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今日过后他需得给萧沁瓷一个回应,而萧沁瓷算准了他会答应。
皇帝答应之后便是尘埃落定,萧沁瓷很快反应过来,跪下谢恩,皇帝没有阻止她,他看着萧沁瓷顺从的伏身叩谢,颈背纤长曼妙如玉瓣,这是他们惯有的状态。
皇帝总是居高临下,而萧沁瓷只能低头,实则他二人在感情中的地位全然颠倒,他只能任由萧沁瓷掌控。
他放萧沁瓷离宫,此后便连这样的顺从都难以得见了。
他说:“年后暖和一些的时候再去吧。”
语调又再度转冷,他舍弃温和的皮囊后便让人不能轻易窥透天子心思。
此时大雪封路,山中更是清寒,萧沁瓷长途跋涉的去,只怕立时便要病倒。方山不比太极宫,缺医少药,皇帝鞭长莫及。
“是。”萧沁瓷轻声应了,她不可能不明白皇帝话中的用意。既然皇帝已经答应了,也无所谓再在宫中多留这些时日,萧沁瓷也没想过立时便走,她还有诸般谋划要做。
萧沁瓷顿了顿,见皇帝没有再说其他的,便仍是跪着说:“陛下,还有一桩事。”
“从前在我身边伺候的宫人,庞才人说她们是被带回殿中省学规矩了,”萧沁瓷缓缓道,“她们规矩偶有疏漏,但并无大过,侍奉我也算尽心尽力,我还是喜欢用旧人,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学好规矩呢?”
皇帝盯着她。萧沁瓷不会无缘无故的直接向她问起身边人,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她才去过掖庭局,想来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亦不稀奇。
“你既然喜欢旧人,那还是让她们来伺候你吧。”皇帝不怕那三人在萧沁瓷跟前胡说,想来有了这几日的教训,日后侍奉她也不敢不尽心,只那个太后宫中的人麻烦些,但皇帝知道这些萧沁瓷自己不会想不到。
她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皇帝能时时注意,却不能事事都管。
“谢圣上。”萧沁瓷仍是未起,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想做的事都在这一夜同皇帝说,“陛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在萧沁瓷面前历来格外好说话,并不只是因着今夜愧疚,但他失了分寸在萧沁瓷面前便低上了一头,有些话从前不好说出口的今夜恰能一并提了。
可萧沁瓷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皇帝能拿来讨好她的东西少之又少。除了离开,她也别无所求,至少在皇帝眼里是如此,能让她说出的不情之请,对皇帝而言或许真的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皇帝默默取下了指上的玉戒,便是这戒指在萧沁瓷脸上留下痕迹,他打定主意不再佩戴此类饰物,又对萧沁瓷接下来说的话毫无猜想。
总归是要被她刺痛的,痛的次数太多,好像也就无谓多上这一次了。
“你想求什么?”皇帝问。
“陛下既然知道我今日去了掖庭局,那也应当知道我今日是去见谁,”萧沁瓷慢慢说,皇帝隐有不可置信,已在她话中渐蹙眉头,“苏家二娘子冒犯天颜,实为大过,但她在掖庭局两年,已然悔过,求陛下开恩,宽宥她的过错。”
皇帝没有想到,萧沁瓷会为苏善婉求恩典。
他已经淡忘了苏善婉的长相,也一并将当时的盛怒抛于脑后,唯一能叫他记得清楚的,只是苏善婉同萧沁瓷有几分相似。
那时他不喜这等媚上邀宠的手段,也有心思被骤然戳破的恼怒,他尚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便对苏善婉多少有几分迁怒。
难堪。
皇帝不能忘记,他在盈盈烛火间从一张相似的脸上想起萧沁瓷,生出的只有屈辱和难堪。
他甚至有一瞬猜想过是太后明晰了他的心思,故意如此。
此举不但挑衅了帝王,也同样是折辱了萧沁瓷。
可连苏家都未曾求到皇帝面前来让他饶恕这个女儿,反而是萧沁瓷为了她求情。
听闻她二人在闺中时不睦已久,今日要去见苏善婉的也是苏晴而非她,即便是见了也没有说话,怎么就能让萧沁瓷来求他了?
皇帝不相信萧沁瓷是动了一时的恻隐之心。无利不起早,对萧沁瓷而言更是如此,她对自己也是冷情的,怎么会去怜惜旁人。
“你想要朕恕了她?”皇帝辨不清喜怒。
飞琼又穿庭廊,寒意砭骨,暖阁中春意融融,本不该这样冷。
“是。”萧沁瓷在求人时也没有多柔婉,语中没有恳切。
皇帝道:“萧娘子,你既然知道她触犯天颜,便该知晓她犯的是何等大错。若是朕不答应呢?”
萧沁瓷眉眼不动,是冷淡模样:“陛下不应便罢了。”也只有她会对皇帝如此说话。
其实苏善婉又有什么过错呢?
萧沁瓷不知那是不是她自愿的,但她确然是同萧沁瓷一样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苏家做了错误的决定,却要让一个姑娘来承担后果,这世道便是如此不公,反抗不得。
对女子又尤其苛刻。
萧沁瓷并未对苏善婉生出同病相怜的怜惜,她对自己都逼得那样狠,委实生不出多的心思去宽容旁人。
但一句话的事,她也并不吝啬于向皇帝开这个口,也只有她敢向皇帝开这个口。
萧沁瓷对男人自负骄傲的通病看得透彻,个体差异她也能顺势应变,但她也不是事事都能看得准的。洞彻人心这种事谁也不敢说自己十拿九稳,一如此时。
皇帝的不应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道皇帝在怀疑她。
若是旁的男子许是还会喜欢女子为自己争风吃醋,反而会借着这种事来试探萧沁瓷对此的反应。
但皇帝不用试探,他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刺激试探是最下作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萧沁瓷的薄情,他只会因为此事在萧沁瓷面前觉得难堪。
甚至疑心萧沁瓷到底知不知道苏善婉同她容貌上的相似。
皇帝审视她,又说:“要朕恕了她也不是不行,萧娘子,朕赐你恩典,你求朕让你离宫去方山,朕应了。如今朕容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倘若你愿意留在太极宫中,朕可以如你所愿,恕了苏家娘子。”
烛影摇曳中是难言的寂静,萧沁瓷的影也静了半晌,皇帝耐心等着她回应。
萧沁瓷抬首,换了跪坐姿势,清冷寂寥一如从前,说出的话与她的性情相符。
“那还是罢了。”
皇帝并不意外,只道:“朕以为你为苏娘子求情,是动了恻隐之心。”
“一时的恻隐总是有的,”萧沁瓷轻声说,“可我不会因此要自己让步。”
她从来不会在皇帝面前故作良善温婉,萧沁瓷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做的都是无本的买卖,她在雪夜御辇中淡了与苏家的情意,又被皇帝故意放置在文宜馆的《治国十二疏》勾起怅惘,两相对比之下才能知道她心所向。
皇帝以为她是无心之人,试探之后才知道,她不是心冷,只是要想暖热她实在太慢。
而萧沁瓷所谋深远,也并不只是为了苏善婉求情而已,她要试探的是来日。
“阿瓷,”皇帝失笑,他很少这样亲昵地称呼,总是依着萧沁瓷的意,克制而留有余地,但此刻他嚼着这个名字,如嚼冰雪,“你可真是……”
他声音渐低,许是连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所以萧沁瓷总是让他意外,让他觉得自己能窥透这个姑娘时又陷入迷雾。
而萧沁瓷不为所动,自私自利抑或是冷心冷肺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难听的话,她想要玩弄人心,最先要看透的就是自己。
人生于世,难有坦途,光风霁月和不择手段没有区别,到最后都是黄土掩面,可至少活着的时候,她不争,便不会甘心。
萧沁瓷难得沉默,她听出皇帝话中没有冷嘲。这一次试探过后她便要去方山了,她还能再等一等,等到年后春暖花开。
但皇帝说:“朕应了。”
两年的掖庭生活,对一个妙龄贵族女子来说也是极重的惩罚,皇帝既然已经将这个人忘了,那么放不放只在他一念之间。
今夜过后,皇帝不想要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留着碍眼,也不想要萧沁瓷还记着有这样一个人。
他要萧沁瓷做交换,不过是试探她的底线。皇帝同样深知萧沁瓷不做无用之事,她今日求皇帝恕了苏善婉,便是在为来日萧家翻案做准备。
萧沁瓷如今没有提,不代表来日永不会提,皇帝对此看得分明。
他不能应得太轻易,也不能不应。他想要看萧沁瓷还能做到哪一步,为着苏善婉不行,那为着萧家呢?
他们来日方长,皇帝等得起。他知道总有一日萧沁瓷是要求到他面前来的。
可皇帝也不知道,萧沁瓷此生最恨的便是求人。
萧沁瓷仰面看他,眉目晕出薄光:“陛下不要我做交换了吗?”
“你说得不错,”皇帝道,“她不值得你让步。”
连皇帝自己都不曾让萧沁瓷让步,他又怎么会愿意看到萧沁瓷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求他。
萧沁瓷有一时无言。片刻后,她磕下头去,道:“我代苏二娘子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默默看她,忽道:“阿瓷,你如今跪在朕面前,朕却不觉得你是真心,”萧沁瓷像是雪雾,铺头盖脸罩他一身,触及皆是冰凉,皇帝体热,正好与她互补,“你说会不会有一日,朕当真能等到你低头呢?”
萧沁瓷望他:“陛下想要我低头做什么?”她意有所指,提醒两人高低分明的位置,“我如今不是在向陛下低头吗?”
皇帝摇摇头:“朕要你真心求我。”
他换了自称,要萧沁瓷求的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个普通的爱慕她的男人。
可若是寻常爱慕,就不该用上一个“求”字。
萧沁瓷默然。这世间男尊女卑,向来如此,但萧沁瓷不甘愿。
她下颌微抬,是仰望的姿态,眼中却露了倨傲:“陛下,为什么不是你向我低头呢?”
萧沁瓷向皇帝指出一条能得到她的坦途:“或许我也想要有一日,陛下来求我。”
她是看似只能依附于人的菟丝花,却也妄想做直入云霄的凌云木。
萧沁瓷的野望,从来不在男女情爱上,那只是她试图走的一条捷径。
皇帝端详她,像是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他们内里是极其相似的人,同样骄傲、同样冷酷,也同样想要让对方低头。
区别只在于皇帝的冷酷外化于行,而萧沁瓷的冷酷内敛于心。
皇帝终于知道自己在萧沁瓷面前所有的温柔体贴、轻怜蜜意都是不能打动她的,表面的退让无济于事,他需要让萧沁瓷看到实际的利益。
他妄图用自己作为男子的魅力而非是帝王的权势去打动她,那实在适得其反。
萧沁瓷觉得皇帝的喜爱并不可信,因她并不相信男人情浓时的蜜语,况且皇帝除了说过心爱,便再没有给出其他承诺。
皇帝的话在萧沁瓷心中甚至还及不上武帝的“金屋藏娇”,至少后者曾真切的许出去一个皇后之位。
她原本就一无所有,皇帝还想在她这里讨回一个千金难买的有情人,未免痴人说梦。
而皇帝此时当然不会求她,他还远没有到手段尽出的时候。
因此他只是淡笑:“那萧娘子要尽力而为了。”
皇帝扶她起身,萧沁瓷膝上有伤,又跪坐许久,脚上生麻意,起身时自然而然地踉跄了一下,皇帝搂过她腰身,虚虚一抱,扶她坐稳,便又放开了。
他在重新穿上那副有情人的皮囊之后也实在是一个体贴守礼的郎君。
“你脸上有伤,御前行走不好失仪,”皇帝说,“养两日再去两仪殿吧。”
萧沁瓷愣怔看他:“陛下还要我去两仪殿?”
今夜皇帝应了她去方山之请,两人之间便该心照不宣的隔出鸿沟,他还要萧沁瓷去两仪殿侍奉他,这是什么道理?
“朕金口玉言,岂能说改就改?”皇帝意有所指,“何况萧娘子,你莫忘了,这本就是对你的责罚。”
若萧沁瓷是宫妃,能在御前与皇帝时刻相对自当欣喜若狂,若她是宫人,能在两仪殿伺候也是一步登天。
可她偏偏两者都不是,况且皇帝已决意要放她走,此时日夜相对难受得可是他自己。
萧沁瓷倒是不在乎,她甚至已在脑海中转过数种应对之举,要叫皇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有令,我自然是不敢不应的。”
皇帝不置可否,萧沁瓷永远是话说得恭敬又漂亮,行事却全然不是如此,要让她顺从皇帝心意难如登天。
“你这话自己听着不心虚吗?”皇帝叹口气,道,“几时不是朕顺着你?”
萧沁瓷幽幽抬眼,将了他一军:“今夜陛下也是顺着我吗?我分明拦过陛下,让您停下——”
她话顿在此处,引无限遐想。殿中暖热,好似春潮提前来临。
情浓时萧沁瓷的挣扎都被他轻而易举的挡下,皇帝只流连于如愿以偿的快意,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哪里还记得她做过的推拒之举。
此刻又轻而易举地被她的话勾起那点意犹未尽,推拒反而成了引燃的星火,皇帝觉得热。
有那么一瞬,萧沁瓷近在眼前,在他触手可及之地,他只要俯身就能不管不顾,四方插屏能挡住窥伺,也能困住萧沁瓷。
萧沁瓷的冷叫他喟叹,他也能让萧沁瓷热。
皇帝微咳一声,风月都顺着萧沁瓷的话悄然而至,而她对此全然不知。
或许她是知道的,故意如此。
这场意外到最后,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