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来是有要案要查。”祁青鹤卷着手中的黄卷,说,“四年前书生李林溺毙案,杨殓师可有印象?”
“……”
杨冲顿了一下,像是记忆有些模糊的样子,想了又想,“……这四年前,时间着实是有些太过远了,小的这一时半会儿可还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此人不是由你主手料丧安葬下土的吗?”祁青鹤道。
“……哦,小的记起来了,确实好似有这么个人。”
杨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像是有些不确定的问,“记得好似是一具男尸?大约二十有六七,身足八尺之数,很是清瘦的样子……哦,好像还有一些先疾?”
“正是此人,杨殓师有印象就好。”祁青鹤颌首。
“大人此来是问我这事?这李林怎么了吗?”杨冲一顿,有些小心翼翼的问。
“他的尸首不见了。”祁青鹤道。
“这?”杨冲心里一震,问,“怎么会不见?他可是我亲手料理的后丧,因为不知身份没有家属送哀,我见着他孤零零的实在是可怜,便理好了他的衣容将他收殓入棺,可见着亲眼埋了进……”
说到这里,杨冲又是一震,“大人怎知他尸首不见了的?难道挖开了那李林的棺椁?”
祁青鹤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眸子有微微眯起。
杨冲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说,“大人要查案归查案,这死人的棺材哪里能动!可是大忌啊!”说到这里,又忙赶着说道,“大人许是不知道,这一动了棺土扰了入土的亡魂,那可是会遭大祸的!怕是连着几日诛事不顺,严重一点的怕是会直接被亡魂缠着索命!大人您可要万万小心啊!”
祁青鹤见他说的义正言辞,神鬼莫辨,只等着他终于说完了之后,道,“确是你将他收殓入棺?”
“正是。”
“可有旁人在场?”祁青鹤问。
“没有,那夜生得晚,其它殓厮都睡下了就小的一人。”杨冲说。
祁青鹤望着他微眯起了眸子,“如此,你何以证明自己确有将他收入棺椁?”
“——!”
杨冲听到这里愕然瞪大了眼睛,“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冲听着大惊又有大骇,满面的不可思议的表情,直说,“我这真的着实不懂大人的意思,我为殓师不将他收入棺椁要他的身体作甚?又不是那些个邪乎话本里什么妖仙鬼怪要人尸采阴补阳的?他的棺椁坟墓就立在了那头,我若是偷懒不想为他收殓安葬又何必废那功夫?”
“所以,你何以证明自己确有将他收入棺椁。”祁青鹤望着他问。
杨冲瞪着一双眼睛,“大人你也不能这般啊!那李林尸首不见了便质疑我殓尸收尸安殓之责,否决了我为殓师这些年为死者的尽心尽劳!我与那李林无怨无仇更不曾有认识何以待他如此?他——而今这尸首不见了,兴许是一些专门做死人生意的盗墓贼干的呢?”
“所以,你没法证明自己那一夜确有将他收入进棺椁当中。”祁青鹤望着他,说。
“……”
杨冲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的空白。
那一双望向自己的眸子,始终是不沾得一丝人情的凉薄,就在望过来的时候好似便将一个人望得了个彻底,犹然教人感着一阵毛骨悚然。
杨冲脸色有些苍白。
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出的结论,又是为何有这样的质问,更不知道他已经查到了什么。
眼前这人,是着实的深浅难测。
“……小的,确实没有法子证明……”杨冲有些艰难的开了口,跟着却又说,“但大人,小的真的与那李林无怨无仇更从不曾认识啊!而且——而且既然没有人在场作证,也不是就不能证明我没有不把那李林的尸首收殓入棺吗?”
“……”
藏在刘师爷怀里的单玉儿微微动了动,抬起头望向了他,面上几经变了变神色,踌蹰之余却没有多说什么的又把脸埋了进去,只一双眸子晦黯。
“杨殓师不用介怀,本官只是例行寻问一二。”
祁青鹤收回了视线,神色平静的说道,“可否劳烦杨殓师借本官一阅李林的殓录?”
“这……”
祁青鹤侧眸,“不要告诉本官,这李林的殓录跟他的尸首一样不翼而飞了。”
杨冲原本就在他这三句发问之下大乱了手脚,这下更是有些慌张了起来,连忙说道,“没有没有,万万没有的事,殓司门对每一年城中收殓安葬的事情都有记录。小的,小的这就进去里头找找,这就进去找找,大人您且在外头候——”
“不了,本官与你一道进去,在里头也是一样。”祁青鹤说着跟了上去。
“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
杨冲见状连忙拦住了他,脸上像是有被吓得不轻的样子,忙说,“这里头可不干净的很,若是教大人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可怎么使得?”
那一只手有横在了前头,阻止了他往里边走去。
祁青鹤伸手拉下了他的手臂,提步就往里边走,说,“这死尸便生得再秽气,有时也比活人的那一颗黑心要干净得多。”
“大人——”
杨冲听着脸色一变,见他二话不说就往里头走去,拦不住他也不敢拦得太过,只得紧赶着跟了上去。
就在走进殓司门的时候,祁青鹤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过头对刘能说,“你走一趟将她送回单府,转告单正阳好生管教,深更半夜何以放一个姑娘出门来这等的地方。”
“公子,是我见这丫头……”跟在后边的吴作青低咳声。
“公私不分,深夜纵稚女入殓地,回去我自会罚你。”祁青鹤侧眸望了他一眼。
“……”
吴作青缄声,静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是我自己要跟过来的,吴伯伯是被我缠的没有办法才答应了我。”单玉儿见着忙从刘师爷的怀里站了出来解释着说道,“我又不捣乱,就呆在这里怎么就不可以了嘛?”
祁青鹤却没有再理会她的提步往殓司门里面走了进去。
杨冲见状只得紧着一颗心忙走在了前面,一副要带路的架势。
跟在后边的是老仵作吴作青和两个捕头,余剩下的守卫则是留在了门外。
“真是一点儿也不近人情!”单玉儿气闷的一脚踹了一下内门的台阶,心里犹然还不解气的一屁股坐在了那石头台阶上,气鼓鼓的一只手托着脸颊,说,“我就不回去,他能把我怎么着?”
刘能委实是头疼的很,说,“四小姐,这也不能怪祁大人,这个地方实在是不适合……”
单玉儿不满的说,“又不是他家,拦着不让我进干嘛,里面不就是尸体死人骨头吗,有什么怕的?”
刘能咋舌这丫头胆子竟然这么大,听着好似半点儿也不怕的样子,换个大汉见着死尸白骨都少不得脚软惊措。心里又有无奈的好声劝着她,“四小姐,这下天色是真的不早了,都已过了二更的天,你还是跟我回去好好歇着吧,也省得单大人担心于你。若是无聊的话,明日你去找你那手帕交踢毽子怎样?”
“不去。”
单玉儿坐在那石头台阶上,一只手正撑着脸颊,一副骄纵到底的样子,“生气呢,别打扰我,气消了再回去。”
只撑着手,低头间正想起了他刚才的那一番发问。
脸上是满面的犹豫。
最后面有沉默的咬了咬唇。
“……”
殓司门这种地方却是阴森。
里边的布设是很有考究的依照着风水地气,墙壁上有立着数十具棺木,有的已经整仪盖好了棺椁,有的则是打开着盖子。往旁边一些的地方,有不少的白骨林立,桌子上还有一些零碎的正在拼接的骨头。
但凡是胆小的人误闯进来,怕是直接被吓得原地去世。
“大人稍待,我这就找一找。”杨冲说。
“劳烦。”
祁青鹤一边说着一边环顾着里边的几具尸首,只踱着步子,目光一一的从当中扫了过去,身后的吴作青仔细的跟在了他的后边。
“城中近来何以有这些死尸?”祁青鹤问。
“……啊。”杨冲正蹲在那边翻着当年的殓录,听到他的问话停了下来,说,“这临安城看着繁闹,但当中的百姓过得不向来是云泥之别的日子吗,总是少不得三病两痛的,这日子又过得烦琐很,少不得与人结怨,可不就成了这样?”
祁青鹤目光扫了过去,最后落在了一具女尸身上。
那女人模样生得标准,一看便知生前是个不俗的美人胚子。但貌美归貌美,她脖颈上留有下来的那一道痕迹却更让人觉得瞩目。
那是一道被铁链磨过的痕迹,而且看着留下来的那一道红痕的宽度很是眼熟。
“此女子是何人?”祁青鹤问。
杨冲一停,抬头看了一眼说,“红姗,原是张晋安大人家的家伎,听说是因为起了贼心偷盗了张府的钱两想要跑路,便被打死了。”
“张晋安。”祁青鹤眸子一沉。
“正是。”
杨冲低着头继续往那头翻了又翻,见怪不怪的说道,“这些达官贵人的府上不多是有养着不少的家伎吗,少不得没了新鲜就这般的将人送了过来。只是个家伎的命太贱了,生死原就是看主人的一句话。”
祁青鹤望着那闭着双目的女子沉默良久,最后侧首望向了吴作青。
吴作青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
“找到了!大人要的四年前的殓录就在这里!”捣鼓了半日,杨冲才从那里面翻出了一簿册子,忙捧着那册子走了过来呈给了他,“大人还请过目。”
祁青鹤伸手接过了那一本册子。
里面记述的不多,只得个大概,与他印象中当时的案录并无差别,更多的是当时收殓时的情况,只看这簿子上面便是分毫不差,丝毫都窥不出里头有什么问题。
“……大人,您看我这真的有将那李林好生的安葬了。”一旁的杨冲仔细着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城中的盗尸者横行,兴许是他们……”
正说着这话,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吵闹的声音。
“师爷师爷,我就要那个嘛。”
“四小姐您可饶了我罢,快些跟我回去罢。”刘能想哭。
“不要!我这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殓司门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人的骨头长什么样,你就帮我去要一块过来给我带回去罢!”单玉儿一边摇着他的手一这撒娇。
刘能也不知道这小妮子今日是怎地了,好似变了个性子一般,但心底又生的无奈,只得好声好气的相劝着她,“四小姐,这白骨是人死之后肌肉脱腐之后所剩下的,是要好生安葬入黄土里面的,那可不是能用来玩的东西啊!”
“不要!我就要一块,你帮我问问这里的殓师要一块吧,我都不知道骨头长什么样子呢!”
“四小姐!”
刘能在心里头大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妮子最近没人管教越发的没个章法了,一手推下了她撒娇抓着自己不住摇着的手,“别闹了,你要这种东西做个什么?还是快些跟我回去吧。”
“我第一次来殓司门,带一块回去好生收藏怎么着!”单玉儿哼了一声。
那外边又吵了几句,听着就知道是那单家的小姐又开始骄纵闹脾气了。
只是杨冲的脸色不知为何瞬间“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像是心里大为所震。
整个人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难以动弹。
祁青鹤立在一旁望着他的神色,不动。
“大人,这具女尸少了左脚一段踝骨。”吴作青突然开口说道。
祁青鹤望着脸上毫无血色的杨冲,眸子生冷道,“再查屋内其它的尸体。”
“是。”
杨冲有些艰难的开了口,“大人……大人我……”
外头又传来了声音。
“我的四小姐——”刘能听着哭笑不得,只当她小孩子心性,“那些个东西瞧着可吓人了有什么好收藏的,摆在家里头单大人定是要训斥你。”
“我没见过看看也不行……”小丫头语气里还非常委屈的样子。
单玉儿委屈的说,“反正听说人身体里边有那么多块的骨头,少一块谁会发现,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问我要一块坏了的来吧,坏了不是就没人要了吗,这样总行吧?”
“……”
这下便是连祁青鹤也不由得微微侧过了头,寻着声音往外边那一处望了过去。
看不见人,但那处传来的声音却是清楚的。
只听罢后又移去了视线望向了眼前的杨冲,看着他站在那里整个人抖成了一个筛子一般的有些发软的站不住当脚,背后更是披了一身的冷汗。
“回大人,这屋内的尸体每一具多各有不同部位的缺失。”查完一圈回来的吴作青道。
“咚——”
杨冲再也站不住的整个人瘫倒了下去,直跪在了地上,“大人——大人我——”
像是想要求饶,但那眼中惊慌恐骇的神色却又在抬眼间陡然一逝,似是有一眯的定了定神。
杨冲跪在地上低下了头道,“回大人,这……这只是小的一些见不得光的癖好,小的知道这样做不好,只是这殓师干得久了心里头总是会有些忍不住,还请大人恕罪!”
祁青鹤望着跪在地上的人,“传我命令下去,扣封整个殓司门。”
杨冲听到这里整个人一震,刚刚压下的慌色这会儿却是如何也藏不住了,“大人——”
“将他拿下,带回后审。”
“是!”
走出来的时候外边正是一变半弦月挂上了枝头。
捕头左右扣下了杨冲。
外头候着的守卫也有冲了进来,只扣了整个殓司门的人,最后再将那门中贴上了一条封条,伸手抚平,等干完这一切之后便守在了门外头。
祁青鹤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那个小丫头还在闹,刘能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好话说尽,见着都没有奏效,只能苦巴巴着一张脸陪笑,到底是单家的小姐他是实在不敢用强怕拉扯坏了。
“大人这……”见他出来了,刘能心里凉了一截。
原以为他会生气责难,却不想他只是侧眸往自己这边望了过来。
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单玉儿见状一头直接栽进了刘能的怀里,“师爷你真是的,早答应我我不就早回去了,这下子大人出来了又要骂我了,他真是讨厌极了!”
祁青鹤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的从面前走过,而后又站住。
“你去差人叫单大人过来一趟。”祁青鹤侧过头道,“今夜本官要彻搜整个殓司门。”
*
“什么!你说祁青鹤去了殓司门?!”
西陵王府。
骤然听闻到这一个消息。
刚刚还在和柏远山商议的沈中纪倏地站起了身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去那里做什么?是为何原由?可是有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