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揪着他的肩膀哭得撕心裂肺,满是灰尘的脸混了泪水,伤心到了极致。
他伸手,轻轻替她擦了眼下的泪。
“不要哭。”
顾逢晟刚醒,嗓子还带了点沙哑,又很轻微。
他原本想着多帮些忙,结果自己先倒了,医生及时救治,确认他没有发热不是疟疾加重,只是过度疲劳的原因。林则这才找了张床放到这里让他休息,他是真累到不行,躺下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没听见一点她进屋的声音。
直到她哭得声音太过强烈,他才突然被惊醒。
沈昱宁感知到他指间的温度,猛地抬起头看他,顾逢晟见她泪眼盈盈,唇色发白但还是对她笑了下。
她还在哭,只是非常迅速的起身,将他从上至下检查了一遍,确认到他无事后这才稍微冷静下来。
“你干嘛不说话!”
“我刚才,我刚才差点以为自己见不到你了,我叫你那么多声你也没听见吗?”
她又哭又说,觉得委屈却也好像劫后余生一般。唤他未回应的那一瞬间,沈昱宁甚至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想了一遍。
若他真有什么意外,那她对父母亲人尽完该尽到的义务后也会去陪他,这些年,她都是为她自己而活,学外交虽是因为他,可追寻梦想是她的决定,顾逢晟无论从什么时候,都是沈昱宁选择之外最重要的那一个。
“是我不好。”
顾逢晟起身,将沈昱宁抱在怀里,天知道他有多舍不得,如果不适因为她强制要求,他真是不忍心让她受一点风险。这趟达木赞,两人经历了生死和战火,如今劫后余生只有庆幸,拥抱的力度都加了重,紧紧拥在一起,力气重到像是要把彼此嵌进身体里。
“你刚才说你好了,是哪里好了?听到枪声反应还剧烈吗,闻到血腥味的时候还有没有流泪?”
他低下头,胸腔起伏着,怀抱里宽厚温热,鼻间全被彼此的气息所占据。
沈昱宁的下巴搭在他的颈窝,听着顾逢晟一句又一句急切的问题,没回应,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这一瞬间,两人的世界里都被彼此所占据。
过了好久沈昱宁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怀抱,对上他的眼点点头。
是。
顾逢晟,我真的好了。
这里是她灵魂深处里最不想面对的一片记忆,就连回想时都要自己欺骗自己,日日夜夜只要想到就会流血哭泣的地方,在梦里都要拼命逃离的地方,如今,她自己走出来了。
那些困境和难题,那些已经过去的种种伤痛和经历,在这一刻彻底释怀放下。这段时间里他们经历生死,拯救旁人的同时也在反思修正自己的过往,废墟需要整理,战后的残骸也需要重建,她也如此,破碎的灵魂得到共助,迎来新生。
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最好的日子。
-
顾逢晟他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跟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一样,在最后关头撤出了达木赞,登上军舰后,他们一行人站在甲板上眺望,整个城市陷入烟熏火燎的黑暗,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和炮弹。这样一个国家,终究是被毁了。
十天后抵达国内,此时此刻,达木赞的战争国内也陆续开始报道。
非洲项目损失惨重,几乎是血本无归,公司凭空多了一百亿的亏空,资金链有些紧张。顾逢晟休整过后去召开了会议,原以为股东们会怨声载道,没想到这些往日里锱铢必较利益为先的人们没再多说一句,甚至听闻他这趟不容易,扬言说亏了就亏了,只要人平安就好。
经过此次,这些人是彻底服了顾逢晟。原本只是以为他逞口舌之快回应不会抛下这些在外工作的底层员工,不曾他真是去了,遇上战争又宁可自己花高额租金也要让员工们全身而退。
光是这两点,旁人便没什么话再说出来了。
会议到了最后,顾逢晟表态亏空的事会另想办法,现在最主要的是下一部的战略调整。
他为了赶这个计划在回程的路上都在想,跟白屿和林则商讨的全是之后的合作,于是马不停蹄打算跟大家说一说分工,林则不过刚打开 PPT,会议室的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顾若清拿着刀冲了进来,直接跑到顾逢晟跟前。
她的状态已经接近疯癫,双目无神面色灰暗,仿佛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亡魂,只剩下一副充满仇恨的躯壳。
顾逢晟反应很快,在她用力之前先一步躲闪,众人吓得不行,纷纷如鸟兽散,一面大叫保安快来一面飞速跑出了会议室。
她形似傀儡,看到顾逢晟时大笑出声。
“都是报应!”
“达木赞那么乱你都有命回来?看来我当年还是不够狠,我应该让你不得降生,或者在你没有去南淮之前就把你毒死!”
保安很快上了楼,四五个偷偷跑进来将她钳制住,顾若清没有力气,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任由他们将自己按倒在地。
那把尖窄的刀很快掉在地上,金属反光面里,她看到了此时此刻狰狞的自己。
她笑着,越发显得可怖。
“你们谁敢动我!我是顾若清,华清是以我命名的,你们放开我!”
顾若清挣扎不断,可越用力就越无法挣脱。顾逢晟见状,伸手示意他们放开,起身走到她面前,将那把刀轻轻捡起来。
他沉默着,对上此刻顾若清猩红憎恨的眼。曾几何时,这双眼里有他见过最慈爱的目光。如今,全都变了。
没有家族能完全逃脱利益制衡,顾逢晟以为自己到不了这种境地,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从小到大都温和善良的亲姑姑指刀相见。
人生又到底是什么呢,他始终想不通。
保安们放下她,顾若清瘫在地上,看着眼前顾逢晟锃亮的皮鞋,仰头大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九年前我曾设计想让你变成残废,却被沈家那小子拦住了,你命大有人替你,可今天,断腿的是我儿子!!!”
顾若清抬头,“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自从被顾逢晟以养老之名囚禁在京郊别墅,她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年,若是她当初做的绝一点,那就不会有今日顾逢晟来毁她的局面,顾逢晟做绝到了极点,日日叫人看着她不出门,变着法的看着不让她作乱,就连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她,也都要寻找机会。
顾若清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退出,她想要顾逢晟彻底离开华清,再也阻不得他们娘俩的道,想着兵行险招,于是跟乔望轩说起联姻之事,她想在最后的时候利用自己的儿子谋求最大的利益,想要借此对顾逢晟施压,这事在她看来是天衣无缝,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死前濒临的荒谬笑话。
乔望轩听到这件事后也是直接拒绝,他被压制禁锢了三十年,想做的事不能做,想爱的人守护不了,就连自己最后的一点价值,也都要被榨干殆尽,他厌倦了,真真正正的厌倦了。所以在他顺从了三十年的母亲跟他说完这件事后的第一瞬间,他做出了拒绝。顾若清不解,很快了解到乔望轩跟一个女子往来密切,经人查验过后发现两人十分亲密,这个女人甚至还有了身孕,她忍无可忍,找人料理了这件事,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彻底没了。
他万念俱灰,跑到京郊别墅里跟顾若清大吵一架,回去的路上就出了车祸,人捡回来一条命,但此后生命的每一天,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乔望轩一生都是她意料之外的降生,自然而然被当成棋子,被当成武器,总之,不会是一个孩子,他这半生如同行尸走肉,按照顾若清的意愿去活,从未自由鲜活过一次,如今总算能为自己选择一回,可惜,宿命并未让他就此解脱。
折磨自己,也折磨了他这个本就精神不正常的母亲。
如今,顾若清是彻底没了指望,看着顾逢晟风风光光的回国,她咽不下这口气。当然,疯子的行为和思想旁人是无法揣度的。
顾逢晟从头至尾安安静静听完,一句话也未曾说出,直到林则报了警,警察前来带走顾若清,走到会议室门口时,他才说了句等等。
语气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最后,顾逢晟捡起方才她发疯时从头发上滑下来的丝巾,放在了被手铐之下枯柴般紧握的双手中。
她这一生作恶无数,如今,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
从达木赞回来后,沈昱宁第一时间去了蒋医生的医院,经过十几项大大小小的检查后,确认她如今已经大体治愈,那天是顾逢晟陪着去的。两人离开医院时阳光正好,进入十月也一点不觉得冷。
回到家,沈昱宁着手开始准备自己的书,她打算把这些年的驻外经历集编成册,也算是对逝去时光的纪念。于是瞒着所有人,默默实施自己的任务。
只是有些事想起来十分简单,做起来却非常非常难,这个念头一开始有,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忙到半夜都不回屋。
有时候顾逢晟忙到凌晨回家,进门见书房还亮灯,也会好奇她到底在忙什么,有那么几次偷偷凑到跟前去看,甚至动用美男计试图让她转移,结果这大小姐不为所动,三言两语敷衍他几句就匆匆忙忙回到屋里。顾逢晟想着夫妻间有秘密也正常,于是不再过问,全凭着她的心意去了。
沈昱宁奋笔疾书写了快半年,总算在年底截了稿,正好赶上冬至那天,随便找了个出版社投了出去,没成想刚发出去不到半天,对方就联系她签了合同,见面时认出她更是惊讶的连连尖叫出声。
进入 2016 年,元旦过后的第二天,顾逢晟受邀到外院签署合作协议,他强烈要求沈昱宁也跟着去了。
当天出门前十分费劲,一向不重视外表的顾逢晟在衣帽间给她选了半天的衣服,沈昱宁心下不解,直言大冬天穿什么都一样,可他言之凿凿,说好不容易回了趟母校,必须要注意形象。
沈昱宁白他一眼,最后不得不穿了件跟他同色系的大衣出了门。
京平冬日里寒风料峭,车子刚到外院大门顾逢晟就停下了,迎着沈昱宁错愕不解的目光,下车带她一步步走进院里,末了怕她冷,又把臂弯上的围巾戴在她身上。
他当然是故意的,如今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挂在身前,出席活动了第一时间亮出婚戒,跟朋友们聚会时更是一句不离沈昱宁。
多年后,明熙刷完手机跟沈昱宁分享起新兴网络词恋爱脑时,总会想起这年的顾逢晟。
协议签署过后,学校里来了几个记者,华清提前撤侨甚至腾出办事处让给所有撤离人们的新闻几经报道,十分热烈,顾逢晟一直没有声张,记者们对他提起专访的邀约他也都一一拒绝,没成想再回到母校,还是没能逃掉。
地点还是在上次沈昱宁演讲的礼堂,只不过这一次,在台上的人换成了是他。
沈昱宁坐在台下,看着被几个话筒架在那的顾逢晟,一瞬间恍如隔世。顾逢晟听着这旁记者们过于捧场的问题,只草草回应两句就看向台下。
他笑着对记者们致歉,目光快速定格到沈昱宁,柔声道:“我太太还等我回家呢,有机会咱们下次再聊。”
话说完,直接越过记者和台下坐着的人群,快步走到沈昱宁面前。
众目睽睽下,牵着手一前一后的离开。
沈昱宁在他身后笑着,想起多年前带他逃课也是这样,她溜到他的教室里装作同班同学,结果被教授一眼看破,情急之下,她也是这样不管不顾拉着他离开。
她当年也不会想到,小时候被自己抛诸脑后的一个发小,会在自己十六岁那年以极其难忘的姿态同她重逢,屏风后偷看的那小小一眼,此后让她一生都难忘。
幸好幸好,人生道路曲折蜿蜒,再多艰难,他们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正文完
2023.8.2
顾逢晟番外——爱越沉默,越沸腾
2007 年 2 月 18 日
顾逢晟手术后,方延是第一个来瞧他的人。
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拿了一筐过于显眼的花束和果篮,盛装来到他病床前。
“你这人也是,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方延指责他不算朋友,连这样大的事他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他本来要去瑞士滑雪,原本就差一点就上飞机了,结果在赶往机场的路上听说了他的事,心疼的不行,立马取消了航班。
怎么说也是一个院里长大的,方延再混不吝,可他对顾逢晟是真的好。
看他如今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身边还只有一个四六不懂的助理,实在放心不下,陪着在医院待了一下午。
末了又问他需不需护工,他可以找一个合适的人来。
顾逢晟一口回绝。
“过两天就出院了,不用那么麻烦。”
他一贯自己撑着,什么时候也是这样,不习惯麻烦别人。
方延想了想,沈昱宁回国的消息还是跟他说了。
“昨儿个,听说昱宁回来了。”
“沈二和赵方濡他们那一帮人在老宅打牌,眼睁睁看见昱宁回来的,只不过闹得不太愉快,这丫头差点和她亲哥哥吵起来。”
他一字一句把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一字不落讲给顾逢晟听,期间还不忘关注他的表情。顾逢晟的脸色虽然不太好,但听到沈昱宁的消息时到底还是有触动的。
这么一节骨眼儿上回来,很难说明原因。
顾逢晟甚至都把自己带入到了她没明说的原因之一,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也没有这样讯速的小道消息。
而且他才听说沈昱宁转了正,现下正是忙碌的时候,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赶回国?
毋庸置疑,沈昱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一丝一毫,也无法忽视。
方延和赵方濡关系一直不错,这两人身上都有对方最讨厌的特质,比如铜臭气和清高,但能中和的这么完美,并且还丝毫不影响友谊,也是破天荒了。
赵方濡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人,也一向善察人意,他在牌桌上已经感觉到了沈昱宁回来的时机很不对,而且也寻到了些蛛丝马迹。原本没打算跟方延说。
是他酒后逼问,又加上为了顾逢晟,这才不得已做了回伪君子,将沈昱宁和沈谦晔的吵架内容删删减减说给了他听。
方延当时满脑子都是为着顾逢晟,自然也来不及思考。
“昱宁心里是有你的,要不然她不会那么生气,他们只是玩笑你几句话,但她跟沈二吵架的时候就差掀桌子了,话里话外都是不让他们议论你,你们两个……”
他做和事佬做惯了,这些话也是信手捏来。
他想说不管怎么样都是两个相爱的人,没必要因为家里闹成这个样子。
但这些,现在跟一个病人说显然也是不合适。
最后方延抓了狂,自己掰开果篮里的一个香蕉,一边吃一边打圆场。
“你当我没说。”
看他这样,顾逢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