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的阻碍被取走,姜书绾大口喘息着,然而她刚刚眼泪流得太多,嗓子都哽咽住了,喉咙口一片温热:“子望,回头是岸,你不要一错再错了,快把谢相放了,现在收手,他一定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薛子望无奈地笑笑,“师父,我回不了头了,昌沧县的新娘自杀案,是我帮着孟庆山杀了方文仲,我一直潜伏在你的身边,做安王和薛怀庭的眼线。”
“言归正传吧。”薛子望离开密室,走到外面,把铁门重新锁好,隔着铁窗摇晃了一下手上的钥匙,对他们说:“一刻钟之后我会回来,如果你们都还活着,那我就送你们俩一起上路。对了师父,我给你打的是活结。”
薛子望没有一丝迟疑地转身,他在心里默默说,师父,对不起,最后还要骗你,但我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然后不知薛子望触动了什么机关,谢植面前那扇门,竟也自动打开了。
谢植抢先一步,把那只瓷瓶握在手里。
“不要,谢植!”姜书绾挣扎着从绳索中挣脱,就要去抢他手里的瓶子,“薛子望说了,这只是一个游戏,不要喝!”
谁知道他面色平静,把手背在身后,不让她去碰:“不,他没有开玩笑,薛子望既然已经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我们了,那就代表,他不是在跟我们玩玩而已。”
“那他就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姜书绾抓着他另一只手,“不要相信他的话,我们都不要喝,要么就让他把我们一起杀死。”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死?”谢植温柔地笑笑,还是习惯性地捏她的脸颊,和她玩笑,“他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开门,这里可不是监牢,等到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时候,我们说不定会吃对方的肉。”
“到那时候再说。”姜书绾圈住他的腰,把侧脸贴在他胸口,“你的肉又老又硬,又不好吃。”
谢植揉揉她的头发,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我早就看出来这个小白脸有鬼,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居心叵测,绾绾,你看人的眼光,着实还需要再练练,尤其是在礼部那样的地方,每年的科考大权在你手中,可千万不能给大宋朝廷,引狼入室。”
“是啊,我看人的眼光确实不行。”姜书绾咕哝了一句,“否则你的心思,我早就该知道。”
瓷瓶掉在了地上,姜书绾不可置信地抬头:“你在干什么!”
牵机的毒发作很快,但他还有话没有说完,谢植不想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按着她的头,把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绾绾——”谢植迟疑了片刻,手掌心贴上她的侧脸,恋恋不舍地温柔抚摸,“答应我三件事,第一,赵元思重权欲轻感情,将来必与孟太后分歧,你万不可嫁他,否则夹在中间会难做。”
他这是在交代最后遗言,姜书绾又怎会听不出,几乎要哭出来:“你胡说什么,我与他不过君臣……”
谢植却坚持:“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姜书绾咬了咬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摇摇欲坠。
谢植亦是万般不舍,而后摘下玉扳指,交到她手里:“其二,这是陈郡谢氏的家主印信,交给谢桥。”
“好,我一定亲手给他。”姜书绾的身子止不住地颤,一串眼泪抖落在手心,打湿了那枚扳指。
“最后一件事。”谢植又捏捏她的脸,“我尚未娶妻,也无子嗣,就得劳烦你每年祭扫坟墓,来看我一回。”
还不等姜书绾应声,又补了句,“……我心眼不大,你只能一个人来,不许带你夫君。”
第61章 鹊桥仙(3)
“好好好,我都答应你!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带他去的!”姜书绾怕他还有什么遗憾未了,现下是谢植说什么自己就答应什么,只怕回答地不够快。
谁料谢植捂着自己的心口,不知是毒药发作了还是怎的,面露痛苦之色:“你……居然还真的准备嫁给别人?是真要我死不瞑目啊!”
姜书绾睁着一双圆眼,茫茫然道:“什、什么意思?”
谢植的嘴唇动了动,似有迟疑,他的耳朵都红了,紧紧闭着眼不再说话,放任自己整个身体贴着她一起,两个人双双跌坐在地上。
然而姜书绾见他这副模样,只是慌乱了一瞬,就迅速反应过来,薛子望给的这一瓶药绝对不是牵机,经过魏国大长公主毒杀案,她深感自己对毒药的种类了解不深,所知也不过唯有砒霜等常见的几种,而后得了赵元思的允许,得以前往太医署学习查阅各类典籍。
牵机的毒发作很快,死后身体会变得僵硬,脖子往后仰,脚紧紧绷住,整个人的身体就像一台牵机,因此而得名。
但是谢植的身体依旧柔软,皮肤也是温热的,全然没有一点形貌可怖。
尽管已经知道了真相,但还是有一滴眼泪没能控制住,径直滴落在他的脸颊,谢植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早已昭示出自己的伪装。
“反正你已经死了,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再听见了吧。”他的头枕在她怀中,姜书绾伸手拂去那滴泪,指腹在他脸上蹭了蹭。
“我的心上人是六年前在明州遇见的,初见他时我一身狼狈落魄,身上的衣衫被树枝划破,前一夜烟熏火燎,面容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初见我的第一面是什么印象。”
怀中的人嘴唇动了动,还是回了句:“楚楚可怜,叫人不忍心抛下她不管。”
姜书绾却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不许诈尸!”
“哦。”谢植乖乖闭嘴,然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万万没想到,这小娘子竟是如此居心叵测,在心中惦记了自己六年,能如此沉得住气,一点不显山漏水。
若不是今日这场意外,他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窥见她的真心。
“他不愿透露姓名,只说自己姓谢,家中排行第七。那时候我已看出他身份不简单,当时一心只想活下去,所以故作亲昵,认他作兄长,喊他七哥。”想起当时稚嫩的心思,姜书绾自己都笑了,“那晚你将我带回驿馆,我想着,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的身体也可以,我一定要活下去。”
原本纹丝不动的人咳嗽了几声:“喂喂喂,是他,不是我!”
说罢,还是忍不住起身,拎着姜书绾的耳朵:“哎,不是——我说你这小娘子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什么?我虽不是什么善人,倒也不至于对一个小丫头起了龌龊心思吧?”
他是真用力,手指间都捏得发白,姜书绾吃痛,赶忙拽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上,乖乖讨饶:“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谢植不依不饶,像是较真:“十四岁才多点儿大?还没及笄呢吧!”
后半句话他收了口,心头也微微泛酸。
是啊,那一年的绾绾不过才十四岁,还没及笄的年纪就遭受了那样大的苦难,亲眼看着父母惨死,为了活下去还要抱着委身于一个陌生成年男子的打算。
谢植的呼吸紧促了起来,他今日才知道,当时她居然是这样想的,而如果遇见的人不是自己,又会发生怎样的事?
他没敢深想下去,只是后怕地长抒一口气。
姜书绾看着他,眼眸里晶亮一片:“我告诉你这个的意思,是想说,谢植,其实是我先动的心,我早就心悦于你,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到现在还在继续。”
“非要我死了才肯说是吧?”话语虽然是嗔怪,但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便是姜书绾认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谢植这样笑过,“爱慕本相的小娘子多了去了,你只怕是要从这里排到吹台了。”
“你不会让我排到吹台的。”姜书绾也是笃定地笑,难得她今日没有和他抬杠,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左茂勋全都告诉我了,每一年你都会来燕山府路,还有行知书院,我已经都知道了,谢植,你再也骗不了我,你也根本没有什么心上人吧!”
是啊,虽然他没有在见她第一眼就立刻爱上,但这些年来,除了她之外也在没有其他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中。
“为什么是我?”他拥着她在怀中,万千柔情蜜意在心头,去抚她的发,“我的名声着实算不上好,坊间的传言很多。”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直接表明心意的原因,姜书绾在他心中过于美好,让他总觉得配不上。
“当年离开明州的时候说的话,自己都忘了么?”姜书绾直起身来,戳了戳他的脸,“是你告诉我,永远不要因为仇恨迷失了自己,女儿家也可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不必委身依附于谁。我还以为你是看出了我那晚的心思,当时只觉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算了。”
她也忍不住笑意:“后来这些话一直在我心上,我下定决心要参加女子科考,一定要靠自己给姜家洗清莫须有的罪名,为我父母伸冤。”
谢植的眼眶有些热,起身握住她一双手:“绾绾,你做到了,光是这一点,你就比我要厉害得多,我到现在,还没有……”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止住了他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姜书绾冲到了门口,看见的却是薛子望的母亲。
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惊吓,一直盯着地上某处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
“伯母!我是子望的师父姜书绾!那一日去你家吃过午饭的!”她焦急地对着门外的人喊道,半截窗户遮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她只能看到小小一方天地。
总算是有人来了,她必须要和谢植离开这里!
第62章 鹊桥仙(4)
原来那道门上根本就没有锁,薛子望不过是诓骗了他们,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其实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骗过所有人的,包括自己在内。
“子望,我的儿子……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阮芝怡已经泣不成声,扑在薛子望僵硬的尸体声大哭,“我不过是听你的去衙门里送了样东西,怎么一转头,你就已经……就已经……”
生下薛子望后,儿子就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阮芝怡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字来,死死扒着尸体不肯松开。
看着开封府的人把尸体搬走,也将阮芝怡一起带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姜书绾却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地上空荡荡的,片刻之前,薛子望就躺在这里,尸体的形状怪异,好像一只织布机,再早一些的时候,他满脸愧疚,对她说,师父你骂我吧,师父我回不了头了,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安静却鲜活的小郎君,刚过完十八岁生辰,捧着她送的一套文房四宝,低着头羞笑。
“万万没想到,最后他竟是这样的结局。”吩咐完下属务必处理妥当之后,谢植对姜书绾说道,只是她半晌没回声,于是他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悉心询问:“在想什么?”
她握紧着的拳头这才松开:“他给我们的是假药,应该是笃定我会抢在你前头去喝了。”
谢植神色凝重,想了想还是宽慰她几句:“毕竟是你第一个徒弟,总有些感情的,我死了他诚心如意,你伤着了他总归于心有愧。”
“不是这样的。”姜书绾摇摇头,“他一定觉得自己的心思无人能猜得透,即便是死也要把我们当成傻子再戏耍一遍,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目的。”
这小白脸还有什么目的?谢植猜不透,也懒得去猜,但他见不得姜书绾继续为这人伤神,狠狠心便开口道:“那他一定是想,若我想保自己的命,你便会喝下这毒药,到时候不曾毒发身亡,你也已经看透了我的真面目,认定我是贪生怕死之人,从此之后不再与我来往。”
姜书绾还是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为何要服毒自尽?”
“这个嘛……”谢植想了想,“是无颜面对你了吧。他知道自己犯下那些罪状,你定不会饶过了他,心虚之下也只能选择以死谢罪。”
“如果是这样,他不需要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也不用把那些案子的真相都告诉我们。”
这么一回想,谢植倒是也来了兴致。小白脸毕竟是薛怀庭的儿子,莫非会跟这个相关?
门外有京畿路提点刑狱司的人报讯,是姜书绾从前的部下王公事:“左提刑已经将黄大林母子遇害一案审清楚了,黄阿婆是死于自己儿子之手,杀死黄大林的则另有其人!”
姜书绾的脸色顿时煞白,几乎没有站稳,她的嗓音颤抖着:“如果告破的?”
王公事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笑了笑:“如此迅速就将案子侦破,咱们京畿路还是头一回,左提刑兵不厌诈之计,看出了黄大林的小娘子有古怪,暗中命我们用钉子勾下那小娘子的衣衫一角,诈她说是在黄大林家中,捡到了一丝沾着血迹的布料,那小娘子吓得立刻就将所有真相供出来了!”
“左茂勋果真是有些手段。”谢植喜出望外,又吩咐了王公事几句,说等事情了却之后再去与左公小聚后,便让他先走了。
“刚刚粗略地看了他的尸体表象,死亡时间不过一刻钟之前,他一定是听见了我们说的那些话了。”姜书绾眨了眨眼睛,落下几滴泪来,她伸手想去擦,谁知道竟然越擦越多。
“薛子望!”她几欲将一口银牙咬碎,似乎是对着一团空气说话,“你这般心思,为何偏偏不能早些用在正道上?”
谢植不知所以:“绾绾,怎么了?”
她竟是扑入他怀中,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他也是在赌,盼着自己输,但却偏偏照着自己能赢在下赌注。”
“赌些什么?如何算赢,如何又是输?”谢植被她越说越糊涂。
一阵微风从窗外拂过,将他们的发丝吹乱,然后纠缠在一处,好似某个调皮的小郎君作怪,姜书绾恍恍惚惚,只觉得若是薛子望没有死,此刻会不会笑着走出来对她讲:“师父,你到现在,才算将我看透啦!”
“怎样做,他都是赢了。”她哽咽着嗓子:“他一早就准备好了要把所有的真相告诉我,也早就打算好了说完之后就自尽,只是偏不放心我,要替我也做好打算才肯走。若是你虚情假意,一瓶毒药也叫我看清你的真面目,自此以后不相往来,若是你真心,他把你我困在此处这么长时间,便是给左茂勋留足了时间查明真相,为你洗脱冤屈。”
她深深看着谢植:“丹书铁券,可免其九死,子孙三死,这两条人命若是在你手上,定远侯便是怎样也不用担心了。”
“赵元祈这狗东西!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谢植想起那一晚安王说的那些话,不自觉背后都是阵阵冷汗。
“怎么了?”姜书绾甚少见到谢植这副模样,脱口而出,“此事安王也涉及其中?”
谢植冷冷一笑:“是啊,打着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他赢。他早就知道,我已经看出了赵元思设计下毒杀了赵肃柔,便借着此事再来挑拨离间了我们甥舅,让我以为赵元思要再来害我,若我侥幸逃过一死,必然会要查明真相,到时候定远侯的事越闹越大,说不定就会被逼策反,替他打头阵。”
姜书绾也是心头一冷,没想到安王的心机竟深沉至此,他当年设计挑唆二皇子害他父母,致使姜家三十二口人惨死,明明是始作俑者,还要在姐姐面前惺惺作态,扮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