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磐便见那面具背后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他见过,陌生则是因为他都是远远见的,见的时候也不敢直视对方,况且对方既没穿宽袍广袖的道袍,也没穿帝王常服,气势虽重,但戴上面具时就同这街上任何一个赏花灯的人没区别。
更重要的是,谁能想到堂堂帝王竟然会微服出游,并且看样子还是携美同行?今夜上元,他该巡幸二宫才是。
但无论多不可思议,站在对面那人确是天子无疑。
赵磐面色煞白,就想跪下去:“陛——”
皇帝抬手阻了他:“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是。”赵磐已换了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下仍狂跳不止。
齐娘子没见过天颜,但见状也猜到了些许,苏晴虽然见过皇帝,但从不敢直视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但她见赵磐前后脸色变化之快,便忍不住去瞧,被近前的侍卫挡住了窥探。
“东西。”皇帝见赵磐似吓蒙了,不耐烦地提醒他。
“啊,哦——”赵磐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把东西呈上去,忐忑道,“臣方才不知是舅舅,多有冒犯……”他是天子内侄,叫一声舅舅也不为过。
皇帝接过那只老虎木雕,用衣袖擦了擦,才递给萧沁瓷,口中也淡淡说:“你冒犯的可不止我一人。”
赵磐恍然,又对着萧沁瓷致歉:“这位……娘子,”他不知能陪天子出游的美人是何许人,也没有听说皇帝在宫中册了妃嫔,便择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称呼,“方才冒犯了。”
萧沁瓷侧身,并不受他的礼。她将那木雕放在手中端详,这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的,摸上去温润如玉,倒确实有几分精巧。
皇帝知道萧沁瓷是故意不理赵磐,他见赵磐越发惶恐,想起这好歹是自己的侄子,便说:“是我夺人所好,只能请你给你的心上人再另挑一个礼物了。”
“不敢,不敢。”大冷天的,赵磐鬓角竟已湿了,他勉强笑了一笑,从摊上又拿起一个小马,对齐娘子道,“阿惠,我记得你属相是马,你看这个如何?”
齐惠正要接过,便听那边戴帷帽的女子娇声道:“唉呀,那个我也喜欢,怎么办?”
赵磐手一抖,那匹小马顿时滚落在地。
四野默然,还是皇帝开了口:“好了,怎么这样贪心,传出去该说我仗势欺人欺负小辈了。”
不同于和赵磐说话时的沉冷,他对着那女子说话温柔宠溺,虽是在说她贪心,可话里话外却没有责怪意思。
赵磐知道这话不仅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自己听了进去也该做出反应,便将那小马木雕从低上捡了起来,又想起方才皇帝把木雕递过去时有个擦拭的动作,自己也就用丝绢擦了擦,这才呈过去。
他观皇帝情状,便大着胆子说:“这难不成是我未来舅母?既然是舅母想要,那我自然应该双手奉上。”
皇帝并不反驳,萧沁瓷却冷冷说:“赵世子可不能乱说话,我如何能当得起你未来舅母,这东西你还是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赵磐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他素来仗着皮囊好会说话一惯能讨小娘子们的欢心,但遇着面前这个人却像是故意针对他一般。他忽地想到什么,余光偷偷往苏晴的面上飘,她不会是同苏晴认识,特地为她出头的吧?但苏晴脸上除了对他的幸灾乐祸之外也只剩好奇跟疑惑。
“方才不是还说想要的吗?”皇帝问,“怎么又不想要了?”
萧沁瓷随意找了一个借口,敷衍道:“我不要掉在地上的东西。”
皇帝叹了口气,对她的任性生不出责备的心思来,反而只想一心顺着她:“那再看看别的款式?你既然喜欢木雕,就一起买下来如何?”他看出萧沁瓷的故意为难,知道即便自己开口让她放过赵磐,她也是会出言挑事的,她心中既然有□□帝也不准备让她忍,顺着她就完了。
萧沁瓷看出皇帝想为赵磐解围的意思,心道果然是他的侄子,到底是一家人,这就护上了,连带着对皇帝也看不顺眼起来:“方才您不是还说要勤俭持家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大方了?”她就知道,什么勤俭持家,都是假的。
皇帝:“……”
她记性是真好,再小的事都给你记着呢,冷不丁地便拿出来刺上你一下。
他反应迅速:“我不是还说了,给心上人花钱自然是不会在意的吗?你怎么光记着我的不好,把我的好全忘了?”
萧沁瓷冷哼一声,皇帝对她的好就像是手指缝里露出的蝇头小利,实在没什么好值得惦记的。
但她自然不会这样说。又见赵磐在自己面前尴尬的模样,给了最后一击:“再说了,谁会说您仗势欺人?方才赵世子不也在仗势欺人么?”
电光火石间赵磐脑中闪过一念:她果然是来为苏晴出头的!
他苦笑一声,至少面上是诚心诚意的道歉:“是,方才是我不对,我向苏娘子道歉。”
苏晴亦被吓了一跳,确定自己不认识那两人,在赵磐的歉意前梗着脖子道:“谁要你的道歉,把钱袋还给我。”
这个赵磐自然不能认,故作无辜的说:“苏娘子的钱袋可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碰巧看见有个泼皮似乎偷了你身上的银子,特意提醒你罢了。”
这话说出来苏晴当然不信,但她又拿赵磐没有办法,只不想与他纠缠,有心想同那位为她出头的娘子道个谢,只是这一瞥之下先看见了皇帝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在仓促间终于想起方才听到这人说话和半张侧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一月前的太极宫中她因冲撞了皇帝被下令送出宫,回家之后双膝也是肿了许久才能下地走路,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
“圣——”她远不如赵磐镇定,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身边的护卫一个箭步捂了她嘴,没让她说出口,但她腿已然软了。
皇帝不着痕迹地皱眉,因着苏晴不知分寸的举动又让有所缓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赵磐僵硬地笑了笑,对着皇帝道:“是我不知分寸,让舅舅看笑话了。”
皇帝虽然也不大管臣下的嫁娶之事,但事涉萧沁瓷与苏家,他还是听过一耳朵,知晓苏晴被他送出宫后赵磐就见风使舵的立时上门退了亲,如今才一个月的功夫又与齐家议起了亲事,他不大看得上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因此道:“既然知道是笑话,自己行事就该检点一些,你自己被旁人议论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的祖母也一起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么?”
他不仅是敲打,还是警告。
赵磐脸色已称得上惨白,旁边齐娘子的面容也变得僵硬。
“舅舅说的是,”赵磐勉强道,“我知道了。”
“还想要什么?”皇帝敲打两句便罢了,又挑拣起摊上的东西。
萧沁瓷皱了皱眉,见赵磐已经被吓住,便见好就收,说:“不是说要去放灯吗?该错过时辰了。”
皇帝没有提是萧沁瓷半路上要拐个弯来这里为苏晴出头的,听了这话也只好脾气的应道:“是,那走吧。”
其中温柔小意与赵磐见过的那个威严强势的天子截然不同,他有心想要多瞧萧沁瓷两眼,最好能认出这伴在帝王身侧的是哪家的贵女,但又不敢真的抬头去瞧,只好恭送两人走远。
他想,那女子既然是为苏晴出头,那应该是同苏家有什么关系,听闻恰好也是苏晴被送出宫不久,苏家有位二娘子也从宫里返家了,那位二娘子好似在宫里住了许久,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赵磐心里一突,难不成苏家又献美成功,真让那位二娘子得了天子青眼?
赵磐想要去问问苏晴,但苏赵两家为着退婚的事梁子已经结下了,他身边还有齐惠在,竟不好再上前去同苏晴搭话,正当他想厚着脸皮再向苏晴道个歉时,苏晴已经率先领着侍女离开,只是她心里也疑惑着,她知晓家里原是想将二姐姐送进宫,但没成功,年前二姐姐归家倒成了意外之喜,又听闻宫里太后近些日子也过得顺遂,皇帝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变了态度呢?
方才那女子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但苏晴始终想不起来她认识的人里谁有那样一把能掐出春水的嗓音,叫她这个同为女子的人听了都觉得酥麻,这样的声音她该立时就能想起来是谁才是,真是怪了。
……
“朕以为,你不喜欢苏家的几位娘子才是。”皇帝问。
可萧沁瓷先是为苏善婉求了情,如今又为苏晴出头折了安乐侯世子的面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厌恶的模样。萧沁瓷对她讨厌的人也会如此么?
皇帝想起自己这几次同萧沁瓷亲近,她虽然当时恼怒,过后却并未说什么,这是否代表着她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还是说她对旁人都心软,只对自己心硬如铁?
“我是不喜欢,可也不意味着我看到她们受欺侮便会幸灾乐祸。”萧沁瓷冷冷说,诚然有许多事她不会原谅,此生也不可能和苏氏女做好姐妹,但她们之间实则并无放不过去的恩怨,也切切实实地相处过一段时日,她瞧不上苏晴的蠢笨,但也羡慕她的天真,那是有人娇养才能宠出来的性情。
“况且,我更看不上安乐侯世子的行径。”萧沁瓷道,“背信弃义,贪花恋色,算什么男人?”
她似乎在不经意间向皇帝透露了一点她的真性情,她往常总是挂着清冷出尘的面具,连怨和恨也是淡淡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在皇帝面前展露她尖锐的一面,喜怒哀乐都陡然鲜活起来。
皇帝更喜欢她这样。
“圣人,这位安乐侯世子是您的表侄吧?”萧沁瓷问,“说起来也是一家人呢。”
只有这点不好,她又开始暗讽了。
“他姓赵,我姓李,”皇帝正色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阿瓷不必这样计较。”他又说,“方才你已经教训了他一顿,是还觉得不够吗?不够的话你还想怎么罚他?”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恍然觉得自己实在有做昏君的潜质,无怪乎从前他觉得贪恋美色的帝王成不了大事,必会留下为人诟病之处,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惊觉果然如此。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觉得能怎么罚?”
皇帝想了想,说,“你是为着他背信弃义的事生气,不如叫他在苏府门前负荆请罪如何?”
“算了,”皇帝这样说,萧沁瓷反而淡道,“我只是觉得因着对方一朝势弱便迫不及待划清界限,这样的行为往好了说叫明哲保身,往坏了说——”
她突然顿住。
其实她原也没有教训赵磐的资格,赵磐今日的所作所为同她又有什么区别,萧家落败时她不也同样明哲保身了吗?
说到底同样是既得利益者,又有什么立场去教训赵磐。
皇帝见她脸色不好,心念一转便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萧沁瓷是面冷心热之人,除了对待皇帝是从头到尾的心硬如铁,对待旁人在利用之余似乎总也留有余地。而皇帝和她偏偏相反。
“阿瓷这是在怪我吗?”他让萧沁瓷的心思从自厌中抽出来。
“嗯?”萧沁瓷不明所以。
皇帝道:“若不是我将苏家娘子逐出宫去,这门亲事想必还不会散。”
“陛下这又是在试探什么?”萧沁瓷道,“苏娘子是自身有错,我不会置喙陛下的处置,况且赵世子并非良配,散了也好。”
皇帝又问:“你方才给了赵磐难堪,却连那位齐娘子的脸面也一并下了。是也觉得赵磐并非良配,想叫她看清楚吗?”
萧沁瓷便说:“那位齐娘子明知苏晴是赵磐的前未婚妻,却还要和苏晴抢那只木雕,不过也是存了女儿家争风吃醋的小心思,为着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老虎木雕,初看时确然有几分惊奇,但到手之后也就不觉得不过如此,那两人都是贵女,什么珍奇之物没见过,争抢的哪里是个木雕。
萧沁瓷只觉得荒谬。
皇帝对萧沁瓷的话也不意外,她惯来是这样的,把男女之情看得轻贱至极,即便是“云雨巫山枉断肠”①到最后也不过落得可怜二字,说的写的再好听,落到她眼中仍旧是一文不值。
在萧沁瓷看来,红颜易老,情爱浅薄,爱别人不如爱自己。
“那在阿瓷看来,什么样的男人,是值得的?”他问。
放灯的城楼已近在眼前,积云将散,星河初开,萧沁瓷仰头看明灯,白纱落在她指间。
她说:“我也不知。”
第67章 回家
他们上了城楼挑了个不起眼的背风位置, 灯是护卫去买来的,最普通不过的款式。
长安的风俗在放灯时都要在灯上写几句或剖白心意或祈求愿望的话,旁人皆如此, 皇帝见状便也递了笔给萧沁瓷,问她有什么愿望。
“愿望这种东西, 只说出来是实现不了的。”萧沁瓷没有接,她仍在端详手上这只花灯,里头的烛还未燃,这样看上去是黯淡的,远不如他们一路过来路上观赏到的花灯精巧瑰丽。
皇帝顿了顿,萧沁瓷清醒得可怕,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他笑了笑说:“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实现不了呢?”他仍保持着递笔的姿势, “阿瓷, 你的愿望,我总是会尽力实现的。”
萧沁瓷闻言看他一眼, 不置可否:“我的愿望也不需要旁人来替我实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不靠谱的事情,萧沁瓷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但到底是将笔接过了,想了一会儿, 却没写旁的, 只题了两句:“年岁复年岁, 余事皆平安。”
她的愿望有很多, 但都不会付诸纸笔, 想要的她自己会去争,能写下来的也不过就是平安二字了。
萧沁瓷写完之后又去看皇帝会在灯上写什么:“想来您应该是写‘海晏河清, 天下呈平’之类的话吧?”
“你不是说愿望这种东西光说出来是实现不了的吗?”皇帝道,迟迟未能落笔, “要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光靠写在纸上这两句话是没有用的,不过不是愿望,也可以是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