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神经迟钝和陛下离开得够早,他免受了一场恼羞成怒引发的可怕怒气。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
雷穆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召唤的事情交给有魔法天赋的祭司,蜡烛和圣杯行李里就有,黑羊要到哪里找呢?”
作为自己人来说,这场召唤仪式有些繁杂,明明只要听从召唤来处理事情就好了。
但是召唤对象是魔王陛下,雷穆只会庆幸她给出的旨意不是“供奉一对最美丽的三个月大同胎黑羊,性别为母但要生有羊角。”
“这片地区野生动物很稀少,动员所有人联合狩猎吧,不要靠近草海,也不要单独行动,找到一只黑羊就尽快集合。”阿尔吩咐,站起身,拍了拍布摩的肩膀,“辛苦你了。”
被愚昧的眷属误认为是逃兵的魔王陛下正沉睡在地下矿洞中的水潭。
水面呈现出一种星空般浩瀚的质感,是魔力乱流在水下激荡的结果。阿尔弗烈德失去身躯的一段时间,都沉睡在这片涌魔之泉中。
当魔力浓度到达肉眼可见的程度,对人类来说就和龙血一样剧毒,无法承受,但是对于深渊魔物却是仙馔密酒一样不可多得的稀世奇珍。
玛修没有受伤,但是黑影需要恢复,她也需要面对水下巨型畸变物的力量。
她默默回想那颗水下的眼睛。
能有那样庞大的眼珠,本体或许超过这片领土,要对抗这样的巨怪,不能仅仅人类孱弱的身体。
起码也要有她深渊状态时躯壳的五分之一才够。要支撑那样的身体,必须吸干整座涌魔之泉才能勉力维持。
几天之后,召唤魔王的仪式准备完成。
六芒星法阵被刻在了最大的主帐里,中间放置圣杯。帐篷的角落点上蜡烛,烟气如同白鸟升腾,胶液般停驻在空中,最锋利的刀锋也无法斩断。
拓荒队成员们也找到了作为祭品的黑羊。
并不是从黑羊群中抓到的一只。他们在附近的山谷发现了一群白羊,在一片毛色发黄的绵云中,这只黑羊毛色洁净,身姿轻盈,连面孔都尤为端正。
一定是它。
能够召唤魔王的祭品,只有这样奇异的生物。
这一瞬间,所有队员都对此心照不宣。
捕猎者当机立断冲了过去,没有忘记雷穆将军的命令。
“要活的。”
现在,这只一枝独秀的小黑羊被祭司提在手里,悬在圣杯上方,割开了喉咙。
它的血也红得发黑,喷涌而出,流进圣杯,化作杯中之酒。多余的血液从杯沿溢出,顺着六芒星法阵的纹路攀爬,填满所有缝隙。
阿尔和雷穆并肩站在帐篷外,听见不是任何一种人间界生物的尖啸声从帐中传来,其他人早早撤离,只有他们两个停在原地,直面这声音。
雷穆摸了一把耳朵,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液,自嘲道:“还好我年纪大了,耳朵本来就不灵光,没什么可惜的。”
阿尔用丝巾揩去鼻下的血液,狼狈地说:“我还年轻,不想失去嗅觉。”
尖啸声声势浩大,结束得也快,帐篷里很快安静下来。
阿尔抬头看了一眼天象,“这是结束了?”
帐篷帘子被一双血淋淋的手掀开,祭司走出来,手里捧着血色波荡的圣杯,展示给他们两个。
阿尔探头看了一会,“这是?”
雷穆疑惑,“召唤失败了吗?”
祭司吻了上去,还没得及说话,从圣杯中的黑红色液体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召唤没有失败,我已经到了。”
“等等,您的本体原来是指这样的形态吗?”阿尔还以为会迎来标准人类形态的玛修,或者巨大得遮天蔽日的深渊魔王。
但现在,她晃动了一下圣杯,隐隐发现了尤嘉的身影,“是,是一粒水母!”
雷穆:“我觉得更像章鱼......”
当然,圣杯里的小家伙比起海洋中的物种,无论是带有明显杀伤力的外表还是毒艳的色调,都有有着明显的魔物特征。但如果要在人间界物种中为她找一个贴合的代称,恐怕没有什么比水母和章鱼更合适了。
听到他们两个的结论,圣杯中的尤嘉抽了一下杯壁,“无知的家伙,怎么敢用人类浅薄的认知概括我的外形。而且我这样的魔物是没有固定形态的,这只是为了水下作战使用的一种!”
阿尔担心地看着她在液体中扑腾,“用这个躯体去水下和‘利维坦’战斗,真的没问题吗?”
“利维坦”是他们根据尤嘉的描述,为水下的畸变物起的代号。那是教廷经书中提到过的海中巨怪。
“......你是们故意惹我生气的对吧!当然不是用这个体型战斗。”尤嘉气鼓鼓地变大一圈,“算了,你们只要把我放进水潭里就好,让祭司捧着杯子,进入草海的人要带着净化树枝。”
圣杯中的液体被倾倒进露水般的潭眼,血色沉重地下坠,丝丝缕缕地散开。里面的魔王也落进水中。
失去了浓厚的液体遮掩,魔王的本体在清水中暴露得更清晰。
......圆圆的,像个蛋黄。
阿尔沉默。
触手也短短的,肉眼几乎看不到。
用来拨水还游得飞快真是辛苦她了啊。
努力划水的短脚蛋黄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即使身上穿着净化树枝叶编织的甲衣,草海也不是久留之处。
雷穆挥了挥手,“我们尽快出去,这里就交给她吧。”
“好。”
尤嘉在下潜。
随着水深增加,这具水生形态躯壳开始不断扩散,就像那些在水中化成一丝一缕的血液,从一开始掌心能握住的大小,扩大到和人类比起来也不相上下,再到体型庞大的深海鱼、鲸鲨,最后盘踞海底的东西,已经不能用现存的造物概括。
如果阿尔看到这一幕,就会明白她把“利维坦”作为畸变物的代号有多么不合适。或许教廷的经书写出这种巨型海兽,本意就是描述存在深渊的真实魔物。
尤嘉对名称的归属毫不在意。
啊,变成原型的感觉真好。
过去这么久,一直蜷缩在连腿都伸不开的领地里,真是太辛苦了。
通过这具躯体,她终于看清了敌人的全貌。
上一次,她以为到达的海底不过是“利维坦”庞大身躯的一部分,从躯体边缘向下看去,深得像是海沟,离触底还要更远。
现在尤嘉有着和它同等大小的身躯,能够轻易地辨认各个部位,它的躯体厚重,没有肢干,像是一座活着、能睁眼的海底山脉。
蜉蝣一样入侵者可以漠视,体型和自身差不多的原态魔物可不能这样。
它睁开眼睛,冲玛修发出了凶猛的咆哮。
玛修轻盈地贴近它,姿态和外表一样飘忽不定,触须柔软地搭上它的的身躯,找到用来呼吸滤水的腮孔,一点点挤了进去。
畸变物痛苦地挣扎起来,一座山脉的翻腾能让海底都为之震颤。礁石般嶙峋的尾巴从它身上探出,紧紧勒紧玛修的身体。
在远离一切的海底,能够颠覆世界的两只巨兽,死死地撕咬对方,像是两株纠缠在一起的绞杀藤,直到某一方死去,才会善罢甘休。
第43章
一夜之间,平原上漫无边际的草海悉数枯黄萎顿,尖稍低垂,远望如同起伏的麦浪。
拓荒队的成员割下枯草,用作点燃篝火的材料,又在地上挖出捕猎的陷阱,上面盖满枯草。
虽然草海遗址还未恢复生机,但山坡对面的兔子洞相当泛滥,从前没有直面过人类的阴险狡诈的兔子们,现在被扒去皮毛,成为了烤架上的常客。
阿尔穿过层层枯草,走了很久,在潭眼边找到了玛修。
她什么都没穿,坐在潭边,手里抓着一坨肥厚紧实、颜色鲜润、新鲜得还在弹动的海兽肉块撕咬。纤长的指尖死死嵌入血肉,吃得脸颊和牙齿上鲜血黏连,眼睛亮如刀锋。
那肉块大概是什么脏器,不然不会淌出这样多的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在地上积成一片血洼。
阿尔远远看着她,连呼吸都放缓。
这场面或许很得人类艺术家的欣赏,但对于身临其境,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味的她来说,正因面容和身体都如此美丽,做出和魔兽相差无几的狰狞表情姿态,才显得更加诡异。
她站在原地,像是身处蟒蛇盘踞之地的青蛙。
尤嘉早已经感受到她的气息,沾血的睫毛抖了抖,没有抬头,“你要吃么?这是那只畸变怪物的心脏,能量充沛,滋味美妙,很适合用来补充营养。”
阿尔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因为中毒而死,那样会非常难看。”
“呀,忘记人类的身体很脆弱了,你不会中毒,只会长出厚厚的海怪皮,失去人类的理智和语言,最后变得和它一模一样。”尤嘉平静地说。
她吞下最后一口肉,洗净手上的鲜血,“这里还挺不错的,是不是。”
“是啊,地形和气候都不错,附近就是森林和猎场,非常宜居。您还打败了它曾经的主人,现在是这片土地新的征服者,正适合在这里开拓新的属地。”阿尔思索着回答,还不忘奉承她两句。
尤嘉愣了一下,“噢噢,我是想说地下水很广阔,适合用来游泳。”
魔王陛下高贵的单线程大脑一向不怎么用来思考琐事。
秋川露出被哽住的表情,不过还是赞同地说:“这也确实是一项优点。”
尤嘉开始认真起来,“要把这里作为路途的终点么,好像也不错。平原附近没有其他国家,土地宽裕,那我的宫殿要建在这个水潭上!”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已经映照出那座宫殿的光辉。
秋川对据点的选址深感赞同,但魔王的任性要求让她有些难办。
“当然可以,只是依靠我们人类微小的力量,想要建成和您相配的宫殿可能需要几十乃至上百年吧……”
秋川摘下披肩,披在她身上,“而且要留在这里,我们得先建很多小木屋,开垦很多农田,种下树再等他们长成。可能几十年后才能开始搭起宫殿的第一块砖,希望您能耐心等待那一天。”
她笑了笑:“说起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可能牙齿都掉光,也可能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语气带着意味不明的惆怅,但是并不凝重,像是水里消散的血滴。
尤嘉察觉到了这点惆怅,“别难过,我可以把你变成亡灵,让你的眼睛永远不会合拢。”
阿尔:……
“谢谢,但还是算了。”
尤嘉觉得她很奇怪。
明明从前她对人类允诺,把永生作为礼物送给他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得欢喜踊跃,涕泗横流。
“好吧,不过我的承诺永远有效,如果你哪天后悔了,可以来找我。”
对于遥远的宫殿开工日期,尤嘉不怎么担心,几十年对她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眷属和勇者们前仆后继,更新换代,她要做的只是把胜利牢牢地捏在手里。几十年后总会有新人为她修建宫殿。
阿尔向所有成员宣布了定居的消息,选定一处土地,在众人的注视下钉下第一枚木板和树干拼成的告示牌。就像当初翡露山下围绕喷泉女神像划定广场,这里也将是未来的城池中心。
这里将是一切的起点。
她询问玛修:“要怎么为这片属地命名?”
“我还没想过这件事……叫海怪营地、海怪村、海怪镇怎么样,等到几十年后它变成一座城池,执政官对远道而来的外交使者说‘欢迎来到海怪城’,是不是让人印象深刻?”玛修跃跃欲试。
阿尔感觉额角又要多出一条皱纹。
“命名的时候请不要这么任性啊,这个名字可是要以后代代相传的,”她想了想,“叫‘海眼’怎么样。”
通往地下的海眼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标志,虽然它被魔王视为私有物,以后人们即使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一处海眼,也不一定有机会亲眼看到它。
“好吧,你决定就好。”玛修对这个名字接受良好,“接下来所有的事都交给你和雷穆了,现在你被任命为营地的领袖,雷穆是你的副手。”
已经搭好的帐篷不需要迁移,但既然决定长久地留下,物资就需要妥善保存,所以最先开始建造的建筑是储藏库,一座毫无审美可言的大型几何体建筑,勉强能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与此同时,如果被魔王看到会让她当场闭眼昏厥,并且质疑把修建宫殿交给品味奇诡的人类是否是正确的决定。
几天之后,物资全部搬运进了储藏库,还有大量从草海旧址收割的枯草,它们易燃、柔软、韧性十足难以割断,表面并不光滑,叶片宽大的甚至可以用来当做纸张使用。
阿尔为此联系了远在魔王城的阿尔,询问她是否需要运输枯草作为纸浆原料。
在原本的计划中,选定拓荒地的第二年,珀拉底会派出补充物资的援助队,之后的每一年亦如此,循环往复。现在看来,新领地的回报来得要比他们想象得早,虽然这回报微薄,但是比起让援助队空手归来,能带回物资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玛修回到了魔王城中,以蛋黄大小的章鱼姿态出现在神殿的圣杯里。
阿尔已经等待她许久,“欢迎回来,陛下。”
“也没去几天嘛,毕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对手。”魔王大人傲慢地说。
“这么快就圆满完成,看来果然是不值一提的小喽。”珂吉双手鼓掌,就像前几天魔王狼狈归来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玛修满意地从圣杯里蠕动出来。
她想起来被遗忘的事情,对珂吉说:“记得告诉珂吉建造一座神殿,方便我随时降临,不然每次都要等待眷属召唤实在太麻烦了。”
珂吉微笑着应下,在心底为远方开荒的珂吉默默点了支蜡。
但愿魔王要求的城堡和神殿,不会让她的精神压力雪上加霜。
魔王城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藏书室,数十层打通的天花板,墙壁被书架取代,通行需要魔力驱动的悬浮平台。
玛修冲进藏书室一楼中间的休憩处时,阿尔弗烈德正躺在沙发上沉睡,壁炉的火光照在脸上,让他的睡颜看起来像是融化的蜂蜜。
深渊大恶魔蛊惑人心的魅力能让任何一个种族的女人在这个时刻心脏柔软的一塌糊涂。
但是魔王有天然的抵抗力。
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宝石钢铁造就的心脏。
她脚步丝毫不停,一把跳进沙发,险些把阿尔弗烈德从沙发上弹下来,活力十足地展示手里的圆柱玻璃罐,“看!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阿尔弗烈德缓缓睁开眼睛,睫毛湿润,还带着初醒的茫然。
他半边身体躺在沙发上,另半边岌岌可危地悬在空中。魔王还在以小型地狱恶犬般的活力在沙发和他身边乱窜。
......这一定是天堂吧。
尘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暴烈的惩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