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我不想活了……”
“妹妹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芦苇荡边是失手散落了一地的衣服,柳三娘绾着粗布编发,一身粗陋打满了补丁的麻衣,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只得任由着她在自己的怀里放声痛哭着,不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是有歹人欺负你了吗?”柳三娘问。
仲藻雪哭得停不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柳三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仲藻雪在她怀里泣不成声的摇着头。
如今她的一切都可谓彻底的坍塌了,又哪里还能过去,又哪里还会没事?
柳三娘不知道她的境遇,只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小心被歹人污了清白才会这般的想不开,一双手臂抱了抱她,拍着她的后背,说,“真的会过去的,妹妹,为了那些个人寻死着实是不值得。女子的清白与名节虽然是极重要的,但再重要也抵不过一条命啊……”
“怎么能因为被一个畜牲咬了一口,就想不开不活了呢……”
……
像是有想的入了神,柳三娘鲜有的一不小心扎破了自己的手指。看着那指头上汨出来的血珠,便将手含在了嘴里,这会儿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是不早了。
“瞧我,你才刚来就让你干这些粗活。”柳三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没有没有。”
李曼婉将手中绣好的女红放了进去,连连摇头,说,“三娘愿意收留我,我已经是感激不尽,若是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干我也……留不踏实的。”
柳三娘将她绣好的女红拿了过来看了看,有些意外,“妹妹这手却是真的巧。”
李曼婉有些羞赧,说,“……之前没有挂名的时候,我便是四下接着花妈妈的女红活儿,有时候会赚一个碎钱买一些馋嘴。”
那个时候好似还不及二八年岁,走在街上看着那香喷喷的食物总是生馋。
柳三娘笑了笑,起身收拾好了绣篮,说,“那可真正是好,我平日里就爱做一些小点心,明日我便做些带给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李曼婉有些受宠若惊,“谢谢三娘!”
一边说着一边帮着收拾着桌上的绣物,将那些东西一并儿的都收拾进了篮子里,再依着柳三娘的话将那绣复放去了柜子里收好。
不经意间,看到了柜子里面收着的两身极可爱的衣服,旁边还放着栩栩生动的虎头帽。
那衣服生的小巧,一看就知道是给小孩子做的,用的布料更是上等的好,走的针线也是密整极了。
“这是给哪家孩子的衣服,做的真可爱。”李曼婉感慨。
“……”
柳三娘正在嘱托着喜丫头去再抱一床被子过来,竹舍里实在是仄小,留有的客居不多,只堪堪一间里卧一张床,想着只能几个女孩子挤在一起先睡一晚。
而今城中事有多变,李曼婉虽然带着仲藻雪的信物过来,但到底案由牵连甚多。
她决定还是先让李曼婉在这里住上一会儿再带她去绣坊。
思忖之下听到她突然问了一句,转过头望过去,柳三娘却是抿了抿唇,轻声道,“那些是给我自己孩子的衣物。”
“三娘的手真的好巧。”李曼婉感叹的说,“却不知是这孩子有多大年龄了,怎没看到呢?”
“四年前的时候死了。”柳三娘道。
李曼婉脸上的笑容突然有僵住,拿在手中的那些个小衣物顿生成了个烫手山芋一般,意识到了自己冒昧得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仔细着收好那些个小衣物后忙说道,“对……对不起……”
“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柳三娘轻声。
——
那确实是过去许久了。
有人说她是被父母卖到青柳村来的,也有人说这是嫁娶大喜。
一头山羊,一篮鸡蛋。
实在低贱。
“真是可怜了那柳氏……”
“年纪轻轻的,竟嫁给了这等的畜牲。”
“可是这一辈子都毁了啊。”
嫁来青柳村的第一天,她时常有听到路过的乡邻惋声叹息,知道了自己成为了他们扛着锄头下农干活时的茶余闲话。
知道了她嫁的那个人,是村里恶名昭昭的地痞恶霸。
新喜的第一天夜里是那个男人第一次动手打她,恶狠狠的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双耳轰鸣眼花的看不清东西。
为的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因为自己让他家里没了那唯一的一头山羊。
她不值得这个钱。
但赖家到底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找了几户人家又实在是找不到比这个还要低的价码了。
这一顿打着实是有些狠,她双耳轰鸣的倒在地上承受着男人的怒火,任由他发泄似的踹了自己几脚,又薅起了头皮打了顿。
新喜的第一天夜,她发了狂的想要逃离,却像是一个没头没脑的苍蝇一般瞎撞着。
只没过多久就被人逮了回来。
于是又是一顿暴怒之下毒打,直打得她求饶,打得她怕了,打得她鼻青脸肿,打得她痛哭四涕血泪模糊,打得她再也不敢。
她只能受着,乖顺的听从。
因为夫大于天。
而他赖延生,是她的夫,纵是再不好也是她的天。
次日,从外边回来的赖延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根带着镣铐的铁链,在将她毒打的奄奄一息之后,将她拴在了原先的那一处猪棚内。
这一辈子你都别想从这里逃出去。他说。
“……”
入了夜的竹林是静悄悄的。
柳三娘盏着灯走进了竹舍旁边的那一间屋子,只见着里面四壁墙上挂满了各种的布料缎子,横着的那一竿竹木下则是像书画长轴卷一样,画着的是一张张各色各式的花纹。
柳三娘将手中的盏灯放在了屋子里那唯一的一张桌案上,随即从桌上的筒篓中拿出了一卷白宣铺平。
一只手抚平了折痕。
她没有学过认字更不曾读过几本书,这些年过去了,那羊笔拿在手上还是有些生涩的不怎么会握,只会将那画笔攥握在拳里。
教她画画的人是临安城中那最富丹青妙手的慕晚惠,仲藻雪的惠姐姐。
柳三娘握着画笔低着头伏案思忖着新的花式。
“……”
有喜的那一天后,她的日子开始好过了一些。
因为顾及到赖家的血脉,男人不会再动手打她,至少动手有了些顾虑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的凶狠,这当中也有她的乖顺在内。
他终归是她的官人,她的天。
虽然性格暴躁凶戾。
但……
只当她命不好罢。
也许生下了孩子,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男人就会收敛一些,至少能做一个慈父,毕竟那到底是他的骨肉血亲,虎毒尚且不食子,总归能对她们好一些的。
——但是那个孩子,是女孩。
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期待她的到来,欢迎她来到这个世界。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
这到底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宝贝,如此她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
她虽在这牢笼里不得出去,但却寄望于她的宝贝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有朝一日飞过这一个牢笼,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觅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但是一岁那年,这个孩子不治而亡。
在芦苇荡里救下了的这一个平生素未谋面的姑娘,柳三娘仔细着照顾着她入睡,等着她哭闹了一阵又一阵终于累的睡了下去。
柳三娘想,她的那个孩子若是还在,是不是也到了该许人的年华了呢?
仲藻雪大悲之下彻底失去了生念的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所有的一切都提不起半分的精神,也没有半分的力气。
柳三娘便每日为她擦拭着脸,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着手臂四肢,偶尔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安慰安慰她,鼓励着她早日振作起来。
仲藻雪偶尔会睁着一双眼睛,神色涣散的望着她,像是有在努力认真听着的样子。
至她终于气色好了一些了后,柳三娘便折了一些草编的蚱蜢给她玩,就像是哄小孩子开心一样的给她做了一些小巧的玩具。
草编的蚱蜢,剪纸的窗花,木头做的小鸭子。
当中。
仲藻雪最喜欢的是那一个竹蜻蜓。
只要轻轻一力往天空送去,那竹蜻蜓便能顺力自在的飞去了天上。
柳三娘说,这日子是过得苦,但是在苦,既然活着的话那就活着吧。好好活着。
“……”
竹舍小屋里的豆灯静静燃着。
一方小案。
展开了的半熟白宣,柳三娘握着笔,只沾了沾小碟子里的丹红,用那极柔软的羊毫轻柔的在白宣上绘着蕊红的花瓣。
一笔一笔,极其细致的将花瓣的每一个纹络都完全的呈盛出来。
“……”
柳三娘后来其实也有再怀过几次孩子,只是家中生活不好,多是夭折。
那个男人依旧时有打骂她,多是在外边受了气,时有不顺心的时候。但她已经惯了这一些,只当是乖顺着的受着,乖顺的听着。
如此也少了挨打。
后来那个男人沉迷上了喝酒赌牌,开始了宿夜不归,少有再留在家中。
回来的时候多是赌得身上一分钱都不剩下,便搜刮了她洗衣绣花的钱,再继续去赌。
一来二去,柳三娘也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比起之前每每要挨他的打骂,只拿走了钱,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仲藻雪在家里住了小有半月,便是眼看着她渐渐的恢复了过来,两人一起做女红的时候偶有会微微一笑,看着她一针一线下来绣着的牡丹毫不吝啬的夸赞着她。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夸奖。
怔愣之下,竟不由得红了脸觉得有些羞臊。
“你这妹妹就知道打趣我。”柳三娘笑骂着佯装生气的打了她一下。
“哪里,是三娘真的厉害。”
仲藻雪看着她绣的花纹,说,“一点儿也不比城中锦衣玉苑的绣娘差,三娘有这样好的手艺,不若他日去做衣裳吧,这绣纹又漂亮又可爱讨喜,一定会有很多姑娘喜爱的。”
柳三娘嗔笑着说,“我只会些粗使的活计,哪里能比得上城里的绣娘。”
仲藻雪伸手抚着那一针一线的绣式,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我倒是认得一个丹青画得特别好的姐姐,只是她现下不在临安城中。不过若是他日有机会,我便引你去见见她,你与她去学上一学丹青定能有所造诣。”
两人正说的开心,不想篱笆外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赖延生喝得个醉薰薰的走了过来。
那是仲藻雪第一次见这住户里的男主人。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那男人喝得醉,刚进来时没有看到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只念叨着饿的进了厨房,掀开锅盖见里面竟然还没生火,登时就暴怒了起来。
“你这婆娘净知道偷懒连饭都开始不做了吗!”
赖延生怒骂着抄起了一旁的竹竿就要打人,“孩子也不会生!饭也不会做!要你这婆娘有什么用!净知道在这里偷懒!胆肥了啊!”
柳三娘挨了几下不敢躲,她知道自己若是躲的话男人只会打骂得更狠。
只是那第一下始料不及的落下,第二下却被仲藻雪给拦下了。
“这位官人,三娘是在忙着女红并没有偷懒。”
“你是个什——”
赖延生原是暴怒的抬手准备甩开她,但看到她那张脸后却顿住了。
那是一张姣好的可堪得上绝世的脸,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不足以形容,那张脸看着似娇艳的牡丹明艳争春,但眼底流露着的清丽脱俗的气质却更让她倾国倾城。
赖延生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停留着转了一下,竟笑了一声,也不再打人了。
“去,给我做饭去,老子饿了!”赖延生踢了踢地上的柳三娘。
“……嗯。”
柳三娘应了应声,唯唯喏喏的自地上爬了起来,手慌脚乱的收拾好了绣篮准备进去做饭。仲藻雪看着也蹲下了身帮她收拾。
仲藻雪长于大家,前半生是连厨房都没有摸过,虽然有做些小点心,但却从来用不着烧火起油。
那些糕点面饼都是丫头厨娘们做好了底给她的。
斧头拿不动,柴火不会劈,灶火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烧得更旺一些。转了几圈都不知道要怎么帮她,倒是柳三娘笑了笑说,就坐在一旁看着就行。
三娘为什么没有躲?她问。
如果躲了还会挨打。她说。
再躲呢?她问。
会被打得更惨。她轻声说。
没有想过离吗?
不能离。
夫是女人的天,这世上又哪里有人能离了天呢?柳三娘沉默着掰着柴木烧着火,看着灶内一点点燃起来的火苗脸上却是黯然的毫无光色。
仲藻雪一连在这里住了快近一个月,想着打扰她的实在是有够久了。
她原本是想着这几日要怎么开口跟她告别。
但看她这般困在那男人的手上,总觉得自己这一离开她怕是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青柳村贫苦,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原也是有几户热心肠的好人,但至多也只是见她可怜,同情她,偶尔会帮衬她几下,但夫妻之间的打骂却是都不予去插手。
因为那是别人的家务事。
是日夜里,借着月色仲藻雪裁好了纸用那半截烂笔准备给惠姐姐书一封信,心里想着要怎么去劝柳三娘离开这里去往他处。
受困的人若是在笼中被困太久了,便是渐渐连反抗的意识都丧失,直将那笼子做了整个的天地。
正思忖着却觉得有温热的气息贴了过来,这让她大惊之下的转过身,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赖延生来了这一方屋内,一双手更是抱上了她的身。
“赖官人你做什么!”她喝声。
“做什么?”
赖延生笑了,“我看你与那婆娘相处的挺好的,不若便留下来做小吧?”
“混帐!!”
仲藻雪怒斥了一句,却是不等她挣扎的被男人轻巧的一力扣在了床上,心里是又惊又怒,直用脚蹬着他,却又跟着被他屈膝压得不得动弹。
那是男人与女人天生悬殊的力气。
“混帐!你这个禽兽!!”仲藻雪不住的挣扎着。
“叫,你只管叫,叫得我高兴正好。”
这边屋里的动静的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柳三娘寻着声音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只穿了一件中衣,推开了门以为她是梦魇了正想要来安慰她,不曾想看到了眼睛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