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了?”叶泉给面条浇了一勺子浇头,粉色的小小虾仁淋着泛着红的汤汁,浇透了面条,散发出浓郁的鲜味。“来吃饭吧。”
夏至前后正是河虾虾籽饱满的时候,这会吃姑苏有名的三虾面恰恰好。
细细滤出虾籽,和橙红的虾脑分别炒熟。空掉的虾头过油炸过,加水煮成高汤,滤掉壳子不用。小虾仁滑炒变粉,放入虾脑虾籽继续炒制,鲜甜浓郁的味道彻底被激发出来。
煮好的面条加一点虾籽酱油,两勺虾汤,浇上浇头,细细撒上翠绿的葱花,色泽鲜艳的浇头满满裹住了细白爽滑的面条。
河虾虾仁很小,比不了对虾、黑虎虾等个大肉多的海虾。但清鲜上毫不逊色,季节恰好的初夏,带着虾籽更是海虾难比的美味。
一碗面大概要剥两斤的河虾,相当费时费力,吃到口中,便觉得费的力气都值得了。
一筷子面里,缠住满满的浇头。鲜甜Q弹的小虾仁,细小的虾籽嫩嫩的,像爆珠。醇厚的虾脑带着炒制后沙沙的口感,像爱吃的流沙咸蛋黄,但又比蛋黄鲜美得多。多重口感融入一碗面里,纯粹的鲜美,极致的享受。
方望娣吃着吃着突然笑了出来,“小时候夏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去小溪摸虾。大多数得留下一家人吃,偷偷留下一两只,丢进灶里烤熟,趁大人没回来,赶紧吃完。
林老师那时候刚来镇上,自己也没多少钱,夏天放假了,每周会叫我去补课,上完课,她和我一起去捞虾。煮一碗虾仁面,我们一起吃点好的。
她说,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去姑苏吃一吃正宗的三虾面,到底有多好吃。”
二十多年前的虾仁面,当然没有细致又讲究的三虾面好吃鲜美。
但方望娣忘不掉那个味道。
大概,林老师也忘不掉。
方望娣尝试做的是文综卷,虽然没有正经做过高三考生,但这些年在清江三中徘徊时,该听的也听过了。
刚吃完饭,俞素素就咋咋呼呼急着要判卷子看分数。
判卷是拍照让路冰找的人,大部分阅卷老师都忙碌起来,没被选中的老师也很乐意看看新的卷子。
分数消息弹出,俞素素探头一看,脱口而出,“妹妹,你高低得是个状元啊。”
刚说完,她就觉得不太好。
分数高,但方望娣已经死了。
“那很好啊。林老师说得没错,我还是很聪明的呀。”方望娣倒不太在意分数代表的什么,笑着跑回了房间。
方望娣从房间里抱出几个本子,交给叶泉。“这是我总结的学习经验,也许林老师和校长他们能用到。除了初高中的学习,还有几种语言的学习思路,不知道有没有用。”
厚厚的几大本,一天多时间写出来,即使是鬼也得不眠不休才能写完。
叶泉翻了翻,忽然问道,“你愿意公布在网上吗?”
“啊?”方望娣懵懵的,没理解有什么区别,“都可以的。”
叶泉拍板,在大眼仔和视频平台分别注册了一个账号。
认证名字时,叶泉拿着手机,挑眉看着她,“要叫什么?”
方望娣面对叶泉的问题思考了很久,给出了新的答案,“就叫方林吧。”
她从没有说过,她其实并不喜欢望娣这个名字。
成为鬼魂已经不能改变使用的名字,但网络是宽容的。
初次尝试录制视频的鬼魂,和兴致勃勃凑热闹的俞素素一起,对着软件噼里啪啦一通输出。
AI合成音和教学字幕PPT组合成视频,和方望娣整理的笔记,分批整理发布上网。
网络时代,没有教师认证也没爆点引流的视频,投出后只泛起了一点水花,没有立刻迎来关注。
但方望娣不在乎这个。
方望娣看着新名字下,满满的记录,笑了起来。
“老板,我好高兴。”
叶泉靠在躺椅里,嗯了一声。
叶泉问了问路冰,林老师在哪。最终带着方望娣和她留下的资料,再次来到清江三中。
高考刚结束,清江三中的高一高二恢复上课。老旧的教学楼站着最后一班岗,等到暑假就要动工拆除。
虽然出资的白庆被抓了,但曾校长又拉到了新的投资,加上市政拨的款,足够翻修学校了。
看着叶泉递过来的资料,曾校长沉默了很久。她知道这份资料来自谁,也因此心情更加复杂,有难过,也有愧疚。
“三中和村镇中学达成了联合结对,书本和资料的捐赠已经审批通过,我们也增加了给这部分孩子的助学奖学金。希望能过得好一点。”
曾校长没有问方望娣怎么样,但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未来会好的。
方望娣的确开心地笑了起来。
闲聊了几句,曾校长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道,“不知道叶老板还接不接类似的委托?”
“嗯?”叶泉挑眉,“没去找白云观吗?”
曾校长苦笑,“倒不是。是找了没看出问题,但我表妹不信。”
曾校长妈妈的妹妹、她的阿姨去世的早,家里留下姐妹两个一起长大。在亲爹和后妈手下,生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好在姐妹俩都争气,考上了好学校,生活渐渐好了。
姐姐去年产后抑郁,抱着孩子跳楼自杀,姐姐的丈夫悲痛欲绝,坚持认为不可能。妹妹也坚信着,姐姐不可能自杀,要求警方调查,也去找了玄门人士介入。
但仔细调查后,并没有他杀痕迹,玄门调查也没有找到疑点。所有人都放弃了,觉得丈夫和妹妹都是接受不了姐姐的死亡,才纠缠着不放弃,只有妹妹一直坚信着绝不可能。
“……时间久了,小表妹也开始不确定,是不是她错了。白云观没看出问题,如果说有人能看出来,我只能想到叶老板了。要是叶老板也看不出,大概她就能死心放弃了。”曾校长叹了口气,“其实也不一定真是凶案,但,看一看,也算让她放下吧。”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警方和超管局也犁过几遍,叶泉懒得管闲事。
要不是亲眼看着方望娣的案子有了新结果,曾校长也不会想起来。
提起两个表妹,她不无惋惜,“我这个小表妹为了这事,本来好好的事业都一团糟。要是没出事,这会正是她承包的果园结果的时候,别人种的樱桃,都没有她和农科院研究员们合作研究出来的好吃。唉,我也就是想起来提一提,如果叶老板没空,就算了。”
叶泉眉梢微动,摸出一张夜宵店的名片,“她要是想来,就让她来找我吧。”
曾校长其实看出了叶泉拒绝的意思,没想到峰回路转,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告诉她!”
离开三中,重新走上江堤,江堤上有人静静站着。
“要去打个招呼吗?”叶泉知道那是谁,是审判当天坐在曾校长身边的林老师,贴心地给出选择。
方望娣最后看了一眼她曾经的老师们,摇了摇头。
“老板,我是鬼魂了。我该走了。”
叶泉揉了揉她的头,“虽然晚了二十年,但恭喜你,高中毕业了。”
站在江堤上看着曾经学生葬身之处的林老师,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
她莫名心里一动。
风很轻,很腼腆温柔。就好像曾经那个腼腆的小姑娘,在细声细气地与她告别。
“再见。”
林老师转身,却只看到了走下江堤的背影。
等顺着江堤进了清江三中,看到曾校长递来的资料时。林老师再也忍不住,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涌出,“下辈子,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啊,方望娣。”
叶泉开车顺着江堤公路一路向前,终点露出一座不大的城隍庙。
下午城隍庙即将关闭,这个时间点进去游览也没空看什么,游客寥寥。逆着方向进门的叶泉,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守门的工作人员刚要提醒叶泉,就看到庙祝和另一个黑脸中年人,匆匆从里面走出来迎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不知叶道友前来,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咦?这是什么人,庙祝都出来了?还有,庙祝怎么那么尊重这个没见过的黑脸中年人,居然还落后了一步?
说起来,这个中年人看起来,莫名有点眼熟啊……
工作人员转着念头,到下班时间,愉快地下班离开。等后来几天上班时,一抬头看到大殿里的城隍像,工作人员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嚯,难怪眼熟。清江城隍,可不就是一张黑脸嘛!
工作人员吃惊,庙祝更是吃惊。
城隍记录本地善恶管辖荣禄平安,有时候玄门高僧道士找不到、做不了的事,也得通过城隍来处理,颇受尊敬。毕竟,这可是玄学式微的如今,少有的真神!
他算是半个玄门人士,平常和无常、日夜游神们打交道,兢兢业业守着香火,处理香火和许愿。
庙祝也就入职受选时,见过城隍一次。肃穆的神像携煌煌之威,压得人不敢抬头。往日都是别人来拜见城隍,他何曾见过城隍匆匆忙忙化形下来,只为了迎接一个人?
再怎么看,庙祝都没从叶泉身上看出半点灵力,分明是个普通人。
但普通人身边跟着一个鬼魂,似乎也就不普通了。
庙祝开道,清江城隍引着叶泉往后殿去。
“城隍不必多礼。我来送滞留人世鬼魂往生,还需要劳烦城隍核对一番。”叶泉侧身避过行礼,调侃地看向清江城隍,“想来城隍能上人间来,考试是顺利通过了?”
“新时代的东西,真是难学极了!”清江城隍摇头苦笑。正事要紧,他看看方望娣,“我知道她。小事一桩,叶大人唤无常前去即可,倒累您亲自跑一趟。虽然滞留,但不曾沾染多余因果。手续也简单,核对后让无常引路下酆都就是了。”
城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无风自动,哗啦啦翻页停下,其中一行亮起光芒。
“方望娣,二十年前亡故之人,生辰死期为……”
鬼魂被叫到,不自觉离开依附的纸人,飘向前方。
“……咦?你懂得外语?”清江城隍逐一核对身份信息后,往记录在案的方望娣经历多看了一眼,不由得惊讶出声。
方望娣回头看向叶泉,叶泉站在旁边噙着鼓励地笑意,对她点点头。
方望娣有些忐忑地应道,“是。”
清江城隍面露喜色,“你会不会用电子文档?刚好你还没下去过,考不考虑留在城隍庙工作?现在那个Excel和经常有的外国人引渡文件,写起来好麻烦,还得是你们新鬼才会用!”
城隍缺人是真的很缺。尤其是大部分鬼魂都在地府,阴阳通道限制极大,几乎没办法从阴间选人上来工作。城隍好不容易发现个好苗子,惊喜极了。
啊?
方望娣呆住了,万万没想到,放下执念来投胎,居然临走前鬼神亲自来发了入职邀请。
方望娣求助地看向叶泉,清江城隍心里一紧,连忙解释,“你来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隍三司下辖之一,不想成为阴神被束缚,也能临时兼职的!
城隍跺了跺脚,一阵阴风卷起,无常古之遥现身。
古之遥被上司紧急唤过来,接着给方望娣宣传,“现在下面轮回排队几十年上百年起步,你留下做兼职,城隍吏目的福利多多,包括优先投胎、香火和功德金光补贴……这些可是硬通货,比已经通胀得不像话的冥币好多了,下辈子也能用!”
方望娣:???
方望娣张了张嘴巴,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叶泉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一声,掩住笑意,“城隍身为阴神,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骗你。你好好想一想,想投胎就去投胎,想留下就留下。”
阴神受天地规则制约,说出来的自然是要做到的。没说的时候,直接拐鬼干活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叶泉就在旁边看着,清江城隍还不至于不要脸就是了。
选择权重新放到了方望娣手里,她很少面对这样完全由自己决定的事,扳着手指想了半天,终于抬起头。
“我……”方望娣的声音依然细细的,却和最初浑噩的鬼魂比起来,多了一分坚定,“我想留在城隍庙帮你们的忙。但我想做兼职,等到了时间,我想要去投胎的。”
方望娣本以为二十年来学到的东西,只能整理出笔记留下,以后再也用不到了。
有机会用到,她想,她是愿意留下的。
“当然可以。”清江城隍笑着点头。
一转身,他身上普通的衬衫就换成了塑像上庄严的冠冕大袖。城隍手握朱笔,沉声道,“方望娣,即日起归本城隍座下阴阳司。”
“在。”方望娣应声,她身上的白裙在朱笔点下的瞬间,换成了官袍。
清秀的少女添了几分庄重威严,脊背自然挺直。
死后第二十年,她高中毕业,重获新生。
方望娣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回头看向叶泉,唇角噙着压不下的笑,“老板,你看!”
“嗯,很威风漂亮。”叶泉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