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硬着头皮含糊道:“没有, 你三叔的夫人是沈淑妃家的温仪郡主, 当年求了淑妃娘娘的情面, 只被贬谪到岭南, 未曾一同流放。”
“哦。”萧沁瓷仍是淡淡的,“你想说什么?”
“当、当初萧大人随荔枝煎送来的还有一封信, ”苏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说是萧家的人当年到了流放地不久就尽数染病身亡了。”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母亲收到了信怕你伤心就没告诉你, 我也是偶然看到的。”
那时苏晴得知萧沁瓷居然还在岭南有个舅舅,还给她送来了荔枝煎这么金贵的玩意,先瞒着母亲偷偷将包裹拆开看了,信上除了写萧家人尽数葬身边境之外,萧滇还说自己已经在岭南安顿好了,若萧沁瓷愿意的话便请苏家悄悄将人送去岭南,从前萧氏许诺的一成家产仍旧作数,不必归还。
苏晴刚看完信就被苏夫人发现了,苏夫人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勒令她不许往外说,苏晴看完了信本就心情复杂,又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当下委屈得不行,回了一句“不说就不说”,立时便跑开了。
随后几天苏晴以为很快就能听到家里要把萧沁瓷送去岭南的事,熟料家里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想去问阿娘,但又担心她像上次那般狠狠训斥自己一顿,只好尽量地观察家里的风吹草动,倒还真被她偷听到了阿耶和阿娘的谈话。
苏夫人对苏柘提起萧滇那封信,苏柘一直担心这个外甥女会给家里招来灾祸,对此是乐见其成,苏夫人却道:“此事不妥。”
“哪里不妥?”
“其一,阖京都知道你收养了你妹妹的孤女,此时将她送走,即便是对外宣称她暴毙,也会给我们家落下个苛待寡恩的名声。”
“其二,当年我们可是收了萧家的东西的,旁人不知,萧滇难道还不清楚吗?如今他说是不必归还,可谁知道他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我们若把人送回去,来日他再找个借口来讨要怎么办?”
当年苏家收了萧家钱的事知道得人虽然不多,但长安城里没有傻子,苏家这两年多出的许多进项不是没有人明里暗里的打听过,都被敷衍过去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娘娘膝下至今无子,前几日我去宫里拜见娘娘,娘娘露了口风出来,说想在家里挑个姑娘带进宫去。”
苏柘立即想到了皇后是要借腹生子,他迟疑道:“你是说……娘娘看中了阿瓷?”
苏夫人轻描淡写道:“阿瓷是最好的人选,不然你想换了大娘子去?还是二娘子?”
苏柘皱着眉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还正如苏夫人所说,萧沁瓷是最好的人选。皇后要借腹生子,若是选了苏柘的女儿,日后难保苏柘不会生出异心,皇后来日里肯定不能留下生母,换了苏柘的哪个女儿他都舍不得。
萧沁瓷……苏柘或许会为了她的死难过一阵,毕竟养猫养狗也总是会有感情的,遑论是他嫡亲的外甥女。不过萧沁瓷身份卑微,身后又无亲族,或许皇后能念在昔日同她母亲的姐妹之情上留下她一条命。
“况且阿瓷生得美,心思灵巧,阖府的姑娘没一个能比过她,皇后娘娘想要人去分贵妃的宠,看来看去,也只有阿瓷最合适。”
苏晴听得母亲也这样夸赞萧沁瓷,一时生出嫉恨。
苏柘有些犹豫,他想到了萧沁瓷的身份:“可是……阿瓷毕竟是萧家人,陛下能看上她吗?月前朝中有人想为英国公翻案,陛下瞬息就变了脸,想来心中对英国公还是存着诸多不快。”
“这有什么?”苏夫人淡淡说,“陛下对英国公不满,若能折辱萧家的女儿或许还能纾解心中郁气,陛下那样重美色,想来见了阿瓷也会喜欢的。”
苏柘还是犹豫,苏夫人便压低了声音又道:“如今贵妃有孕,娘娘在宫中举步维艰,阿瓷是她亲自挑的,娘娘想来心中自有谋划,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娘娘。”
贵妃比苏皇后小不了几岁,据说进宫之前还嫁过人,她生得风情万种,一入宫就得了平宗的独宠,此次贵妃怀了孕,平宗龙颜大悦,甚至说出若贵妃腹中所出为皇子便要立他为储的话。
平宗行事荒唐,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正是因此才激发了皇后的危机感,迫不及待地要从苏家挑女儿了。
苏柘已经被夫人说服,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但萧滇写了信来,又不能不回。
“那这封信该如何回复?”
“就说岭南乃烟瘴蛮夷之地,阿瓷身体孱弱,受不了那边的苦楚,还是长安风水养人,舅家都待她极好,让萧滇不用再担心。”
萧滇一个七品知县,连进京述职的资格都没有,温仪郡主当初以死相逼,求着沈家人救他,又执意要跟他走,也和母家那边断了联系,久不往来,苏夫人并不担心这样回复会有什么麻烦。
况且她也确实没说错,萧沁瓷在苏家都是锦衣玉食,去了岭南那种苦热之地如何能习惯,她也是为了萧沁瓷好。
这桩事就这样定下了。
苏晴听完之后还觉得颇为不平,她的蠢笨自幼时便可见端倪,她听不出阿耶阿娘话里未尽之意,只觉得平日里对萧沁瓷冷淡的母亲居然还会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不肯让她去岭南,而最疼爱的她的皇后姑母在选人进宫的时候想到的也不是她。
但她虽然蠢笨,却也能隐约知道进宫不是一件好事,平宗的年纪已经可以做萧沁瓷的祖辈了,后宫里储着三千美人,据说许多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或者只被宠幸了一次便被忘在脑后。苏晴不需要去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挣一个荣华富贵,况且宫里已有了苏皇后,萧沁瓷进去便是再受宠也越不过她去。
苏晴不敢叫父母发现自己在偷听,事后也不敢多言,此时她再同萧沁瓷提起,也只说了萧家人已尽皆病逝的消息,不敢说萧沁瓷的三叔当年是想接她走的。
熟料萧沁瓷听完之后竟不曾像苏晴预料的那般伤心大恸,甚至连眼睫都没有眨动。
苏晴大感惊奇,她知道萧沁瓷不喜欢她们家,但对萧氏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当年她换了萧沁瓷屋中的摆设,据说抽屉里有一只萧沁瓷堂兄给她编的草蚂蚱,也一并被扔了,所以萧沁瓷才气得和她打了一架,被婢女拉开之后也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目光看着她,直接被赶来的苏夫人打了一巴掌,此后萧沁瓷才变得恭顺起来。
她以为萧沁瓷知道这个消息多少会不可置信、伤心落泪,谁知她竟然如此平静。
“你要说的秘密就是这个?”萧沁瓷偏了偏头,望着她,“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
惊讶的反而变成了苏晴,
可她分明记得当时在姑母的永安殿,苏太后拉着萧沁瓷的手,告诉她她的家人还在边境受苦,萧沁瓷理应为他们去争一争。
时隔多年,苏晴觉得最终萧沁瓷并没有如姑母所愿成为嫔妃诞下子嗣,如今萧沁瓷守着清虚观清苦度日,自己便是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无妨的,也好让萧沁瓷为亲人点上一盏往生灯,添些香火。
但萧沁瓷竟然已经知道了,难不成是姑母告诉她的?
“姑母告诉你了?”
萧沁瓷避重就轻:“当初确实已经寻不到他们的消息,不过太后娘娘告诉我她一直在着人打探他们的下落,已有了些眉目。他们并不是病逝,而是离开了服刑地,往四方城去了。”
萧沁瓷故意模糊了时间,并不提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么些年,太后一直拿萧家的消息做筹码吊着萧沁瓷,萧沁瓷也有意露出一个重情的把柄给太后拿捏,对太后抛出来的饵一直是咬住就上钩,没有让她起疑过。
苏晴不料萧沁瓷已经知道了,暗中恼怒,觉得把这件事当个秘密说出来的自己简直是蠢透了,萧沁瓷不知会如何在心底嘲笑她,她最恨的就是在萧沁瓷面前丢脸,如今却是自己主动凑上去闹了个没脸,苏晴脸上一时火辣辣的。
萧沁瓷倒没有如她所想的在心里讥讽苏晴,她只是觉得没意思极了,还以为苏晴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原来也只是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她跟前自讨没趣。
萧沁瓷失了耐心,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你还有事吗?”
“有,还有一件事,”苏晴不肯在萧沁瓷面前没了面子,脱口而出,“你肯定不知道。”
苏晴原本并不想告诉萧沁瓷当年她三叔写信来要接她走的事,她潜意识也知道苏夫人曾找的那些理由并不足以立足,说出来只怕反而会让萧沁瓷心中起了嫌隙,但她冲动上头,没细想便说了出来:“当年那封信里还说你三叔想接你去岭南!”
苏晴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萧沁瓷平静的脸色有了改变,她忽然觉得畅快起来,只说了这样一句就不再往下说,等着萧沁瓷迫不及待地问她。
萧沁瓷却只诧异了一瞬,接着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嘲弄地看着苏晴:“你说我三叔,写信来要接我去岭南?”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
苏晴心虚极了,含混地说:“信被下人弄丢了……”她声音说得极轻,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紧跟着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理直气壮地说,“我阿娘觉得岭南多苦瘴,你那时身体不好,长途跋涉前去岭南只怕身体熬不住,就回信说等你身子养好了,你三叔那边也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你,可是后来岭南那头就没有后续了,阿娘担心你失望,便一直没有告诉你。”
第40章 对坐
若是萧沁瓷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必是会惊叹于苏晴此时的聪明伶俐和春秋笔法,能够现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想来也定是这十来年的聪明都用在这一刻了,被她这样一说反而像是苏夫人处处为着萧沁瓷着想。
可萧沁瓷虽然体弱, 但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她是来了苏府之后三天两头地被罚禁闭, 生病时又缺医少药只能硬抗,这些苏晴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才能在萧沁瓷面前拿这套说辞来搪塞她。
但萧沁瓷不过略略一想便能将时间对上,倘若苏晴说的都是真的,那或许真有萧滇要接她去岭南一事,不过不赶巧,遇上了皇后要她入宫,苏家眼看着将个烫手山芋养成了鲜嫩果子, 怎么肯让旁人来摘桃子, 必是写信回绝了。
而信中自然也不会实话实说,依着苏晴话中透露的, 多半也是写了一些岭南苦热,萧沁瓷不远远去受苦的话。
她也确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是么?”萧沁瓷说,“那还要感谢夫人为我着想了。”
苏晴从萧沁瓷面上窥不出喜怒, 便自顾自道:“那日我见陛下要赏你恩典, 姑母也有心让你还俗出宫, 这恰是你的机遇, 你总不可能当一辈子女冠吧?”大周不是没有一心修道的贵女, 但她们都是自愿的,而苏晴想来萧沁瓷也不会想一辈子被困在道观, “你还俗之后如果不想回苏家,刚好可以写信给你三叔去岭南, 岭南那边远是远了些,不过你不是一直喜欢看各地的风物人情吗,那边和长安迥然不同,你应当也喜欢。”
还有新鲜荔枝可以吃。苏晴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
她又说:“你在宫里不方便去信,我也可以先帮你写信送去岭南,你三叔肯定还惦记着你的。”
苏晴的话便是再柔软一些,萧沁瓷也不会信了她的情真意切,当下只说:“你既然说了岭南那边已没有后续了,又何必再添麻烦,我做着女冠也没什么不好。”
初时听到萧滇原来惦记过她的触动都散了,若说从前能去岭南萧沁瓷自然是愿意的,如今却再生不起这个心思。
“你、你、你——”苏晴觉得她简直冥顽不灵,非要陷在宫里活受罪,但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能这样不求上进!好心都当成驴肝肺……”
不求上进?她要是真去了岭南,才是不求上进呢。
萧沁瓷做戏做全套,仍是要在苏晴面前做出一副感念自嘲的模样来:“我这样的身份,也不必去给我三叔添麻烦了,三叔能念着我,我心底很感激的,也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她在太后面前重视与萧家的情分,也不能转头来了苏晴面前就变了副刻薄寡恩的模样。苏晴告诉她的这件事对她而言确实算得上一个秘密了,如果没有苏晴告诉她,那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沁瓷不喜欢无故得利,她有债必偿,她见苏晴连这等事都能告诉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了,这个忙她帮了苏晴,这个人情也就算抵了。
“你是真的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
苏晴因着好胜的性子险些将此事抛诸脑后,被萧沁瓷这样一问还有些懵然:“是……”她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松动,不料峰回路转竟还能让她松口,当下眼睛一亮,“你肯帮忙了?”
“帮忙谈不上,”萧沁瓷淡淡说,“掖庭局的人不许外出,所以你想见二娘子只能进去,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认识什么人,只能说先帮你问问。”
萧沁瓷没给准话,反而让苏晴心里生出笃定,萧沁瓷就是这种人,她没把握的事是绝不会应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