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智还没从震撼中恢复过来，在她面前不由自主有些拘谨，“您好，小姐。我来负责为你的宠物检查身体，告示上说他有精神萎靡，拒绝进食的状况......”
他欲言又止地回望了一眼玻璃后的海妖。
莎耶解释：“自从把水族馆装饰一下之后，他的状态好了很多。不过从萎靡转变成了暴躁......这个情况需要给他注射点镇定剂吗？”
卢西娅擦了一把冷汗，大脑空白，磕磕绊绊地说：“根据他的体型来看，需要注射的剂量很大，如果您需要的话也可以......”
说到最后，他找回了一点理智，艰难地说：“不过还是建议不要采取这个手段，先找到他暴躁的理由比较好。”
莎耶愣了一下，“暴躁的理由，除了被恶......被人类捕获关在玻璃缸里，还会有第二个吗？如果有人这么对待我，我也会很暴躁，恨不得让这个世界血流成河。”
卢西娅医生哑然。
即使这样，她的语气里依然一点放生海妖的意思都没有。
他原本以为这个女孩是年少天真，不能切身体会其他生物的苦楚。没想到面对的是一位年幼的猎食者。
他是一个专业的服务者，不会肆意评判雇主，闻言立刻回道：“如果您想长期为他注射镇静剂也可以，不过会导致状态和寿命都收到影响。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在应该寻找伴侣的时段遭到限制，海妖的兽性比智慧要更强势。”
“可以绝育吗。”
“......这不在我能力范围内。”
莎耶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医生。注射镇定剂先暂缓，我会先给他找一个伴侣。”
她向角落中等待的侍从招手，“带医生去领取他的诊金吧，就按委托上的金额。”
只是回答了几个问题，甚至没有动手。卢西娅想到那个数字，心头一跳，挂上笑容，“如果您还需要我的话，请随时到橙花街71号联系我。”
他的心里涌上泡沫似的窃喜和遗憾，害怕这样的机会像是天上掉金块，可遇不可求，或许不会再有下一次。
莎耶心不在焉，“当然，我会的。”
不就是再找一只海妖和他恋爱，生下一堆小海妖，这有什么难的。他们早该想到这个方法。
几天后，黑色的马车又停到了卢西娅医生的家门前。
这一次，他对流程驾轻就熟，还穿上了最昂贵的那套西装。
他摘下眼罩，看到那个女孩坐在玻璃墙前的长椅上，默默地看着水中的鱼群。蓝色的光投在她的脸上，明暗分明。
她指了指玻璃，“医生，我的仆人抓了几只海妖，雄的雌的，但是他把他们都撕碎吃掉了。这是为什么，对同类不自由毋宁死的深切期待？”
最后那句话是摩拉交给她的。
卢西娅医生嘴角抽搐，“海妖的思想不能用人类的价值观判断，即使自然状态下，海妖中也会出现同类相食的情况，他们没有感情，只有生理需求。至于被撕碎的海妖，大概是不符合他的信息素，又触犯到了他的领地。”
女孩的脸上露出一点厌倦，随之而来的是冷酷的神色，“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强制配种，结束发热期吗。”
第50章
怎么会有人顶着纯洁的脸说这么可怕的话。
年过半百的卢西娅医生大为震撼。
他试图劝阻：“虽然海妖没有人类的感情，但毕竟是智慧生物，这种强迫方式非常不道德……”
而且下流。
年轻的雇主小姐扭过头，一语不发。
一位远东相貌的女侍从走上来，掏出支票簿，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展示给卢西娅医生。
卢西娅医生拿着支票沉默片刻，抬起头，“冒昧地问一下，您打算怎么使用您的宠物，需要他长出人类的双腿吗？”
他并不是无缘无故问出这句话。
曾经人鱼的族群还没消失在海洋中的时候，盗猎者捕获人鱼卖往帝都，通过手术分开尾部，用魔药让开裂的尾部拥有人腿的外形……最后得到的奴隶有着超然的美貌和歌喉，行走间如受刀割，移动时需要仆从抱在怀里，连逃跑的能力都失去。
这项贸易在畸变降临前流行到野生的人鱼种族几乎灭绝，不仅贵族在喷泉水池饲养人鱼，所有刚刚出头的暴发户也以购买人鱼作为身份的象征。
海妖由于其凶猛的性情，在那个时代没能成为人类的玩物。
畸变降临后，人鱼的族群彻底消失，海妖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而雇主口中的配种和发热期让他不得不怀疑。
或许......没有人鱼的现在，大人物们开始考虑用海妖原样打造出一个可堪赏玩的禁脔。
他在心里天人交战，该怎么得体规劝她。
莎耶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有那么多人类仆从，巨型海妖却只有这一只，为什么要让他长出两条人腿？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希望他安安静静地在水族箱里待着，不要春天撞玻璃，也不要秋天闹绝食。”
卢西娅医生松了一口气。
他为刚才的想法感到尴尬。
“如您所愿，给他找一个伴侣确实是不错的方案……海妖是忠诚的生物，只要选择了伴侣，就会为对方付出一切，哪怕终其一生挤在狭小的水缸里。请给我一段时间，联系合作的魔药师调配出和海妖体型适配的药剂。”
“当然可以。”
尤嘉微笑起来，隔着玻璃和水中的海妖王掌心相贴，语气低柔，“你很快就会沐浴在爱河中，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这很好，是不是？”
与其说祝福，不如说更像一句诅咒。
卢西娅医生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冷颤。
海妖王缓缓睁开眼睛，和她对视，银色的睫毛翕合，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珀拉底市面上流通着许多记载上已经消失的珍贵原材料，也汇集着诸多魔药学家。卢西娅医生搬来这座城市后在沙龙和俱乐部上认识了很多同道中人。他联系了几位同一圈子的魔药学家合作，很快配齐了带有致幻和迷情效果的药剂。
一切费用由慷慨的雇主小姐支付。
魔药师朋友们为卢西娅的出手大方感到惊讶，并且为他的操守感到担忧。
“你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只为调配能药翻犀牛的致幻迷情药......老朋友，珀拉底的治安处执法相当严格，而且敏锐，就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城里的犯罪行为。无论你要做什么，最好认真考虑一下家乡的家人和自己的名声。”
卢西娅听懂伙伴的言下之意，一张白皙松弛的脸涨得通红，“你们在想什么肮脏的东西！我只是，只是接受了一位大人物的委托。”
“这样的人总是喜欢饲养一些......特立独行的宠物，我服务的大人家养的宠物最近有些精神萎靡，她想让他接纳一位伴侣，治愈一下受挫的心情。”
“哦，这个体型和形容,不会是鸟类魔物吧？”
卢西娅含糊地说：“不，是海洋生物......调配药剂时记得注意一下。”
“难道是鲸鱼或者海豚吗？”
“保密协议，懂么！不要猜了，快点工作，在截止日期前必须完成。”卢西娅对魔药师朋友们挥了挥手。
和药剂同时准备好的，还有一批新捕猎的海妖，和云雾似的长发一起漂浮在圆柱形的海水舱中，一排排陈列在水族馆中，像一片墓碑。
亲自捕猎、嘶咬猎物是野蛮的行为，魔王对此不感兴趣，全部交给副君。
阿尔弗烈德的捕猎方式是在海中化为巨大的魔网，将一群海妖连带着其他海洋生物一起勒进网中，带回连通水族馆的地下岩洞，等待魔物仆从处理……水族馆中的海龟珊瑚和鱼类都是这么来的。
水族馆玻璃幕墙外架起一座金属扶梯，连通顶端的平台。
尤嘉和卢西娅医生登上玻璃顶端的平台，水族馆最上方的阀门缓缓分开，露出澄净的水面。
尤嘉忽然想到了什么，环视四周，只有卢西娅医生能交流一下，“要是其他雌性海妖不喜欢他怎么办，我需要征询一下她们的意见吗？毕竟诞育生命是只属于海妖雌性的权能。如果他被伴侣厌弃，岂不是心情更差。”
这个道理也是摩拉教给她的，恶魔没有繁衍的概念，他们创造生命唯一的途径是分裂，而且不分性别。雄性恶魔一样可以分裂出勉强能称为“子嗣”的东西。
她叹了一口气，觉得在这个海妖装饰品上花费了太多时间精力。
卢西娅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这和之前的问题是共通的，不能用人类的道德准则判断海妖的思想。您的雄性海妖体型庞大颜色高贵，自然状态下他的择偶优先级在族群里会是最高的，雌性海妖想要诞育后代，当然会优先挑选优质的基因。您更应该询问的，是他的意愿......”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细如蚊蝇，话尾默默吞进肚子。
尤嘉只听到了前几句，“这就好……虽然我不怎么在意，但是摩拉一直嗦这种事。”
卢西娅医生打开保险箱，将冒着冷气的试管取出，打开塞子，缓缓倾倒进水中。
紫黑色的药剂即刻消散，无影无踪，水中的生物却开始不安躁动。章鱼身上的圈状斑纹开始散发光芒，鱼群风暴般聚拢，连珊瑚的颜色都娇艳起来，隔着一面玻璃，整座水族箱像是蒙上一层透明彩色玻璃糖纸。
海妖王从通往岩窟的裂缝中钻出，升腾至水池中央。
魔物仆从下方抬上水舱，准备陆续将舱中的海妖投入水族箱。
尤嘉自觉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转过身，对卢西娅医生闲聊，“您在非凡生物和药剂上的造诣相当不错，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魔法师呢？”
卢西娅苦笑，“我是一个天生的哑炮，没有任何感受魔力的天赋。很多没有魔法天赋的人一样在自己的行业有所建树，但是我偏偏从小就痴迷于魔法和奇幻生物，长到这个年纪依然喜欢和魔法师交往......”
“是吗，真是可惜啊。”
闲聊声外，隔着一面玻璃，海妖王在水中痛苦地翻滚，皮肤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色泽，差一点就能看清骨骼和内脏，长尾强劲地扫过，把其他生物搅碎，血和沙子让水体浑浊起来。
他的样子像是落进滚水的活鱼，连带着整座水族缸都沸腾起来。
尤嘉看着一片混乱的水缸，若有所思，“这是海妖结合的第一步吗，还挺震撼的。”
卢西娅有些迟疑地后退一步，两腿虚弱得像是灌满泡沫，“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我们先离开这里，合上阀门，观察一下情况。”
尤嘉转头，端详他白胖脸颊上的虚汗，“好吧，你是奇幻生物专家，听你的。”
她准备退离。
然而一阵破水之声传来，声势浩大，像是瀑布从天而降。
海妖王不知何时从水中窜出，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向尤嘉，海妖覆盖深色鳞片、指甲尖锐的手爪直冲她的咽喉。
卢西娅尖叫一声，大脑在直面凶猛异种的恐惧和挽救慷慨金主的热血之间激荡。
最后不负众望地向后昏厥过去，顺便砸翻一群冲上来护驾的魔物。
莎耶：……
一群废物。
海妖王停在她身前，从被捕获囚禁以来，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因为你的渴望......我失去了一切......海神在上，我以塞壬王因波斯的名义起誓，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总有一天，我会悉数奉还。”
海妖的歌喉以美妙著称，可是这一刻，他的声音像是含着沸腾的血与火，要把一切敌人焚烧殆尽。
莎耶愣愣地看着他，眼睛圆睁，惊讶程度不亚于看见走廊上的花瓶突然开口说话，还放话要报复她只花费二十五个铜币就把它带回家。
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海妖暗金色的竖瞳阴冷地注视她，最后俯身，银发蛛丝般垂落，在她唇畔印下一吻。
这是个冰冷如尸体的吻，没有一丝旖旎。
卢西娅在魔物的抢救下恢复气息，一睁眼看到这一幕，一口气又没上来，用干涩的喉咙喊道：“快逃！这是海妖的死亡之吻，他们会亲吻选中的人类，再拉到水下溺死！一旦标记过猎物，海妖会追杀到天涯海角，永远不放过你！”
莎耶没有回头，淡淡道：“你也太嗦了，解释这么一堆话，靠你一张嘴，我的尸体早凉透了。”
卢西娅神色茫然，看着她侧过身，露出身后海妖支撑在平台上的身体。
因为体型太过巨大，几乎能像一座山将她笼罩在阴影下。但是现在，海妖心脏的位置开了一个大洞，蓝色的血液本应该喷薄而出，却被一双骨刺嶙峋的恶魔手爪堵在伤口里，只能沿着边缘流淌。
而那只恶魔的手爪，正连接在年轻、美丽，有着羔羊一样雪白面容的雇主身上。
她抽回魔爪，被蓝色的海妖血喷溅半张脸，睫毛在粘稠的血液下抖动，“谁不放过我来着？”
在她身后，海妖庞大的身躯塌散，化为一堆珍珠似的泡沫，顺着流水消失在岩缝中。
第51章
啊，大事不妙。
一气之下把珍贵的收藏品毁掉了。
世所罕见的半神遗脉，居然就这样化作泡沫……
连拼凑回来做标本的机会都没有。
魔王陛下蜷缩在龙骨王座角落里，小狗一样啜泣。
“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怎么想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惹我生气呢，我只想大家都开开心心……”
这下好了。
他只是失去了生命。
她可是失去了一整年的好心情啊！
阿尔弗烈德跪在王座边，捧起她的脸，揩掉脸颊的泪水，让她靠在怀里，温柔地低声安抚：“好了，别哭，都过去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礼物。”
莎耶他的掌心挣脱出来，扭过头。
他叹了一口气，“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
“......”
他向她展示紧握的手掌，语气像在哄小孩子，“猜猜这是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含糊，“什么东西。”
手掌摊开。
阿尔弗烈德：“看，鳄鱼的眼泪。”
掌心里是他刚刚从她脸上擦下的泪水。
莎耶：？
“你……”
眼泪是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龙息般的狂怒。
她立刻挣脱怀抱跳起来，一把拽住阿尔弗烈德的长袍兜帽勒紧带子，把他捂进合拢的兜帽里，挥起拳头。
“你真幽默，和那条咸鱼一起下地狱吧！”
鉴于最近处于冒险者的活跃季，魔王城的客流量显著增加。由于名气太大，许多初出茅庐的冒险者小队也将珀拉底作为探索世界的第一站。
这种平均年龄不超过十八岁的小鬼过家家冒险队伍完全榨不出油水，守卫魔物连清理他们的尸体都是多费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