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欲燃——观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9-12 14:41:58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不过一家之言,上不得台面,也不及陛下远矣。”
  她脸上忽地一热,瞥见皇帝摩挲玉如意的那块正是方才抵在她脸侧的那一面,那玉如意挨了她的脸许久,已被贴得温热,皇帝此时摩挲温玉恰似轻抚萧沁瓷的肌肤,叫她生出许多不自在。
  偏偏皇帝似乎并未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萧沁瓷只好把诸多纷繁心绪都压下去。
  “萧娘子不必妄自菲薄,”皇帝道,“你既不愿便罢了。”
  萧沁瓷便又伏下身去:“谢陛下成全。”
  “起来吧。”皇帝又道,“你若哪日改了主意朕也是愿意成全你的。”
  萧沁瓷一愣,来不及深思天子语中深意便已下意识地朝他看去,见皇帝闭目凝神,眉眼间似有倦意,便垂首静坐不敢再打扰。
  今上登基不过两年,勤勉却是有目共睹,不似先帝以政事做儿戏。
  萧沁瓷不敢分神,只好凝着眼前一盏琉璃灯,细数灯花跳跃,好在她在清虚观中做惯了此事,倒也不觉难捱。
  倘若当年惠安太子不出事,今上早早便登基了。
  他是惠安太子的儿子,东宫唯一的嫡子,生来就尊崇无双,得孝宗亲赐名字为赢。
  结果惠安太子死得难堪,朝野噤声,不敢议论。东宫一脉就此被厌,李赢也草草封了个郡王被打发去了蒲州。
  后来平帝即位,中宫无子。几个已成年的皇子争权夺利得厉害,弑君谋逆之举并不鲜见。
  君弱子强是祸端之始,先帝再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便想起几位素有清名的李氏宗亲,把连带今上在内的几位郡王都召回了长安。他在数年时间里拉拢朝臣、经营权势,表面上却仍是那个不沾是非的修道之人。
  御辇稳重,行进中如履平地,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梁安轻声道:“陛下,清虚观到了。”
  皇帝仍以手撑额,不见动静,似是睡熟了。
  梁安不闻帐中声响,唤过那一声后竟也安静下去。
  萧沁瓷却坐立难安,未向天子告退,她不敢擅自离去,但若要她惊醒天子,她却又怕雷霆之怒。
  她一时竟暗暗期盼帐外的梁安再度出声,但御辇停下之后帐外便迅速安静下去了。
  萧沁瓷等了一会儿,见天子端坐于上,眉眼不动,又担心帐内久无动静会引外面宫人猜忌,只好侧身轻轻撩起锦帐,循着梁安方才说话的方位看去:“梁总管,陛下睡熟了,我可否先行离去?”
  梁安本就侍于这侧,闻言上前一步往帐内看了一眼,果见天子闭目熟睡,便道:“奴婢不好答应。”又说,“娘子行动若惊扰陛下反而不美,还是请娘子再等等吧。”
  萧沁瓷蹙眉,又别无他法,只好继续端坐。帐中没有计时的器具,又眼见夜色深浓,雪云遮了皎月,她无法推测时间,心下暗自着急。
  但急也没用,她不可能大胆到去惊醒陛下,也不敢不管不顾独自离去,只好僵坐。
  好在越是焦急她越能镇定自若,心下默背清静经,渐渐将起伏的心绪稳定下来,又重新变成一池深潭。
  不知过了几时,皇帝总算睁眼,面上倦意散去,神采奕奕。
  “唔,萧娘子,”他小憩片刻后竟比方才更为放松,似是感觉到御辇已停,便道,“是到了吗?”
  “是,陛下,已经到清虚观了,”萧沁瓷道,“见您熟睡不敢相扰。”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萧娘子,方才倒不见你如此谨慎,朕今日确实有些乏了,你自行离去便是。”
  “谢陛下,贫道告退。”萧沁瓷有苦难言,只是屈膝行礼,由宫人扶下去了。
  她不知在她走后御辇重又浩浩荡荡地行在宫道上,两面锦帐挂起,驱散了帐中暖气,天子倚靠在案上,看着眼前大雪纷飞如鹅毛,濡湿了近前的一小块毡毯。
  他修道多年,体热力强,惯来耐不得热,锦帐是因着看见萧沁瓷容色素白才放下来,此时冷风一吹才叫他身心通畅。
  风雪一并卷走的还有帐中若有似无的女儿香,萧沁瓷供奉三清祖师,日日受香火熏陶,竟也遮不住她身上那番寒彻幽谧的香气。
  “怎地不叫醒朕?”皇帝与侧旁的梁安闲话。
  “陛下因朝事劳累,已两日不得安寝。奴婢见您睡得正熟,便不想打扰。”梁安稳重道,面白无须的脸上隐现老态。
  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侍奉多年,皇帝看似温和,实则疑心甚重,又行事苛责,身边的宫人常来常换,这么多年能伺候下来的也只有他。
  惯会揣摩天子心思,投其所好的也是他。
  皇帝知他滑头,却并不恼,若非是他心思外露得厉害,也不会叫梁安看出端倪如此行事,左右不过是上行下效,投其所好。
  “你做事倒是仔细。”皇帝道。
  梁安仍是滴水不漏:“奴婢只要将陛下伺候得好便是本分。”
  皇帝摇摇头,神色渐渐沉寂下去,他轻声呢喃,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萧氏……”
第3章 论道
  梁安心头一跳。他虽瞧着上了年纪,但在皇帝身边长年练就下来的耳聪目明,最是心细如尘,如今皇帝声音虽轻,但他也不会错过。
  皇帝脱口而出的萧氏指的是萧娘子还是……当年的英国公萧家?
  他不敢深思,今上不是先帝,能叫内宦秉笔掌印,若有宫人敢妄议国事陛下是不会轻饶的。
  “梁安,你说萧氏是当真不想还俗还是只是推辞?”皇帝忽然问。
  梁安便讨饶道:“陛下,您要我猜小娘子的心思可实在是难为奴婢了,这奴婢哪能知道啊?”
  “你就随便说说。”皇帝道,“若换了你你是想留在宫中还是出宫去?”
  梁安默了半晌,似在斟酌说辞:“奴婢确实说不准,萧娘子的心思可和奴婢不一样。”
  “奴婢本就是无根之人,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也只想一直伺候下去,”他穿葫芦补戴八仙帽,皇帝身边最得脸的二十四衙门总管,可远比一些京官来得还要体面,况且他待皇帝,除了主仆之外也确实是有经年的情分,“可萧娘子么,奴婢实在是猜不准她的心思。”
  皇帝也不再难为他,连自己都拿捏不准萧沁瓷的真实想法,又如何能指望梁安说出个一二来。
  不说萧沁瓷,便连他也有些摸不准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了。
  眼见御辇进了西苑,紫极观近在眼前,落辇之后皇帝并不要人伺候,自己下来拾级而上。
  御道两侧的积雪被洒扫干净,青石白玉光可鉴人,映着观中琼林玉树、雪雾纷纷,倒真有了道家仙观的气蕴。
  早年宫中并没有西苑一说,是皇帝择了宫室清修,又命人将这一方宫苑围禁,这才辟出了如今的西苑。
  皇帝下来时下意识地将那柄小巧的玉如意也握在了手上,那玉质的如意被寒气一激顷刻便变得冰凉,皇帝今夜还要去静室清修,梁安便想接过皇帝手中的物件,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将那如意搁在了案上。
  梁安不过一怔,瞬息间便面色如常,为皇帝换上深灰道袍,自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唤来一个机灵的徒弟在殿外守着。
  皇帝今夜也是要静心清修一整晚了。
  清虚观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当年先帝要萧沁瓷在宫内修行,既是清修,自然不能锦衣玉食,贵妃精心挑选了靠近南苑一处偏僻荒废的宫舍改作道观,没想到今上登基之后圈了西苑修行,清虚观反而离得近了。
  早些时候太后还不敢向皇帝提及,皇帝似乎也忘了比邻处还有另一座道观,竟就一直让萧沁瓷在清虚观中住了下来。
  清虚观外遍植疏疏青竹,更显寒肃。她原就是奉旨修行,观中也没有什么伺候的人,除了两个洒扫童子便只有入观时太后赐下来的兰心姑姑。
  萧沁瓷进了正殿,屋中没有燃炭,反倒比外面更来得凄冷入骨。萧沁瓷却早已习惯似的,解了氅衣先净手,去供奉祖师的案前换了清水鲜果,用竹枝蘸了水轻拭神像,又敬上三柱清香,一切做好才跪在案前开始今日的晚课。
  今夜因着去太后宫中,回来又耽搁了时辰,如今已然有些晚了,等做完只怕要到后半夜。
  兰心姑姑捧了热水进来:“夫人,今夜太晚了,便先安寝吧。”
  萧沁瓷一顿,便顺从地起身取了热帕拭脸,又说:“今夜姑姑也十分劳累,不必照顾我,自去休息吧。”
  兰心姑姑不肯:“奴婢先伺候您安寝。”
  兰心姑姑是太后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太后示意。新帝继位后萧沁瓷原本轻松了一段时日,可近一年兰心姑姑许是又得了授意重新悉心教导,晨起暮寝皆有定时,比之过去更为严厉。
  此前萧沁瓷还疑心她已是弃子,太后怎还在她身上花费诸多心思,如今才知她是早有盘算。
  萧沁瓷一向顺从,便不再多言。
  清虚观虽然偏僻贫素,但因为要供奉祖师,殿中特设了小厨房,热水是不缺的。太后也命人时时照拂,倒也衣食无忧。
  冬日的新炭味淡烟轻,兰心姑姑烧热了熏笼暖了被褥,又将轩窗敞开一条细缝,服侍萧沁瓷沐浴。
  沐浴之后要将养肤的药膏都细细抹过,萧沁瓷披了薄纱,半湿的长发流云似的拢过身侧,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世家贵女的娇养自然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头到脚无不精致,但此刻又有不同,萧沁瓷有自己的傲气,会在被当做取悦男子的物件时天然感到屈辱。
  但她绝不能在兰心姑姑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满,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有。
  一切安置妥当兰心姑姑才伺候萧沁瓷安寝。萧沁瓷怕黑,殿中烛火不许全灭,留了一盏明烛。纱帐被放下来隔绝昏昏烛光,萧沁瓷正要闭眼入睡,却听得兰心姑姑在帘外轻声问:“夫人,今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萧沁瓷今夜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轻轻睁眼,盯着顶上一点黯淡昏光中垂下的银丝镂空葡萄双藤香囊,香气宁神安谧。
  “只说太后娘娘为我向陛下讨了恩典,想让我还俗出宫。”萧沁瓷闭了闭眼,声音平静舒缓,听不出半分情绪。
  “夫人是如何答的?”兰心姑姑就坐在帘外,昏暗影子被拉得细长。
  “太后娘娘未曾对我提及此事,我便按自己的心意答。”萧沁瓷并不看她,道,“我是奉先帝的旨意清修祈福,不敢还俗。”
  “夫人答得很好。”
  兰心姑姑伸手进来为萧沁瓷掖了掖被角,她并不年轻了,但十指保养得极好,柔皙白嫩。
  落在暗夜里却如细长蜘蛛脚,有难言的诡怖。
  “太后娘娘也是想先探探陛下的口风,这才没有告诉夫人,万一不成反叫夫人失望。”她语调也十分轻柔,句句为萧沁瓷着想,“娘娘十分怜惜夫人,不肯叫夫人年纪轻轻就在这深宫中寂寥一生的,娘娘会尽力为夫人筹划的。”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我都听姨母的。”
  她素来恪守礼数,不管是从前平宗皇帝在位时还是如今,都轻易不肯将太后唤作姨母。今夜四下无人,她同这位太后的心腹女官夜话末了却称太后作姨母,不仅仅是表示亲近。
  果然,兰心姑姑满意的笑了笑:“太后娘娘也常称赞夫人聪慧过人,夫人可要记着太后娘娘待你的好。”
  那影子也并不等萧沁瓷的回答,起身离去了。
  衾暖枕香,萧沁瓷却觉有寒气一寸寸地攀上来将她紧紧裹住,这芙蓉锦帐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的姨母苏太后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子,她如今坐到了天下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位,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权势,她自然会不甘心。
  萧沁瓷在今上御极后得以留在太极宫内,若说是皇帝的疏忽倒也能勉强说通,但总归叫太后窥见一点侥幸。蛰伏两年,以替萧沁瓷求恩典为刃捅出了皇帝仙风道骨表面下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私心。
  皇帝也是人,他既有对权势的贪欲,那在美色上也并不全然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心寡欲,不过是他自制力比常人更强,又没有遇到能合心意到让他打破道心的美人,于权力上的绝对掌控已然能叫他满足。
  苏太后能在景惠年当上皇后,又在宫变中全身而退,还让天子尊她为太后,当然是个聪明女子,皇帝在这事上的模棱两可才叫太后抓住了机会。
  她将时机把握得这样准。
  今夜宫道上的偶遇也绝不是意外。
  萧沁瓷入宫也有了些年岁,早年她常来往于皇后的锦绣宫和贵妃的清凉殿,现在虽拘在观中不常外出但也会去太后的永安殿,对禁中各处宫室道路了然于胸。清虚观离永安殿有些远,那条宫道并不是她往常惯走的那条,只因今夜大雪,宫人未来得及清理叫那条宫道上结了薄冰,雪夜路滑,萧沁瓷不敢托大,便在兰心姑姑的带领下走了另一条路。
  怎么会如此恰巧的就撞上天子御辇。
  皇帝没有嫔妃,他生母又早逝,自己并不太管内宫事宜,一应事务交由二十四衙门总理。观中岁月清苦,太后时常会接萧沁瓷小住,按了往常是腊八这样的节日,又下起大雪,太后早吩咐人将暖阁拾掇出来,绝不会往外赶人,今夜这番动作,目的只有一个。
  诸般筹划到底是成了。
  萧沁瓷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知兰心姑姑睡在外间的暖榻,适时地翻了个身,在静夜中闹出些辗转反侧的动静。今夜她若平静以对,反而会让太后觉得她心思深沉不好掌控。
  苏太后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比她更聪明的人。她喜欢萧沁瓷的聪明,却更喜欢她的柔顺。
  萧沁瓷心中也远不如她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她心中将今夜偶遇、皇帝邀她上辇,两人对答一字一句都仔细在心中回想过,尤其注意皇帝的语态神情。听闻他待宫人一向苛刻,今夜却难得温和,但天威难测,她与皇帝不过见了短短数面,对他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又如何能知道皇帝的心思。
  当时在永安殿,皇帝到底是为什么既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反而转头来问萧沁瓷自己的意思呢?
  萧沁瓷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稀世的美人,对自己的美貌却没有自负到能令皇帝另眼相待的地步。
  真要论起来,清凉殿那一夜并不是她与天子的初见。
第4章 嫣红
  萧沁瓷十四岁入宫,那时今上已得封晋阳王,领长安城内外城防,又兼着宗亲的差事。他是比先帝更为纯正的正统嫡系,却好似一心修道,不眷权势,对比平宗几个已然长成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儿子,还是这个侄子更叫人放心。
  晋阳王得平宗青眼时常入宫,平宗尤其热衷于为他赐美人,晋阳王每每推拒平宗倒也作罢,只是下回依然旧事重提。萧沁瓷冷眼瞧得分明,他并非是对晋阳王有拳拳爱护之心,看不得侄子孤家寡人,而是十足的试探。平宗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脑子的草包,视天下美色为己物,说是赐美不过是以此来试探晋阳王的恭顺程度。
  萧沁瓷同他见过寥寥数次,或是在宫中饮宴,或是在平宗身侧,俱是匆匆,甚至没瞧见他的模样。她十六岁封玉真夫人,那年平宗还不知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年的快活日子,宫内丝竹不绝于耳,清凉殿内日日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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