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有些语塞。
没法反驳。
骷髅仆从喜欢打扫卫生烤小饼干;石像鬼经常巡逻时间偷懒趴在城墙上把自己睡成扁扁一摊;史莱姆住在繁育小屋里等着骷髅仆从把食物喂到嘴边……
他艰难地找到了一个角度安慰起她,“强大的机械需要更多燃料来驱动,圣血进化后的战士也需要更多食物补充。这支圣骑士组成的军队行动起来摧枯拉朽,但教廷的物资是无法支撑它长期运转的。”
他说得没错。
教廷的骑士团很快出现了疲态。
魔物从母巢中产出,永无止境地奔向战场,倒在地上的魔物也不要浪费,拍一拍放回法阵,再传输回来的时候又是一条好战力。
只要魔王的魔力之泉不枯竭,这场战斗永远不会结束。
妮可刚刚吞噬巨大的海怪,正是力量充沛的时候。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圣骑士倒下,精钢的甲胄落进泥土。
她向魔物下达指令:离远点,别让战场这么近。
树好不容易长这么高,却被这群粗鲁的人类压倒,真是可惜。
魔物顺从妮可的意志,将教廷军向远离光蕨森林的方向驱逐,以免他们践踏这片珍贵的花园。
战场最后被限制在珀拉底河对岸的广阔平原,血和硝烟把草地化为焦土,惨烈的哀嚎声响彻天空。
教廷军身处劣势,却没有停止。
战况持续了很久。
教廷骑士团开始在平原上扎营,建起淋着油脂的灯火,即使在阴雨天也不会熄灭。
从高处俯视,营地的灯光如海。
摩拉不解:“发动战争总得有个理由吧,他们想要什么?粮食、金币、珀拉底闻名于世的魔药材料……”
妮可托着腮,“你们真可爱。教廷攻打深渊势力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我把闯进魔王城的勇者最后一枚金币都抢光,连底裤都不留地丢出去,需要什么理由吗?不需要。”
奥古斯都:“没人在乎他们的信仰,我们可以派出使者跟他们谈判,并且绝不承认和深渊魔物有关联。”
摩拉哑然,指了指森林边缘的法阵,“那这些魔物是哪来的。
“珀拉底每年都会被魔物潮侵袭,我们备受苦恼,因此修建了光蕨森林作为防护。”奥古斯都面无表情。
“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不愧是能做雇佣兵团长的人。”摩拉叹为观止。
妮可忽然说:“其实,战争也没什么不好吧。”
她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战场,“你们看,地上是什么。”
奥古斯都和摩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片土地上摆满铁蒺藜,缝隙之间是圣骑士掉落的甲胄和武器。
架设在珀拉底大河的桥梁被切断,唯一能在珀拉底和战场之间通行的是魔物,它们和主人一样,对闪闪发光的东西情有独钟。
此时正是骑士团休息的时段,战场上空无一人。
飞行魔物们从铁蒺藜的缝隙里捞出战利品,挂在脚爪上,悠悠荡荡地飘回魔王城。
教廷的机械战车在失去操纵者后,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骷髅仆从有着和人类相近的灵巧十指,挎着工具箱,开始战车的拆卸工作,外壳和零件全部搬回魔王城。
教廷的大人真是慷慨,希望他们能留得久一点。
事实上,这只军队的主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对深渊势力磨牙吮血跃跃欲试。
他刚从沉睡中苏醒,披着毯子坐在大帐里,丝绸一样的金发被睡得外翘,乱糟糟地堆在肩上,浅色睫毛下的眼睛还带着未消的睡意。
大帐中央的炭炉静静燃烧,驱散雨后的寒意,帐外战争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
即使他刚刚亲笔在作战文书上签下名字。
迦南喜欢这样的时刻,让他回想起家乡的温泉小镇,那里只有冬天,也从不下雨,但是天气寒冷的时候,祖母会把年幼的他用毯子裹好,放在炭炉前。她自己则端着烟枪坐在飘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
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人生中这样值得怀念的时刻不多。
其中一刻,是在翡露山下的神殿。
露水还未消散的早晨,有个女孩子会站在神殿阳台下面,把落叶踩得咯吱作响,像小动物一样抛进一朵野花,任性地说:“今天不要去神殿讲课了,和我出去玩吧。”
他从不会拒绝她。
但她是一个魔女,眼睛里写满“我只是想逗你玩玩,如果你当真了,下场一定很凄惨,我可不会同情你。”
……真可怕。
他不想像妈妈一样。
她是爱的奴隶。
即使亲手毁掉那个男人,让他变成一坨可笑的肉瘤,她依然爱着他。
在无人的地窖拥抱亲吻,就像爱着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的异乡豪客。
那个女人的血同样流淌在他的血管里。
在他动心起念的时候,她的呓语回荡在他耳边。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可理喻……可你是我的儿子……等你依然爱上什么人,就会明白了……”
像是一句诅咒。
一队军官急急忙忙地掀开帐帘,把他从思绪中惊醒,“大人!马修副官带着一队轻骑兵冲进树林深处,打算进入敌境中心,我们没能拦住他!”
热血的年轻人,看不惯表兄在忠于家族上含混不清的态度,决定亲自为崇拜的家主带回胜利的果实。
“现在该怎么办,要派援军支援吗?”
“树林外围的魔物太多了,冲过包围要付出的代价我们已经承受不起。”
“可他的身份……”
“够了,什么身份,”伽雷冷淡地打断他们的争论,“这是军队,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军人,如果他活下来,会得到军事裁判庭的审判,如果死掉,就把尸体送还他的家族。”
下级军官们交换眼神,最后恭敬地回答:“是。”
第46章
玛修彻底失踪了。
跟随他的轻骑兵也下落不明,搜寻队只带回一块深青色暗金纹披风布料,绣着代表身份的家族徽章,还有一柄属于他的短剑。
伽雷的手掌盖在布料上,低声念诵了一段经书中的悼词。
帐中的骑士静穆垂首,跟随他的声音,吟诵声低沉地起伏在营帐中,隔着头盔,如同漫长而恢弘的管风琴演奏。
他收回手,语气低而哀恸:“我可怜的弟弟,愿天主庇佑他。我会写一封信给叔父,告诉他这个悲惨的消息,他已经六十多岁,却要面对深切的丧子之痛……”
他口中的叔父,就是玛修的父亲,一位声名显赫的教区长,在自己有几个孩子上这件事上认知还不如家里的女侍从长。
或许他会在酒精的迷醉下接过那封写着儿子死讯的信件,随手塞进艳舞女郎的胸衣,满不在乎地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新提拔的副官迟疑:“我们还没找到玛修大人的踪影,或许他只是……”
或许只是失踪。
他意识到了伽雷的敷衍。
整片大陆上最高贵的家族的年轻人们互相厮杀,胜者对兄弟身陷敌营这件事喜闻乐见,并且希望将错就错下午。
这很常见。
这种家庭的孩子做出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可现任副官只是个一月薪水二十银币的没落贵族出身的骑士,不愿意掺合进他们的争斗,也不敢承担弄丢玛修少爷的后果。
“或许我们可以再派出一支小队搜查玛修少爷的踪影……”
“战况不良,我们还有多少人可以派出去搜救一个逃兵呢。”伽雷淡淡地打断他。
他凝视新副官,眼神森冷如同冰海,“这一切由我负责,我都不害怕,你怕什么呢?”
副官心绪不安,但还是把玛修的问题放在了一边。
他们现在面临着更重要的问题。
战况。
足以让教廷蒙羞的战况。
妮可坐在水晶球前,饶有兴趣地围观这场战役。
她并不是一个人。
事实上,这间作战室热闹得堪比冬末的奉圣节派对。
奥古斯都、摩拉、珂吉、妮可,水晶球里远在大陆尽头的拓荒队成员、魔物和龙裔……把这件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挤得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正中央摆着一座沙盘桌,墙上的水晶幕布全方位投射战场的景象。
空气里也和奉圣节一样弥漫着高热量食物和酒精的美好气息。
珂吉和雷穆将军在激烈地争论战术,背景还是海眼拓荒地新建起的简陋办公楼。
在拓荒队二号行进途中被淘汰下来的里维负责在沙盘上给他们两个推演棋子,偶尔插上两句话,会立刻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回怼。
妮可完全不理解他们。
什么战术,战术是什么。魔王城唯一的战术就是源源不断地产出魔物潮,把所有入侵者阻拦在防线外,无论是冒险者还是教廷的军队,只要还有最后一只魔物,就会把魔王城挡在身后。
这是魔王城代代相传的规则。
奥古斯都听完她的高论,思索半晌:“既然这个防守战术如此有效,为什么深渊的王位还是传到了你这一代,之前的魔王们怎么都没能守住这个位置呢。”
是不喜欢继续做魔王吗?
……
好大的胆子!
他立刻遭到了来自魔王的小型地狱恶犬狂暴攻击。
“所有耻笑深渊的愚蠢凡人,都要付出代价!”
“嘶,痛痛痛痛痛痛!”
激动打闹间,魔王少女形态的外表开始变化,恶魔的利爪向外伸展,吻部拉长利齿张合。
奥古斯都从沙发后的墙壁取下装饰用的钢制盾牌,才勉强挡住她的攻击。
连人类的形态都没有维持,看来果然是很生气啊。
路过的骷髅仆从端上加了白兰地的湿润甜点,才终于把他从魔王的恶行下解救出来。
摩拉欣赏了一下他的狼狈姿态,“你说你惹她干嘛。”
魔物们也发出幸灾乐祸的桀桀怪笑。
只有魅魔执政官缪拉在真正关注战况,通过沙盘下达指令,“东南角的防线被推进,多派一队亡灵骑士阻挡。”
“西边飞艇空袭,让所有飞行魔物调转方向。”
“炼金工坊的物资准备得怎么样了,可以送上战场了吗?”
“等等,怎么有个敌方红点离小镇这么近!这群饭桶,快让最近的魔物队列都赶过去。”
珂吉和妮可一起趴在沙盘边,随着缪拉的指令推动沙盘上的小旗,“好像现实版植物大战僵尸……不对,僵尸大战植物。”
妮可:“那是什么。”
“嗯……是一种古代二十一世纪发明,直到我生活的星历7088年还很流行的塔防游戏,全息版本的销量达到43亿,和一款开放世界赛车游戏并列为历史销售冠军。”
“完全听不懂呢,但还是感觉很厉害。”
“听不懂也没关系,因为我们有代沟。”珂吉摸了摸她的脑袋。
事实上,在魔力和另一种硬通货充沛的状态下,传统战略也有传统战略的好处。
骑士团节节败退,最后困守在木刺防御墙圈出的最后阵地。里面驻守着最后的骑士军队。
所有人都已经睡下,身为指挥官的伽雷独自行走在营地里。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只有冲天的火光照亮天空,那是魔物们投掷的炼金产物――龙息燃烧弹造成的伤害,它的威力能把方圆百里的土地和敌人都化为焦土,一枚造价高达三十枚纯金铸币,在战场上却被魔物们流沙一样投掷。
不需要动用魔王的私藏,光是附属城一条商业街的年收入,就能抵消掉这部分支出。
现任魔王自认为是传统派,但是在眷属和敌人眼中,她是和历代魔王相比画风极为清奇的......钞能力派。
仗着有钱就为所欲为的家伙真是可恨啊。
营帐里传来侥幸存活的士兵凄厉的哀嚎。
烧伤总是很难熬的,如果没有充足的治疗导致感染,一点硬币大小的伤口会不断扩散,直到整只臂膀都爬上血肉模糊的水泡。
这都是出于他的命令,他的指挥,他亲手说出发动进攻的指令。
伽雷走过交叉的漆黑树杈,在一棵朽树下站定。
一只独眼的渡鸦栖息在树梢上,精心打理漆黑光滑的皮毛,对他的到来置若罔闻。
或者说,不屑一顾。
他伸出手臂,“好久不见,请给我一个觐见的机会吧。”
渡鸦顿了顿,收回鸟喙,仅有的一只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凝视片刻,最后扇动羽翼,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空旷的城堡顶层,面向海崖的几十扇窗大敞,海风猎猎,吹动无数悬挂的帘幕。
娇小的身影掀起层层帘幕,炮弹一样冲进穿着漆黑军服的青年怀中,语调欢快:“好久不见!伽雷,你终于回来了。”
伽雷扶住她的肩膀,才没有被撞翻过去。
她紧紧抱住他,脸颊贴在军服冰冷的排扣上,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叙说思念:“自从你离开之后,都没人陪我一起去森林里抓甲虫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根本没有。我只能和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一起玩,和你比起来他们又脏又讨厌......”
就像最后一面,她操纵深渊力量的造物,在他身上留下十三个洞穿伤,损伤肺腑、骨骼、血肉,险些丢掉半条命的事从未发生过。
伽雷轻声道:“好久不见。”
空气沉寂了一会儿,几乎称得上是温馨。
妮可徐徐松开他的臂膀,疑惑道:“不过……你为什么敢回来见我呢?还带着一群可笑的锡兵人偶,被打得抱头鼠窜,真可笑。”
这是气话,教廷骑士团攻破了光蕨森林外围,还让她消耗了大量的魔力和炼金武器库存。以至于她现在很想变回原形把他咬成两半。
她把眼睛转向窗外,粘稠的瞳孔映照远处海天相接的一线。
迦南像是能看清她的心,“不用担心,这次不会有天使降临带走我。上次祈愿天使降临的仪式让圣座和所有枢机主教都陷入虚弱的状态,短时间内不可能举行第二次仪式。”
“……那你为什么回来呢?是做好用生命平息我怒火的准备了吗?”
妮可脚下的黑影蠢蠢欲动,流淌在大理石砖上,将迦南笼罩其中,迫不及待要抓紧这个曾从它们手中逃出的猎物。
“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成为下一任圣座。”他说。
……
妮可哑然,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人类,你在说梦话吗?”
他避开她的眼神,冷静地开口:“这场入侵战失败,我会引咎卸任,但圣座会因此更忌惮你拥有的这座城和魔物复苏的传言,派来更多的骑士、天使,乃至引下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