，他浓密纤长的金色睫毛在水中不住震颤。眼球后方，莉可玲珑纤细的身段仍然清晰可见。
恍然间，切利奥好似明白了。
起初他们相遇时，他的冷酷、他的敌意，对莉可而言，与木精灵的族长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事先认定她有罪。
同样将她视作邪恶与污秽的存在。
甚至出于他自身的恐惧和怯懦，害怕莉可的存在会动摇自己的信念，切利奥甚至一度考虑过杀死她。
那时莉可的心情，与现在胸腔内酝酿的不甘和愤怒，是一样的吧？
切利奥·席尔瓦赠予莉可的苦难，终究是还了回来。
原来是这种滋味啊。
圣骑士在水中慢慢睁眼。
那双蓝眼清澈见底，因荡漾水波而折射着斑驳光芒，在日光下如梦似幻。
因而哪怕一身血污，哪怕衬衣的后背已为荆条抽成碎片，沾湿的金发黏连在额角，如此狼狈的模样之下，切利奥·席尔瓦仍因冷静的双目显得不容置疑。
“……不。”
他用沙哑的声线，做出拒绝的回答。
“我没有罪。”
身后的精灵长老愤怒地举起荆棘。
然而西塞莉却沉痛地摇了摇头。
木精灵的族长抬手阻止了酷刑继续下去：“算了。”
她的表情看上去比切利奥死了还要难过。
“我很失望，”西塞莉悲伤地开口，“圣骑士被魅魔引诱、进而堕落，人类的教团应以此为耻。切利奥·席尔瓦，你的名字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直至永远。”
族长一声叹息。
“我不能把传承石交给受到恶魔诱惑的人，”她冷声说，“心志不坚定的人类，难免会遭人利用。”
西塞莉的话语落地，远处传来一阵喧嚣的脚步声。
加雷斯·戴维斯终于说服了洛伊斯，闯入了木精灵的禁地。
他走到水池之前，酝酿好的话语刚要出口，游侠便触及到了倒在水池中的切利奥。
“这——”
落入眼帘的是血肉模糊的人形，加雷斯当即愣在原地。
“切利奥！”
游侠顿时把其他抛在脑后，他向前跨了一步：“族长大人，若有分歧，大可以交谈后再——”
“不要过来。”
加雷斯后面的话，被西塞莉严厉打断了。
木精灵的族长警告道：“未经许可，外族的人不能踏入忏悔池。戴维斯之子，你已离开了黑夜森林，接受你再次进入营地已是我们的仁慈。”
加雷斯硬生生停下脚步。
“天色已晚，我准许你在营地内过夜，但天亮之后，戴维斯之子，你必须离开黑夜森林。”西塞莉命令。
加雷斯的视线停留在切利奥鲜血横流的脊背上：“那他……”
西塞莉：“堕落的圣骑士必须留下。”
游侠神情微凛。
“放他回去，他依然会受到恶魔的诱惑，”西塞莉说，“我会派人好生看守他，待到时机合适，亲自押送他回到狮心城。”
回到狮心城可还行！
加雷斯立刻意识到不好：尽管过了不到几天的功夫，可想也知道，路德·芮文一定会派人将“切利奥·席尔瓦受到恶魔引诱”的消息传回狮心城。
他已被神圣教团除名，若是叫木精灵押送回去，切利奥能好过才有鬼了！
但是——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加雷斯，深谙不能与木精灵讲道理。
先假装答应再说，加雷斯心想。晚上再考虑如何把切利奥带出来。
他内心无比担忧，面上却是点了点头：“听您的吩咐，族长大人。”
加雷斯耸了耸肩，配合地退后半步，转身离开。
西塞莉收回视线。
“把他送到枯木区，”族长吩咐道，“送到最深处。”
所谓枯木区，是黑夜森林里的“墓地”。
无数动物在预感死亡到来之时，都会来到枯木区，不论是飞禽还是走兽，不论是猛狮还是白兔，进入该区域，都会停下厮杀与敌对，安安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千百年均是如此。
尸骨一层一层堆积成山，周遭寥无人烟又地势复杂，形成了天地之间最为自然的，地牢。
切利奥因疼痛和失血，基本上丧失了意识。
在朦胧之间他似乎听到了加雷斯的声音，但很快，几名身强力壮的木精灵便将他拖了起来。
拉扯手臂，连带着脊背的肌肉疼痛更甚，然而切利奥却没有力气做出挣扎和反抗了。
他像是拖死狗般，被木精灵丢进了枯木之地。
白骨累累的坑地弥漫着腐烂的恶臭，蛆虫在泥地之间穿梭爬行，肮脏的污泥沾染在肌肤与伤口之上。
切利奥匍匐在地，不由得攥紧拳头。
他没有罪。
爱上莉可没有错。
哪怕意识不算清醒，切利奥的脑海中仍然徘徊着莉可的身影。
她的长发，她的温度，她的笑容，以及那馥郁芳香。
在这里不应存在，但——
温柔的触感，轻轻落在切利奥·席尔瓦的头顶。
紧接着，如花房般浓郁绚烂的气味，覆盖住了所有恶臭与腐朽，迅速充满了切利奥的肺部。
切利奥在浑浑噩噩之间，蓦然清醒。
他睁开眼，抬起头颅。
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时，圣骑士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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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046
◎他不一样。◎
46
踏入枯木之地时, 莉可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深渊。
——即使是深渊，也只有在无人管辖的边沿，才会存在这般白骨皑皑的痕迹。
但与深渊不同的是, 死亡亦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弥漫着恶臭与腐烂的泥沼地, 也是酝酿生机的地方。
切利奥·席尔瓦就这么被丢弃在了坑地中央。
他几乎陷进了淤泥里，蛆虫在周遭扭曲挣扎, 黏答答的黑泥污染了他洁白的衣衫, 与血迹粘连在一起。
那头如日光般璀璨的金发同样沾满了污泥，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尽管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外, 可翻开的皮肉和横流的血液让切利奥看上去比那些尸首还要狰狞可怖。
莉可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她拎着裙摆, 毫无芥蒂地走入坑地。
“……切利奥……？”
污泥弄脏了莉可的裙摆, 但她全然不在乎。小魅魔跪了下来，她伸手, 用洁白的指尖撩开他额前的金发，而后俯身，艰难地将高大的男人拖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将其拥入怀中, 莉可又不敢拥抱他——她怕触及到他的伤口。
这可是天神一般的圣骑士呀。
威严、凛然, 一身银铠，永远坚定又沉着的切利奥·席尔瓦, 就像是一具失去身份的尸体般，被丢在了这般腐朽的地方。
莉可轻轻扶着他的头颅, 好叫切利奥枕在自己的肩头。
怀中的男人勉强恢复了些意识。
他睁开了眼，肮脏不堪的面孔之中，那双蓝眼依然清澈如广袤的海平面。
切利奥·席尔瓦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而后他缓缓伸出了手。
男人宽大的手掌悬停在莉可的脸侧, 想要碰触, 却又像是不敢。
“莉可。”
他轻声低语：“你是……真的吗。”
那一刻，莉可只觉得心底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口。
好痛！
刺痛自胸腔传来，是如此的明晰。并且这痛竟是会传染，好似沿着血液翻滚流淌，延伸到了十指的指尖，连带着莉可的双手同时在痛。
她还有些难过。
可是为什么呢？
莉可有些惊讶，还有些迷惑，是因为走太累了吗，还是觉得弄脏衣裙不开心？
至于切利奥，切利奥……
小魅魔合拢双眼。
她主动将自己的脸颊靠了过去，用脸蛋去蹭切利奥的掌心。
明明还在生气的。
莉可真的很生气：气切利奥的不告而别，气他自顾自地要承担一切。来的路上莉可都想好了，她要狠狠地斥责切利奥一顿，然后和他冷战一星期。
但当听到切利奥问她是不是真的存在时……
莉可只觉得难过，她心脏好痛，还有些酸酸的，酸到眼眶也紧跟着发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