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划出一条水线,傍晚光芒黯淡的江水中无形的影子动了动,却没继续推动龙舟。
叶泉拒绝了喜乐街邻居们一起回去的邀请,依然留在了江边。
下一批上台领奖的是女子组冠亚季军,天色更加昏暗,路灯亮起,簇拥在岸边的人们已经少了一些,显得没那么热闹。
女子组成员们并没有因此显得失落,昂首挺胸地跨出龙舟,登上领奖台。
“啪叽啪叽!”领奖台一侧桥墩下,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声,“你们好棒!200米直道竞速成绩超过了男子组第一,500米直道竞速和男子组成绩并列第一,你们是真正的冠军!”
半透明的影子聚集成人形,脸色青白浑身湿透的水鬼,爬出水面,为她们拼命鼓掌呐喊。
“小姐姐们,你们好厉害!!!”岸边年轻女孩们双手聚拢放在嘴边,为女子组龙舟手们欢呼,在女选手们看过去时,不好意思地挥挥手,脸都红了。
一只鬼的欢呼声融入人群中,一点也不违和。
即使他们身上定格的时间并不相同,依然同样的欢呼雀跃。
水鬼趴在一只桨板上,船桨是特制的,很长,和龙舟选手们用的有些像,但更简陋粗糙点。她年纪不大,和方望娣差不多,虽然笼着鬼气,但也能看出健康活力的小麦色皮肤。
看到冠军接过奖杯,跳回龙舟上和队友们拥抱。年纪跨度极大的队友们拥抱在一起,她们又哭又笑,最后定格为笑容,“我们真的做到了!”
水鬼捧着脸庞,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女子组龙舟队们拿到奖杯一起离开,水鬼跟着游了一段路,不远不近的跟着,在江里只是个小小的影子,像是朋友不舍地来送他们一程。
这会,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去推男子季军龙舟时的恶意了。
“停下。”
水鬼追着龙舟游过观景台,叶泉弹了一下手指,气流打中水鬼的头。
“哪个这么缺德往江里丢垃圾……欸,等等,有人叫我?”水鬼抱怨到一半,懵逼地抬起头,看到懒懒倚着江堤的叶泉。
水鬼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是你叫我?”
“咦,你真的能看到我?!你是道士吗?”水鬼唰地从水里站了出来,兴冲冲地问,“你觉得她们划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忽略掉她身上还在滴水的阴气,俨然一副终于找到同好沟通的迷妹模样。
“你很喜欢冠军队?我看到你推男子组龙舟了,你没帮她们推船吧?”叶泉冷淡的声音压住了水鬼的激动。
水鬼愣了一下,生气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啊。你这人怎么一点体育精神都没有!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是他们技不如人!她们的成绩是实打实的!”
水鬼情绪激动中,一没注意眼珠子蹦了出来。眼珠滚在江堤边缘,啪叽掉进水里。
一场赛事结束,江堤周围人渐渐少了,没人关注这个角落。自然也错过了,路灯下江堤边缘突然出现了几滴水渍的诡异事件。
水鬼蹲下摸索几下,找到眼珠塞回眼眶,炸了毛似的,大声试图和叶泉摆事实讲道理。
“冠军队算一支老牌队伍了,已经参赛五年了……去年女子组冠军就很快了,像水里飞鱼一样,比男子组就差一点点。今年好不容易超过了,你知道她们有多努力吗,你就这样说!我是鬼没错,但我也不会这样抹消她们的努力!”
水鬼说起龙舟队伍如数家珍,噼里啪啦语速飞快,愣是在一分钟内把起源讲了个遍。
叶泉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我只是确认一下。”
龙舟赛动起来时,白天在水下水鬼活动虽然不明显,但以叶泉的眼力,仔细看还是能找到痕迹的。
问题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规则的警告,防止她以后有不好的想法。
水鬼哼哼两声,激动的气焰消了。
大概是在江里平时找不到人聊天,水鬼扳着手指,数着龙舟队的每一个人。
她在水里快十年了,每年都会来看龙舟赛。她看着这支队伍初次参赛,看着队伍里的成员来了又走。
“……有的生孩子去了,有的搬家不能再来了,有的结婚后太忙了顾不上,有的重新回来了,有的带着孩子一起来参加训练,有的刚上大学参与进来……”
女子龙舟手们,有的走了,有的来了,队伍在变化,在增加。
这是薪火相传的传承,不必言明,不必互相说起的一种信念。
目标,是冠军。
水鬼捧着脸,依依不舍地依然望着女子队离开的方向,期待又释然笑了笑,“她们真的很棒。”
她抱着船桨趴在江堤斜坡上,半边身体淹没在水中,像一尾美人鱼。
一边说着,水鬼身上原本带着淡淡煞气、发黑的阴气慢慢淡去,变成普通阴魂的浅灰色。
叶泉挑眉看了她一眼。
带着煞气的鬼魂大多横死衔怨含恨,也因此执念滞留人间。但水鬼看起来,像是已经消去执念,只等阴差引路,就能通过城隍庙的阴阳通道去地府投胎了。
“现在真好。”水鬼轻声说道。直到龙舟的影子都消失得再也看不到了,她深黑眉眼舒展,露出一抹宁静的笑容。
一转头,水鬼又是气鼓鼓的样子,“体育竞技,不可以乱来,要有体育精神的好吧!我才不会干那种违禁的事。”
水鬼看着原来男子组季军龙舟翻船的位置,撇了撇嘴,“他把我杀了,我推一下吓唬一下怎么了?我都没要他的命,也没妨碍比赛!他活该!”
抱怨归抱怨,水鬼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大概在抓鬼伏妖的大师们眼里还是“害人”,压根不会放她一马。
她耍赖般往水里一躺,枕着阴气船桨,飘在水面上,“大师你想抓就抓吧,反正我也看过比赛夺冠了,你想怎么罚都行。”
方望娣一直在旁边听着,不由得有些不忍。她眼巴巴看向叶泉,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水鬼说情。
叶泉:“……”
她貌似从一开始就没说过要抓鬼吧?
叶泉按了按眉心,“……你不报案吗?”
“欸?”莫大惊喜突然降临,水鬼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可以报案吗?我还以为大师都是向着活人的!我要!我当然要报案,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叶泉给路冰发了条消息。
过节了,来活了。
水鬼叫袁圆,小村里大多都是这个姓,同宗同族,关系还不错。村里出了能人,花钱组织大家参加龙舟赛,一起做龙舟表演,碰到节日能赚不少钱。
十多年前的龙舟赛,表演和比赛竞技在逐渐分开,风潮慢慢吹到清江。
还是小姑娘的袁圆就很喜欢端午节的龙舟,响亮的锣鼓,齐声的号子,颜色艳丽的龙舟,动起来的时候真的像一条龙。
她也想上去。
她也想做龙舟手!
隐约的念头随着长大越发清晰,幸运的是,袁圆真的有这样的天赋。
十里八村的年轻人没人游泳比她快,一口气能干一天的活还不累,玩耍时划船,她永远是能带着大家划得最快的那个。
龙舟平时是沉在水里不许动的,训练和玩耍都是在小船上,大家都是熟人,袁圆嘴巴甜一点积极一点,就能混进去一起比试训练。
其他的龙舟手说她很厉害,要是个男孩,今年龙舟赛恐怕就能靠她夺冠了。
袁圆不服气,她是个女孩,也能带大家夺冠!
——明明划船时,大家已经看到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回来的队长板起脸瞪他们,“圆丫头跑船上去干什么?那不是你能玩的地方,别胡闹了,快下来,我们还要训练!”
袁圆委屈极了,她继续想办法学着龙舟手们训练,寻找着参加的可能性,寻找着证明女孩也可以做龙舟手的证据。
日复一日,终于,她找到机会在网上搜到了那年的比赛宣传,女子龙舟队挺进了全国决赛!
袁圆欣喜若狂地找到队长,拉着他来看最新的龙舟比赛消息。
女龙舟手,也能很厉害。
队长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给你们留面子。男子队12队,女的只有4队,4支队伍有什么竞争力?要不是跟男的分开比,连进比赛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的。
袁圆翻出其他报道。有的女子龙舟队甚至在比赛中,同场竞技打败了许多男子队伍,排在了第三名。
退一万步讲,也有男女混合队伍的啊!
“我只是想试一试,试一次就好,给我一次机会吧队长,我能划出好成绩的!比不上现在大家的平均值,不行的话我可以退出!”袁圆苦苦哀求,即将绝望。
队长眼神异样的看着她,忽然松了口,“行吧。晚上去村西头湖里,我开船出来。咱们这儿,过去可没女人做龙舟手,我这是冒着风险的,你嘴巴严一点,啊。”
“谢谢队长!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袁圆以为拿到了训练测试的机会,狂喜涌上心头。
然而她错了。
昏黄月色里,袁圆拿着自己攒钱求木匠做的心爱船桨,登上了藏在湖边高高草丛里的小船,和队长一起驶向荒无人迹的湖心。
袁圆迫不及待想要开始证明自己,开始测试,询问什么时候开始时,却只得到了队长古怪的笑容。
队长油腻地笑着,伸手来摸她的脸,“迫不及待了?”
“你干什么?!”袁圆甩开他。
被峰回路转终于有机会达成所愿的狂喜冲昏的头脑,突然像浸在了冷水中。
袁圆这会才反应过来,队长想做什么。
袁圆不可思议极了。
她跟队长谈事业,谈龙舟队的未来,谈梦想与竞技。
队长眼里却只有下半身那点东西?
队长轻蔑地笑了一声,“你愿意私下来见我,不就说明你也是愿意的吗?别装了,乖一点……”
他板起脸,看她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
“你这是犯罪!再这样我就找族老,找警察!”袁圆恶心得想吐,推开队长再次伸过来要拉住她的手。
她力气很大,一下把队长掀翻在船上。
袁圆拿着她的船桨,准备跳进湖里游走。
虽然湖中心离岸边有点远,但对她来说游回去根本不成问题。
然而袁圆低估了队长的下作,刚侧过身,背后一阵又沉又猛的劲风打来。
砰——
结实的船桨打在她脑袋上,袁圆跌进湖里。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隐约看到了沉在湖底,颜色鲜亮的龙舟。
真美啊。
“他秘密约我见面,杀了我跟没事发生一样。我爸妈发现我不见了,找人的时候,他还说我是被人骗了跑了……什么东西!”
水鬼袁圆呸了两声,“那王八蛋挺有心机,没让我直接沉在湖里,专门拉着我的尸体埋进清江江底,还栓了块大石头,生怕我出来。不过也是因为在清江,我醒来每年还能看看龙舟赛。”
袁圆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啊?凭什么女的不能做龙舟手?凭什么我死了他还能当没做过似的?我就是想留下看看,什么时候才能有女龙舟手,什么时候他才有报应!”
“他爸过去是鼓手指挥,他是龙舟划手,也是队长。这几年划不动了,变成鼓手指挥。他带队练了这么多年,成绩从过去的老二跑到了老三,去年差点没能进决赛。我看着他那死了爹的丧气表情就高兴!”
袁圆说着,倒没多少怨气,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嘁,谁要看恶心东西。我们女子龙舟队的姑娘们多好看!”
“大师,我还记得我的骨头在哪,是不是报案之后能把他抓走了?今晚他们肯定在酒店一起庆祝,还有电视台采访,能不能现在就去?”
袁圆一副把事情搞得越轰动越大越好的兴奋模样。
叶泉失笑,“可以。”
袁圆灿烂地笑开,“大师你人真好!”
路冰带人直接往水鬼说的埋尸地点去调查,叶泉开着车过去。
袁圆坐在后排,自来熟地挽住方望娣,“妹妹你看起来好奇怪,好像是鬼又好像不是,你怎么不说话呀?我跟你说……”
别人坐叶泉的吉普车,下车差不多腿都软了,在车上更是没空说话。
袁圆却能完全无视掉疾驰飞车的压力,嘴巴不停,竹筒倒豆子般说起,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清江女子龙舟队们。
她关注冠军队,但另外几支队伍,也像是她的朋友,说起来相当熟悉。
龙舟赛的梦想与希望,比赛时的热情好像重新随着故事降临。
方望娣下意识捂住胸口,安静了半天,等车停下时,才细声细气地说:“她们很厉害。你也很厉害。”
“那当然!”袁圆骄傲。
江堤边,刑侦队已经就位开始打捞了。
路冰快步迎上来,表情有些奇怪,像想笑,又像加班痛苦。
“叶老板,又见面了。”路冰觉得,总局行动队队长的直觉真是一点没错。
看看,看看,他们在清江找几遍都未必能发现的鬼魂,叶老板出门转一圈,自动就送上门了。
叶老板身边是真的少不了热闹啊,跟着叶老板就有业绩做!
……就是,下次业绩能不能不要赶在节假日。
叶泉无视了她的痛苦面具,带着水鬼去具体确定完位置,就挥挥手离开。
探案跟她有关系吗?她最多就是个热心市民,还要回家吃饭的。
开车回喜乐街时,夜宵店开业时间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