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脚步,在原地站定,提醒他,“你抓得太紧,弄痛我了。”
修泽尔从思绪中惊醒,像暴冲时被主人勒住。他松开手指,影子从上方笼罩下来,托着她的手腕查看红痕,“抱歉,还痛吗。”
她吻了上去,“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伊戈看起来已经放弃勇者的使命了。”
她不着急,修泽尔居然也不以为然,像是已经做出了决定,“算了,他不想就不想吧。”
尤嘉有些意外,“就这么放弃了么,看来少一个成员也没关系,那少两个呢?”
她这个勇者还是假冒的。
真正的“不死鸟”现在正在南方的丛林征战,收割林中的部落,扩张珀拉底附属领土。尤嘉向她允诺了身前的荣耀和死后的不朽,换来她坚如磐石的忠诚。
真是有意思,生来要救世的圣徒却爱权力征伐胜过爱世人。
“接下来是不是直接去寻找其他勇者,我记得你说过还有代表“蜥蜴”和“贤者之石”的两位勇者。”
昂代摇头,“不,少一个都不行。在最后的战场上,只有神才能打败另一位神。所谓勇者,其实是承接天主力量的容器,因此才比肩半神。少一位就像容器缺损一片,天主的力量溢散,怎么能对抗伪神呢。”
尤嘉垂下眼睛。
看来她在终战时要防备的不仅是救世的勇者,还有那位真正的神。也是,这毕竟是一场争夺唯一神位的战争。她为此吞下许多的太古神明遗骸,不能也不愿退。
她心跳都变得轻飘飘起来,“你知道得真多。不过现在伊戈不愿意,容器缺失,一定很麻烦吧。”
“不麻烦。”
他的眼睛黑沉,看不到光,“我的意思是,他想不想不重要。一个容器而已,就算搅碎他的脑额叶,带着一个无知无觉的白痴,我也一样能走完这条路。”
……你们这届勇者怎么细看之下都有点奇怪。
尤嘉刚刚升起的好心情结束了。
一直到深夜,昂代敲开她的房间,手中拿着一只烛台,“跟我走。”
他从走廊另一边的尽头过来,伊戈把他的房间安排在那里,离她很远。
尤嘉掀开床帷,迟疑道:“现在就要把伊戈变成白痴吗,那你要亲自照顾他哦,我什么都不会干。”
她从高床爬下来,顺手捡起乱丢的丝绸睡袍。
昂代移开目光,等她换好衣服,“那只是最糟的情况,我相信他在生死危机下是听得懂人话的。”
“你要打他一顿,威胁他跟我们一起私奔吗?”
“……那不叫私奔。”
他带她在城堡中穿梭,一直来到某处挂着狼首像的墙前,推开了墙上的暗门。
尤嘉并不意外。
城堡是军事建筑,墙壁之间隐藏暗道再正常不过,但是……
“你拿到密道的地图了吗?”她问。
暗道连通整个城堡,错综复杂,没有地图很容易迷失在里面,变成一具角落里的白骨。
“不需要地图,我能跟着味道找到他的方向。”他抓住她的手腕,走进漆黑的密道,“注意脚下。”
“好厉害啊,像猎犬一样。”
“……”
皇帝的寝室空旷幽暗,像是黑铁铸就的野兽巢穴,空气里除了浅淡的松柏气息,还有金属的铁腥气,来自墙上悬挂的刀剑钢盾和甲胄。
年轻男人陷在高床上的天鹅绒枕头堆里,双眼紧闭,北地人特有的浅色睫毛随着呼吸轻颤。
他清醒时显得脾气恶劣阴晴不定,睡着的样子居然很甜净,连五官的锋利都被弱化。
黑暗中,尤嘉执着烛台,坐在床边接一点烛光端详他,看得久了,不意蜡油滴下来,落在颊边,烫得皮肤下的肌肉抽搐。
伊戈的眼睛霍然睁开,从枕下抽出一把短剑,神色阴鸷。
她立刻摁住他的喉骨,把声音堵在口中,顺便抓住那只握剑的手。
“嘘,别紧张,陛下。”
披着丝绸睡袍的女孩站在床前,黑色长卷发间脸色霜雪般素白,唯有微微翘起的嘴唇,红得像新鲜的浆果。
伊戈一瞬间恍神,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春梦,女神从祭台上走下,坐在他的床沿,垂手可得。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恢复了理智,微笑道:“这么晚了,您是来夜袭的吗。其实我更喜欢白天一点,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尤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她身后响起。修泽尔从墙上抽出一把刀,欣赏上面的血槽,对伊戈露出和善的表情,“把眼睛挖出来,白天黑夜就没什么区别了,你可以平等地喜欢。”
伊戈沉默片刻,坐直身子,扫视他们两个的脸,挑眉道:“你们想要什么。”
尤嘉:“他想要你拯救世界。”
“就为这个?”伊戈不可置信。
尤嘉理解地看着他。
你也觉得世界毁灭不是什么大事对吧,真是同道中人!
修泽尔开口,“你身上有金鸢尾的纹章吗,天生的。”
“你怎么知道。”伊戈露出意外的神色,把手伸向衣摆,“没错,就在……”
修泽尔站在尤嘉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够了,可以了。请自重,别让我帮你自重。”
尤嘉两手努力扒下他的手掌,“等等在哪里,我还没看到呢!”
伊戈低声说:“你想看的话我随时……”
昂代打断他,语气森冷,“神战的仪式必须由所有拥有纹章的勇者开启,就算你是傻的、残的也不要紧。陛下或许没听过我的名字,但我今天可以弄坏你的脑子、割掉舌头,再带出帝都,没有一个守卫会察觉到不妥。除了今天您身边那位魔导师,如果我的感知没出错,他已经有传说级别,不过我也有把握在他护驾之前,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
伊戈漫不经心的表情消失。
尤嘉背对着修泽尔,神色也微不可见的一滞。
这一路上他对她百依百顺无有不从,也从没展露过那传闻中能吸引数万狂信徒的力量,差点让她忘记他的身份。
能够看透一位传说级魔法师的等级,只说明他的力量远在修泽尔之上。
有点棘手啊……
修泽尔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手掌依然搭在她的肩上,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他用没有回绝余地的语气询问伊戈,“现在,陛下,您愿意和我一起讨伐伪神吗?自愿的、诚心的、完好无损的。”
伊戈和他对上视线,慢条斯理道:“当然,是我的荣幸。”
“那么,能告诉我,你从哪里得到这位伪神的雕像吗?”修泽尔问。
他的手掌还搭在尤嘉肩上,温度传递到衣服下,几乎有些炽烫。
伊戈毫不在意地出卖掉自己的老师,“是修泽尔送给我的礼物,他从一个叫珀拉底的地方带来她。如果教廷想踏平那个地方,我很乐意提供帮助。”
他的眼睛落在尤嘉的脸上,语气愉悦,“我现在已经找到最好的了。”
尤嘉抬眼,沉静地凝视他,微微一笑。
杂种,马上就踏平你家。
她轻声说:“既然您也愿意的话,我们这就出发吧。“
“对了,”她想到什么,偏过头,仰视身后的圣子,“离开之前,要不要撬开修泽尔的嘴,问问他关于伪神的情报呢。”
昂代否决,“我能影响的人类范围有限,而且最好不要以圣子的身份和帝国公然交恶。不要惊动太多人,趁着天色还暗,这就出发吧。”
一辆紧闭的马车从帝都城堡侧门飞驰而出,将整座城落在身后,趁着月光奔驰在荒野上,马的吐息在空气中凝结成雾。
尤嘉趴在窗沿仰望月亮,顺便敷衍地安慰在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伊戈,“别难过,说不定修泽尔会来救你的。”
她一愣,若有所思:“我和昂代会不会变成通缉犯啊。”
伊戈垂头丧气,“不会,甚至我失踪的消息根本不会传出宫廷。我只会‘病了’,同时修泽尔会发布命令,说内宫里一件宝物遗失,派出军队搜寻,这还是他有良心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良心,他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把持帝国,每天祈祷我永远不要回来。”
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来这样啊……”
学到了,这就通知修泽尔把持宫廷乃至整个帝国。
至于你,永远不要回去好了。
伊戈很快振作起来,“算了,等打败伪神之后,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去。如果修泽尔在这期间做什么小动作,就割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好了。”
尤嘉点了点头,“那我先祝你成功了。”
伊戈把目光移到她脸上,忽然垂下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回去就结婚......”
昂代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早跟你说过,前面还有八十个,先去处理掉他们吧!”
第71章
几天后,他们到达了一座名为吉萨的水城。
城中河道交错,拱桥相连,地基上的砖红、天蓝、松绿、明黄小楼高低错落。修长的贡多拉从城中水道缓缓驶过,城外大河传来货船的汽笛声和船桨发动声。
城门附近的摊贩告诉他们,那些货船从大河尽头的珀拉底远道而来,带着数以万计的商品,从炼金材料到海盐茶叶,质量优良价格廉宜。
同时,他们还带来一种树苗,种在城外的土壤中,畸变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畸变水蛇肆虐的河道也粘稠起来。
现在珀拉底女神像遍布大街小巷,连贡多拉的船首上都站着小小的女神。孩子们从两岸枝逸横斜的灌木上摘下丁香花,放在女神像前。
水道栏杆边。
伊戈搭住昂代的肩膀,语带怅然:“信仰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看他们都挺幸福的。要不我们还是各回各家吧,等我弄死前面八十位前辈求婚成功,你可以亲自给我和皇妃主持婚礼,看着我钻进婚纱咬下她的吊袜带……”
昂代闭目吐了一口气,侧身从后重踹一脚,又蹲下身把他的头死死摁进河道里,面无表情看着水面气泡沸腾。
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救……
昂代在水里奋力挣扎,被打湿的衣衫下背肌起伏,像是一头受困的大型猛兽。毕竟是受到天主赐福的救世者之躯,动荡间连一整排浇筑的黑铁栏杆都摇晃起来。
河岸对面的路人神色古怪地望来,小声议论。这一侧的路人也纷纷作鸟兽散。
尤嘉捧着三份吉萨特色烤鱼丸回来,看到这一幕,疑惑道:“你们在吵架吗?”
昂代漫不经心,压住昂代的手却毫不松懈,“……大概吧。你的嘴角还沾着辣酱,记得自己擦掉。”
已经偷吃完两份烤丸子的尤嘉庄严地擦了擦嘴角。
昂代扑腾了一会儿,撑住河道边的石阶,两臂肌肉发力,终于掀翻身后的昂代,抖掉银灰短发上的水,哑声道:“一般来说,我们管这个叫谋杀。”
他咳出河水,高大身躯顺势靠上尤嘉小腿,虚弱低喃:“嫉妒心强的男人真可怕,你千万不能给这种人好脸色,他们被甩掉之后会纠缠不休没有自尊,就像被摸个头就要跟你回家的流浪狗。”
尤嘉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我会记住的。”
她靠在栏杆上,用木签叉起小丸子塞进嘴里。
修泽尔顺手抓住昂代的领子,把他从她腿边拎起来,“你对自己的评价真深刻。艺术家是很适合亡国之君的副业,建议你考虑一下。”
晚上,下榻的酒店里,尤嘉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展开一张地图。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呢。”
这是间异域风情的套房,挂着花色绚烂的墙毯,墙角立着鱼纹黄金灯柱,地上散落几只方形坐垫。空气里的熏香浓郁,又带着一点清苦的气味。
昂代从果盘里翻出一只柑橘,撕下外皮,手指染上汁水的颜色,“不是要去寻找其他两位勇者吗,圣子大人一定知道他们在哪吧。”
尤嘉盯着他的手指。
这家伙看起来养尊处优,却有一双剑士的手,茧子和伤痕都是积年训练对战留下来的。
她诚心夸奖,“你的手真漂亮。”
昂代愣了一下,眼神微动,居然有些无措的样子。不过他很快恢复成玩世不恭的姿态,侧身凑到她耳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用它……”
一道冰冷的气息贴上他的后脖颈,一片战栗,汗毛被激起,阻止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昂代随手抽出一把匕首从他衣领后塞进去,淡淡地说:“我能感觉到其他两位到勇者的气息,沿着大河前进,大概在珀拉底的方向。”
他身后的窗外是流淌的吉萨河道,贡多拉上依偎着夜游的情人,一盏盏吊灯在船头弯垂,像落在水中的月亮。
尤嘉把注意力从窗外移开,“那里很遥远,在大陆的另一端。最先进的魔力驱动交通机械也要行驶一个多月。”
她说的是她从珀拉底前往迦南时乘坐的矮人工艺魔驱战车。而迦南位于大陆中央,距离珀拉底比他们现在身处的大陆北方要近得多。
如果从吉萨前往珀拉底,所花费的时间就不仅仅一个月。
昂代说:“城外的大河有从珀拉底来的货船。我问过一位中间人,路程是将近三个月。我们可以乘坐汽船前往珀拉底,下周就有一艘准备出发。”
昂代把剥好的柑橘推给尤嘉,“我没有异议。”
“我也没有。”尤嘉把一整团柑橘塞进嘴里,撑起脸颊,“不过我要坐游轮,豪华游轮贵宾舱,不要货船。”
昂代思索,“我也没坐过皇室舰队外的座驾……”
昂代撑着下巴,俯视这对养尊处优衣衫靓丽、家里确实有王位等着继承的活宝,最后认输般叹气:“好吧,游轮就游轮。”
昂代从矮桌下的抽屉里翻出纸牌,“有没有人来玩把游戏。”
他们一直玩到后半夜。
尤嘉赢走了他们两个拿出的所有筹码,运势强到无可比拟。
昂代失魂落魄地撑着桌子,漂亮的眼睛发直,“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一直在牌桌上无往不胜,到底哪里出错了。”
修泽尔也有些茫然,“不是说第一次玩牌吗。”
刚刚还是他把规则手把手教给尤嘉。
尤嘉展开双臂,把桌子上散落的金币、机械表、宝石袖扣都划进怀里,语气愉悦,“因为现在和以后,气运女神都围绕着我转。”
牌局因为昂代和修泽尔输无可输结束。
尤嘉温柔地拥抱了他们两个,在耳边低语:“今晚千万不要睡不着哦。”
“……”
回到卧室,她站在窗前,看着对岸贡多拉上停滞的一只渡鸦,挥了挥手,示意它过来。
“你居然被分配到这么远的地方,真是辛苦了,我会让缪拉给外派远方的使者多替换几个班次,让你们不要往返得太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