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深渊
雨夜正寒, 起风之余只见着牢狱中无数的影子摇动了起来。
赤焰轻跳。
但那壁上的火是冷的,如何也驱不散这漫漫长夜里的寒色。
仲藻雪自下而上的逼近了他的身前,虽然是一双手托着他, 但看着却更像是将他逼压在了牢栏之上, 只直视着他那一双像是化不开墨的眸子, 迫得他不得动弹丝毫。
“……”
祁青鹤低着头望着她,那一双一惯清冷的眸子隐隐有轻颤。
此一方两人贴得非常的近。
她自下而上的逼视着, 像是在迫压,但贴近的距离却让他恍然的想起了那一日的晴好夏日,两人新婚燕尔, 情意正绵,她含羞的挑起了帘子托着一盘新做好的小点心来送给她尝尝。
想起了那一日起风时, 那一个未及落下来的吻。
他倚着身后的那一棵花树微怔的睁着一双眸子望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惊讶, 就在他的面前, 近得能闻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就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鹿一般睁大了一双眼睛。
脸颊瞬间的飞红。
她羞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的别过头去,还不忘推攘了他几下,以掩饰着心里的羞恼。
地牢里的寒焰映入了眼里。
祁青鹤低着头望着她, 看着她那一双寒凉的已经再也没有了一丝温度的眸子, 尤其是在望向他的时候,只剩下了寂寂的深渊,毫无一丝的光亮。
平静, 而又凉薄。
好似是他的模样, 却又不是他。
“……”
祁青鹤张了张嘴, 像是想要说上些什么, 但所有的话刚到了嘴边却是咽不尽的干涩。
他想说,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那天就在那里, 也不知道她会追着他的马车冲上来。
他想说,他原以为那一纸休书虽然休弃了她,但她回到仲府,依旧能做她名门望族的大家小姐。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的家,里面住着的人是她的生身父母,她的亲人,是可以庇护她安身的人。任凭她做了什么事都是仲家的女儿。
也许下一次再见面,她以二嫁嫁做了他人妇。
但也是名门望族仲家的千金。
他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曾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天的这一个地步。
仲藻雪自下而上的逼视着他,在渐渐离开了他的怀抱后,冷夜中那残碎的温度散去,只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臂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您原是我最爱的人,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您这样凉薄的郎君呢?”
她说的那一句话的声音是平静的。
却只在说完后,松开了那一只握着他手臂的手,随即一力将他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咚!——”
寒牢里的火光骤然一阵惊跳。
长影纷乱,只听着陡然一声重物摔落下去的声音,响彻在了这个寂寂的雨夜之中,继而又悄然的被这一场雨给淹没殆尽了一切的声音。
——像是她那一日被重重的摔落在了水塘边上时溅起的水花,滚落了一身如何都洗不掉的淤泥。
那一辆马车就这样在将她蹬退一边后,自她的眼前驰了过去。
车轱辘声响起。
黄梨木的圆轮直劈开了行道上的那一条条水塘,激起了飞溅而起的水花,直将她一声又一声的悲泣的叫喊声尽悉的湮灭。
她叫着,相公。
她一次次的将希望寄于在了他的身上,又一次次的被他彻底的摧毁。
这世上,怎么就会有这么凉薄的人呢?
“祁大人!!”一直在不远处盯着的狱卒只走了片刻的神,回过头来就看着他被死牢里的犯人给摔在了地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直揣着腰间的鞭子就往里面冲了进来。
这一方的惊叫,也很快的惊动了牢狱里其它的狱卒。
只不一会儿见着数十个值夜的狱卒举着火把急匆匆的冲过来。
仲藻雪长身站立在了死牢中,看着脚边蜷缩着的男人,像是牵扯到了身上的那一道刀伤,一时间脸色苍白冷汗四冒,好似痛得难以自已的喘着气,一双手攥紧了地上的那一簇干草。
攥握之间,手背上的青筋犹有暴起。
只是她的面上却是激不得一丝多余的情绪,那一双望着他的眸更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冷光照落。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看着痛的蜷缩在了自己脚边的男人。
只在听到外边传来了动静后,听着狱卒的惊喊声和脚步声,方才微微侧过了眸子瞥了一眼牢门外边。看着那些个狱卒像是游鱼一般的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挤了进来,她却像是索然无味的踱去了几步站得一旁转过了身不再看他。
“你这个贱妇——”
那个见着她动了手的狱卒扶着祁青鹤之余恼怒的正想要扬鞭抽她。
扬起鞭子的手却被祁青鹤伸手压住。
“……大人?”
那狱卒收回了鞭子有些惶恐的小心着搀扶着他,忙连声问着,“大人您没事吧?可有伤到了哪里?严重不严重?……不然还是先回去休息了吧?这犯人小的们会好生看管的。”
祁青鹤伸手压住了他的鞭子,脸色苍白的说道,“我无事,你们都退下去。”
“这——”狱卒怔住了。
“本官……”
祁青鹤在说话的时候声音已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却还是句字清晰的咬着词,“本官审案……不容,其它人清扰,你们都且退下。”
狱卒还想要说话。
“退下!”祁青鹤声音发冷的喝道。
“……”
狱卒见状心中生畏不敢不听,但又实在是怕了他在这牢中又受到了这个疯妇发狂之下的伤害,迟疑之间便扶着他安坐在了一方干草上,随即走上了前去将之前加诸在仲藻雪上的铁链又挂了上去,更将铁链的那一头牢实的绑在了墙壁上限住了她一切的动作。
仲藻雪未有在意的望着拴着两只手的镣铐,神色轻慢的抬起了头来。
“大人,小的们就在外头不远处,你若有什么事只要叫上一声即可。”退下去时,那狱卒躬身说道。
“嗯。”
祁青鹤额发有湿的仰起了头,苍白的脸上是少有的虚弱。
他少有示弱。
身旁的人也从未有见过他病榻虚软的模样,那自来养着的不怒自威与不动神色,让他永远在旁的人眼里是一副深浅难测的模样。
他从不曾狼狈,也不曾低头。
狱卒着举着火把依次的退了出去,后背的那一道刀伤让他坐立不得,或然说,这样的一道刀伤坐着时候的拉扯比站着时候的疼痛更甚。
但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盘膝正坐起了身子,尽力让自己的狼狈不显露于外象。
“我知道你恨我。”
雨夜生寒,无数的银针飞梭满城。
祁青鹤盘膝坐在干草上脸色苍白的望着她开口说道,“而今昨日已去,时间亦再难回头,我也无力去争辩一二为自己解释什么,想要做的,所能够做的,也只是一尽今日事罢了。”
仲藻雪久久的望着他,笑了,“您可真是高高在上的祁大人。”
祁青鹤面色苍白的说,“我……”
拴住铁链的手有微动,寂静的牢狱里听着铁链声响。
仲藻雪神色轻慢的说,语中犹有带着笑,“真是好一句昨日已去再难回头,如此轻淡的一句就能推尽掉你的一切前尘,真正是轻淡的好似翻去了一页书一般。”说到这里,她抬着头望着他,声音发冷,“只不过是因为这一道伤不在你的身上罢了。”
“……”祁青鹤一时缄默。
“祁大人,一个人身上的伤从来都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消失,哪怕日后疤痕淡去,一时看不清楚找不着了,但那一道伤却还是依旧在那里,那一道伤所记刻下来的疼痛与屈辱也将永远的留在身体里面。”
仲藻雪抬着一双眸子神色生冷的望着他,说,“就像一到了这雨天,我总会避免不了的想起那一日,日日梦魇,夜夜难安。它从来都不会因为你一句所谓的‘昨日已去’就能得以解脱!”
“……我不是这个意思。”祁青鹤哑声道。
“你真应当留在京城继续去做你那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仲藻雪轻道。
“……”
祁青鹤抬着头久久的望着她,苍白的脸色上那一双生冷的眸子满盛着这一番寒夜,额际的冷汗犹有浸透了碎发,让他鲜少的有了一份破碎的感觉。
微张的嘴唇似是有颤了颤。
良久。
才生冷的挤出了一句话,“此来临安,我原是一直的想要救你……”
“我已不需要你救。”仲藻雪望着他说。
祁青鹤望着她,喉咙就好像经着刀子磨过一般的干涩发紧,“你当真如此一心求死?”
“是。”仲藻雪低下了眸,神色平静的望着他道,“于这世间,我已了无一身牵挂。”
“没有任何人教你再留恋?”
“没有。”
“任何前尘旧事你也已皆数放下了?”
穿堂的雨风往往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飘乱中有些许的碎发遮住了那一双眼睛。
仲藻雪平静道,“对。”
“恨也没有?”
“没有。”
“爱也没有?”
在被问及到这里的时候,仲藻雪有停顿了一下,一双眸子有低敛了下去,碎乱的发半遮上了她的眼。这让祁青鹤望向她的一双眸子不由得颤了颤,好似有攥着一颗心等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答案。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却见她神色犹有恶劣的一笑,抬眸间像是有些许玩味的望着他。
“我爱的人,在我的心里早就已经死了,大人。”
“哗啦 ——”
远边天际好似有一道蛇形的闪电撕裂了天空,继而听到了一阵又一阵轰鸣不绝的雷声。只这一场雨不绝的自夜空中落下,却也不知道是谁的哀啼恸哭。
“咳!——”
祁青鹤像是再也忍不住的侧过身咳嗽了起来,只着手肘撑在了牢栏上,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那木栏,指爪深剜的硬生生剜入了三分。
那咳嗽声,一声又接着一声,每一声咳都是伴着后背那一道拉开了的伤口,带着一阵钻心的疼痛。
可堪堪痛入了骨髓里面。
“咳!——”
祁青鹤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身旁的牢栏,半折着身子侧首伏在了地上。贯堂的寒风惊动了死牢中落下来的灯花,一室的影子不住的激晃。
又有一道紫色的蛇形闪电拉亮了天屏,照亮了他侧伏在地上的身影,看着阴冷而又诡谲。
他像不小心咳伤了肺叶一般,脸色苍白的侧首伏在地上不住的咳嗽,有血色从唇边染开。
雷声不住的轰鸣,又是一场大雨落下,满城皆寒。
仲藻雪负着一身的铁链不动,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平静的毫无波澜。
直过去了许久。
外面的雷声渐渐止息,听着雨势渐大,不尽的寒意透过了砖石地缝的罅隙从四面八方蔓延了过来,直把囚境里的人紧紧的包住,裹着一层教人绝望的寒冷。
祁青鹤咳了许久之后才回缓了过来,却是再也难以坐直了身子,而是半撑着手肘半伏在了地上,侧着一双眸子久久的望着她。
那唇边还沾着血色,一字一句的问,“一别再见,而今你想对我说的话便是如此?”
仲藻雪望着他,不答反问,“时此今日大人如此问我,难道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那眼里尽是寒色,好似这漫漫的长夜望不到边际。
祁青鹤唇角带血的半伏在地上侧首望着她,像是在试图从那一片黑漆漆的死寂中找到些许的光亮,找到那里面一丝曾经留存的情意。
尽寒的眸子。
那里面却是再也没有了任何的东西。
爱意不在,恨意也失,只是一片死寂的望着他,静静的好似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是真的,不再爱他了。
——她是真的,已经将他彻底的放下了,抛之了身后。
“是祁公子来了吗?”
高府深院,依礼外男不得入内。但即便是如此,他却还是时时有拜访仲府,只为了遥遥的看她一眼。隔着那高墙画楼,那是站在外边的他都能听得到的。
每当他过来拜访时,她那雀跃不止的声音传出,好似清脆的百灵一般欢快。
阁楼上的走廊很快的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刚闻其声,就见着她提着衣裙小跑了过来,撑着一双手在那朱栏上,脸上皆是笑容,眸里尽是含羞。
有女儿羞,有女儿情。
她长于大家,自来是端庄的千金,学得诗文礼仪琴棋书画,却也偶有大胆的做些“放浪形骸”之事。
“不若我们一起赛马吧?”
“赛马?”
“对,去一个没有人烟,少得世俗礼仪约束的地方,只管自在的走上一走。”
红尘飞去,明明是一场闺中花宴,但她却趁着出门的机会跑来找他同骑。纵马之下有不时的侧过头望向了他,眉目里尽是飞扬的颜色。
没有任何终点,也没有任何的方向。
只纵着马一路驰骋,直到了那夕阳沉下的芜水之滨,两人牵着马儿走在了那河道上。
好似天地之间只有得他们二人一般。
他闲暇时常倚于树下倦书,她偶有提着小步偷偷的踱了过来,像是想要吓他一般。但从来未曾得逞,便佯装着嫌他无趣的推攘了他几下,而后又靠了过来跟他一起观书。
那些书有不少她曾经看过的大家,谈及时,她每每都有自己独特见解教他眼前一亮。
那些书有不少她不曾读过的杂论,感兴趣的便认真的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不感兴趣的就在一旁低头玩着手指。
偶有一日,他随手抽来了一本从来不曾看过的杂书,翻阅之下不想竟是一本缠绵悱恻的茶坊情说。
她坐在一旁看得入神,不时有红着脸偷偷的瞧着他。
就在两人看得仔细了,不曾想那书里头竟然还详尽的描绘了那张姓书生与林家小姐的亲热的场面,虽然只是寥寥的几笔,她在看到后却是羞红了脸颊。
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笑,羞恼的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自己。
“……相公真是坏死了,坏死了!拿来了这等羞人的书来戏弄我!”
“我可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他笑道。
他一向清冷寡情,威严相甚,眸子里鲜有笑意,更别说那笑意直接的显露在了脸上。
那生平唯一的一次动心。
只一颗心。
仅给了一个人。
他却有万千的凉薄无趣,不若其它贴心善言的郎君,但能给了她的,已经是他所想得到的全部的温柔,他的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