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
她已解了披风,脱了鞋袜,人倚在榻上,膝上盖着毡毯,双足缩于其下,不露出分毫。方才她一头乌发只用玉扣虚虚系住,已有些散乱,许是她趁着这段时间又重新梳理了一遍,那叫皇帝心生意动的鬓发却仍散落在她脸侧,多了些脆弱易碎之感。
皇帝手中另拿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暖炉递给她,知晓毛毡毯虽保暖,一时却也不能让她冰冷的手脚热起来,让她把暖炉塞进毯中。
经了这一番折腾,萧沁瓷身上终于回暖,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她容色本就瑰丽,又是灯下观美人,被殿中青铜捧灯童子一照,别出风流秾艳。
第25章 心爱
“好些了吗?”天子缓声问。
皇帝久居上位, 声音若冷石击流,即便是温言软语也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压迫。
萧沁瓷明眸敛于长睫之下,并不看他, 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陛下。”
皇帝坐在她一臂之外,殿中这样安静, 风吹动纱幔,雪落于窗沿,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仿佛能听见萧沁瓷清浅的呼吸声。
“你,你方才问,朕如何看你,”皇帝顿了一下,终于说出口, “朕视你为心爱的女子。”
他重新接上在御辇中萧沁瓷诘问他的问题, 面上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说出口的不是什么剖白心迹的情话, 只是在同萧沁瓷闲话家常。
萧沁瓷眼睫颤了一颤,慢慢抬头看他。
鸦灰道袍描出皇帝雍容身姿,衣袍上绣着繁复的道家经文, 一字一句让人望之静心。他坐在萧沁瓷身侧, 是沉静的模样, 他是那样俊美的郎君, 有天家的威严和修道的从容, 萧沁瓷没有错过他略微不自在的一瞬,不过瞬息他便又直直地看着萧沁瓷。
天子威势隆重, 眼底墨色浓欲令她心惊。
不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放低身段, 而是大权在握的笃定告知。一如他贵为天子,出口即是圣谕,这句话也是如此。
皇帝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曾同任何姑娘花前月下。惠安太子被废时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丑态,自此恶了男欢女爱,潜心修道。他并不觉得女色是多必须的东西,因此看不上沉迷女色的男人,比如惠安太子和平宗,他也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男子。
他修道,要修清静无为,可他放不下权势,如今又放不下美色。
萧沁瓷是太后要献给他的美色,太后如此笃定他会被这女子的美色所惑,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无知无觉的诱惑着他,不知自己在他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此后每一次相见,都不过是在他心头再划上一道刻痕。
曾经皇帝是断不肯承认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美色所惑,可如今他也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承认自己不过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同这世间任何一个既爱权势也爱美色的普通男子没有任何不同。
皇帝不在意萧沁瓷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太后的谋划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如今他终于向自己、也向她承认他喜欢她,想要她,就容不得萧沁瓷拒绝。
“心爱?”萧沁瓷反问,“陛下的喜爱可以有很多,心爱却是要尊重和珍惜,我并未觉出陛下待我有多少珍重。一个男子的爱若不能让他心仪的女子感知到,便不过是自欺欺人。”
世间情爱有千百种模样,唯有珍重才是本色。萧沁瓷幼时见过父母之间的相处,父亲爱母亲,最初或许是出于色,但他们成亲也只是因为两心相许,琴瑟和鸣;她也见过英国公爱重夫人,府中却也有不少妾室。
一个男人能爱着一个女人,但也不妨碍他们同时去爱另一个。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心爱,但这爱若不能被另一个人感知到,那最后也只能是感动了自己。
而皇帝,更是这世间大爱之人。今上说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如今也不是为色所迷。天子口口声声说爱她,对她又了解多少,或是喜欢她出众的美貌,抑或是柔顺媚人的性情,他们并未有过多少相处,说爱未免太浅薄。
皇帝对她又有多少尊重呢?赐辇同行只是怜惜,雪夜密访方显天子高高在上的本色。
这世道女子多艰,萧沁瓷从不信男人对女人甜言蜜语的鬼话。以色侍人终有色衰爱驰那一日,情爱之中也要精心算计。
但萧沁瓷还要更悲哀些,在这个男人面前,她需得斟酌着一字一句,既不能显得太过强势凌厉,也不能自怨自艾到令他厌烦。
“你便是这样想朕的吗?”皇帝果然对她的一番话有所触动,问她,“觉得朕待你不够珍重?”
他不曾想过萧沁瓷的心中竟是这样看他的,认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自以为是,认为他待她的心意是如同喜欢一个物件那样轻飘浅薄。
“陛下何曾珍重过我呢?”萧沁瓷仍是反问,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膝上搭着的狐毛毡毯,就凭这些吗?“猎人诱捕鸟兽尚会给予甜头,而我也不过是陛下的笼中雀。”
皇帝看着她,眼底燎原火渐渐冷熄,重新变成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笼中雀,萧沁瓷原是这样看自己。
她以为皇帝待她的那些好不过是出于诱捕而施舍的甜头,是他忘了,太极宫原是个极度势利的地方,而萧沁瓷和皇帝的身份天然便不对等,他的所有克制与小心,在萧沁瓷看来都是强势索取。
皇帝不会做无用功,他既然付出了就一定会要求收获。何况他是天子,他有那个权力让萧沁瓷遵循他的意愿,而萧沁瓷不能反抗。
皇帝依稀知道了一点萧沁瓷在抗拒什么。
“朕不曾将你视作禁脔,”皇帝道,“也未曾将你视作笼中雀,”
他默了一瞬,像是不太习惯对女子说些温软的话,但声音仍旧是强势笃定的,天然令人信服:“朕会待你好的。”
萧沁瓷相信他说的话,至少在这一刻,皇帝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他或许并不懂得要如何去照顾一个女子敏感的情绪,但他是皇帝,他原本就不需要珍惜什么。
“可我不需要陛下待我好,”萧沁瓷步步紧逼,“陛下的好于我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咽下去,却会卡住咽喉,有性命之虞。”
凭什么皇帝说会要待她好她就得坦然接受呢?萧沁瓷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菟丝花,这世上也不是谁对你好你就非得接受,还要感念对方的心意,这样的心意,同强买强卖又有什么区别?
萧沁瓷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能让她保持冷静,也能让她恰到好处地皇帝面前流露出一丝倔强。
她实在已拒绝过皇帝太多次,皇帝在坦白自己心意之时便有所预料,听见她这样说,心中虽有隐痛竟也生不出太多波澜,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朕喜欢你,在你看来竟这般不好?”皇帝身上的气势忽然变得压迫起来,流淌在经文间的鸦灰布料如大雪倾盆时天际浓阴的铅云,铺天盖地,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慢慢说:“太后想把你献给朕,萧娘子不知道吗?”
萧沁瓷在他面前总是伪装得天衣无缝。他同萧沁瓷之间尚留一丝余地,同时也是遮羞布,可当萧沁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时,他便毫不留情地将这层遮羞布扯了下来。
皇帝掌过刀兵、历过杀伐,他正值壮年,驭臣用术尤带锐气,他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自然也学不会柔情似水,同萧沁瓷的周旋没有耗尽他的耐心,但也让他意识到,对萧沁瓷,只有她想要的珍重是不够的。
他还得强势,萧沁瓷无法拒绝强势的天子。
萧沁瓷蓦地白了脸色,原本已有些血色的肌肤重又白得几近霜雪,让皇帝后悔一时失言,逼她太紧。
他恍然有些明白了萧沁瓷方才说的,他喜欢她,却不够珍爱她。珍重,不仅是发自内心的怜惜爱护,亦有尊重平等。他是天子,他当然可以对萧沁瓷为所欲为,而萧沁瓷不能拒绝,但那无异于将他对萧沁瓷说的剖白心迹的话贬成了一个笑话。
皇帝如今因着萧沁瓷的一时拒绝,就可以失言让她难堪,那若以后萧沁瓷违背他的心意呢,他是不是也会像处罚他的臣子宫人一般降罪于她?皇帝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相与的人,尤其他握着无上权势,别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他享受掌握权势的感觉,从不在意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他的喜爱对萧沁瓷来说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知晓自己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觉得珍奇宝贵的,随时可能弃如敝履,若日后情衰爱驰,皇帝厌了她、翻了旧账,顷刻间便能为她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萧沁瓷尚还能平静度日,真到了那一日她又能怎么办?一时的情爱并没有让皇帝学会为萧沁瓷易身而处。
“朕——”皇帝一时语塞,他自知失言,但从不曾放下身段来给谁道过歉,此刻竟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沁瓷却已慢慢开口:“是……太后想将我献给陛下,我知道;太后心里是如何想的,陛下也清楚。”
她说:“那陛下心中是如何想的呢?既然知道了太后的谋划,陛下还想要我吗?”
萧沁瓷从榻上起身,跪在皇帝身侧,雪白的狐毛被雾蓝裙帔压在膝下,她陡然离皇帝更近,吐气如兰,漆黑长发如瀑,扫过皇帝衣上经文。
她离得太近,皇帝一伸手就能把她揽进怀里。
——陛下,您不想要我吗?
梦中私语言犹在耳。
皇帝以为他只是被萧沁瓷的美色所惑,实则他同萧沁瓷确实没有过多少相处,他对这女子的性情、喜好一无所知,既然谈不上了解,再说喜爱也只是见色起意的别称。
可他不了解萧沁瓷,却让她在梦中问出了同此刻一般无二的话,那是皇帝的日夜所思,也是萧沁瓷的本性。皇帝早比他能意识到的更快看清这女子的真面目,她不是什么贞雅娴静的贵女,而是一言一行都带着妖性,她永远在无声地诱惑着。
那仿佛梦中私语的话让皇帝脊背生出战栗,燎原的火从他心头烧出,要不管不顾地一并将萧沁瓷裹挟进去,烧成灰烬。
第26章 白瓷
萧沁瓷霜雪般的面容又漫上潮红, 似寒瓣飞霞。许是殿中的炭火烧得太旺,皇帝感觉到了隐约的潮热,让他心头顿生燥意。
他们离得这样近, 皇帝可以抚过萧沁瓷的长发,揽过她的纤腰, 如梦中一般细细把玩,对她肆意妄为,那清甜的香气诱惑着他,同皇帝衣袖间的沉楠纠缠在一处,诱他沉沦。
萧沁瓷的眼神荡着幽波,欲拒还迎,又或许那只是皇帝情动之下的错觉。但无论如何,萧沁瓷不闪不避的动作瞧得皇帝心头那簇火越烧越旺。
可他到底是克制住了。只有微哑的嗓音泄露他几分不稳心绪:“萧娘子不愿, 朕也不会强人所难。”
最终他还是没有回答萧沁瓷的话,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的答案,但他不能告诉她。正如他在梦中也不曾回答萧沁瓷一样, 即便他知道,萧沁瓷也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皇帝可以用强权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但那其中不该包括他心爱女子的心甘情愿。
“陛下是圣明之主, 自然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萧沁瓷的神情倏地冷下来, 方才她面上含情幽幽的微茫、欲语还休的朦胧都倏然淡去了, 只有薄红不曾消散。
这女子有千面, 在他面前能千变万化。
萧沁瓷欲往后退,却被皇帝看出她的不自然。她还未及反应, 皇帝便已伸手触了她额头,皇帝的手很热, 而萧沁瓷额上热度同他的手不相上下。
“你在发热。”皇帝陡然明白过来。那些隐约的潮热和萧沁瓷的主动都是因为她在发热,如今萧沁瓷看着清醒,只怕意识也有几分迷糊了,不然不会做出这般大胆的事。
萧沁瓷仍是强撑着,眉眼看不出倦意:“我没事。”
她也学着皇帝的样子将手背贴上自己脸颊,许是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感觉不出来,但她确实比平日里要倦怠许多,她只以为是半夜起身、睡眠不足的缘故。
热潮将她的思绪绞得朦胧,但迷迷糊糊之中又尚留了一丝清明,萧沁瓷陡然察觉到,这是她的机会。
皇帝不会有脆弱的时候,他生病时也不会生出需要人照顾的矫情。但他心爱的女子生病就不一样,他方才才向萧沁瓷示爱,如今正是对她无限爱怜之际,男人需要通过照顾女人来满足自己的保护欲,向他们索取远比付出更能让人死心塌地。
萧沁瓷只有一分头晕也要演成十分,最后只表现出来五分,适当的柔弱和逞强都是必要的,不能让皇帝离得太近,也不能把他推得更远。
皇帝不顾她的阻拦将她抱起,软玉温香撞了满怀。他曾数次遐想将萧沁瓷揽入怀中,却未料第一次抱她是在这种情境下,皇帝也着实生不出什么旖旎情思,用狐裘将她裹了进了通往内室的廊道。
萧沁瓷手脚发软,仍旧软绵绵地推拒他:“陛下,放开——”
美人粉面桃腮,杏眼含露,平素的清冷端庄因着生病和慌张都化成了一池春水,撩的人心波荡漾。
皇帝力气极大,当他真要强硬起来的时候萧沁瓷其实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的。只是他耐心地哄着她:“好了,榻上冷,带你去里面等尚药局的人过来——”
萧沁瓷忽地推拒得更厉害:“我不要……不要去里面,就在外面,就在外面,陛下,求您……我不冷——”
她说到最后已不止是惶恐难安,更染上了哭腔。
皇帝的脚步顿住。
他们停在幽深的通道上,深夜的风寂静而过,,两侧宫灯照出黯淡暖光,细长的人影在地面上纠缠成一团。
晃动着的是皇帝的衣袖和萧沁瓷的发。
皇帝抱着她,手却克制地虚虚握成拳,并不碰她。皇帝垂眼见她面上绮霞、眼底水色,不是难安的羞意,而是惊慌失措的恐惧。
“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皇帝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