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朕叫李赢,”皇帝说,“正者为赢,负者为输那个赢。”
赢,利也满也。他叫这个名字,却总在萧沁瓷面前认输。就像此刻,他同萧沁瓷说了许多话,对方却能一个字都懒得回他。
于是他抓住了萧沁瓷的弱点,非要逼得她正视这件事。
“我知道,”萧沁瓷终于不能再装聋作哑,她当然知道皇帝的名字,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陛下的名字不是我能叫的。”
“朕说你能你就能,”皇帝觉得这是她的推辞,萧沁瓷连更大胆的事都做过了,叫他的名字算什么,“朕想听你叫。”
“我不要。”萧沁瓷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柔顺,但此刻莫名地不想听他的话。名字是一个人最早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意味亲密,她听着皇帝唤她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阿瓷这个名字谁都可以叫,皇帝叫来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可皇帝的名字不一样,他是天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对他直呼其名。萧沁瓷觉得不安,好像只要如他的意叫了,就会有什么东西改变。
她不要。
所以皇帝不肯放过她。他像是一时起意,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却再难消下去,他非要逼着萧沁瓷开口不可。
手段用尽。
萧沁瓷太累了,她今日原本就累,骑了马受了伤,还要被他折腾。她越想越气,和皇帝别着苗头,他越是逼她,她反而不肯开口。
她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逼迫她。
她还顾忌着皇帝的伤,不肯挣扎得厉害,但皇帝自己却不甚在意的模样,他甚至看出了萧沁瓷的退让,要在浪潮中逼得她服软。
萧沁瓷被逼得狠了,心头气性也上来,忽地伸手隔着布料重重按了他的伤口一下。
“嘶——”这下是真的痛了,皇帝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握了她的手,道,“阿瓷,你真狠啊。”
萧沁瓷不怕他:“我看陛下好得很,这点疼算什么?”
皇帝蓦地笑了:“是啊,这点疼算什么。”
萧沁瓷听出了不对,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她想抽身已然来不及了。
但到最后萧沁瓷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第87章 蓄谋
皇帝的伤果然还是又开始渗血了, 翌日陆奉御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萧沁瓷没走,皇帝伤的只是皮肉,伤口不止一道, 昨日萧沁瓷正好按在他最深的那道伤上,血肉黏在一起。
萧沁瓷面色微微发白。
“别看。”皇帝皱了一下眉。
萧沁瓷错开眼, 片刻后又挪回来。皇帝身上还有好些陈年旧伤,萧沁瓷从前指尖会按到些许凹凸不平,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
陆奉御换完药,皇帝便把衣衫拢好,没叫萧沁瓷再看。
“陛下,”陆奉御斟酌着词,不着痕迹地瞥过一旁的萧沁瓷,“这伤虽然只在皮肉, 但还是得好好养着, 近些时日您最好静养,伤才能好得快。”
陆川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了, 侍奉过两朝天子,这样的话他过去常常说,出口时坦然得紧,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同如今这位天子说这话, 对上他寡淡的神情竟免不了生出几分忐忑。
皇帝淡淡应了。
陆川便提着药箱由那位梁总管送出去, 他后退几步, 还未转身余光便瞥见榻上天子又去牵那位夫人的手了。
他面不改色地转身退出去, 转念又想,或许这是件好事, 想来朝中不用再为储位空悬惹国祚不稳而挂心了。
萧沁瓷顺从地由他拉着,他近来喜欢握萧沁瓷的手, 即便在做旁的事情指腹也总下意识地摩挲着。
“阿瓷,替我念书吧。”皇帝还伤着,索性不去甘露殿,将政事都搬到了摘星阁来。
“陛下,您只是伤了手,”萧沁瓷不动声色地看过桌案,“不至于连书都翻不动,字也看不清了吧?”
皇帝握着她的手晃了晃:“陆奉御说朕要静养。”
这样的语气萧沁瓷并不陌生,皇帝的软是不动声色的,他年长萧沁瓷许多,同她相处时总是强势沉稳,但偶尔他的言行会让萧沁瓷生出一种错觉。
他在依赖自己的错觉。
啧。萧沁瓷意外的很吃这一套。
萧沁瓷挣了挣,淡淡说:“陛下好好说话,别——”她顿了顿,一时想不到别的形容词,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是“撒娇”二字。
对,就是撒娇。
萧沁瓷被自己的想法颤了一下。
“别怎么样?”皇帝还等着她说完剩下的话。
“别欺负我。”萧沁瓷说。
萧沁瓷这样说着,最后还是给他念了书。上午萧沁瓷给他念了道经,她语气轻缓,音调泛冷,念书时没有多余的情绪,反而将她音色的娇都衬出来,像春日一抹清脆的莺啼。
让人好睡。
萧沁瓷读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再抬眼去看时才发现皇帝已经闭了眼睡着了。
她声音渐低,直到彻底停下。
殿中寂静,窗外偶尔传来虫鸣和雀音,皇帝睡得很平稳。萧沁瓷莫名看了他一会儿。
他睡着时身上的冷酷强硬就褪去了,眉眼在日光里被打磨得温润,萧沁瓷曾经虚虚描摹过他的轮廓,知道他的俊美带着直击人心的锋利,但也可以这样无害,就像是寻常的人家,郎君读书累了就在春光下小憩。
但天子永远不会是寻常的郎君。
萧沁瓷收回目光,就那样在春光里坐了许久。
皇帝睡了一会儿,睁眼时先听见的是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萧沁瓷静静坐在她身侧,手指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姿态闲适。
“阿瓷。”他叫了她一声,没什么想说的,就是突然想叫她的名字,想让萧沁瓷看过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嗯?”她果然看了过来,“陛下醒了?”
萧沁瓷目光清凌凌的,淡色的瞳孔在日光里澄澈得过分,皇帝在那样的目光里忽然生出一股急切,想抱她,想亲她,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每一寸都是。
“朕睡了多久?”他若无其事地说。
萧沁瓷没察觉到危险,往殿中的滴刻看了一眼:“约莫两刻钟。”
“唔。”皇帝在榻上翻了个身,“念完了吗?”
萧沁瓷把书阖上:“念完了。”其实她只念了一小段皇帝就睡着了,后面的部分她都是自己看完的,根本没出声。
皇帝也不戳穿她,把小几上的茶倒了一杯给她:“润润嗓子。”
萧沁瓷其实不渴,但还是接过抿了一口。
皇帝看她放下杯子,又道:“那就给朕念这个吧。”他拿起了案上的奏报。
萧沁瓷:“?”
“陛下,”她眉心微蹙,“这个您还是自己看好了。”
那和她之前看过的不重要的琐碎折子不同,里头涉及的都是事涉三省六部的要事。
“朕不想看,你念吧。”
萧沁瓷对皇帝的用意捉摸不透,只好说:“陛下这是要让我做御前女官吗?”
两仪殿的女官俱是外官,品阶和内宫的六局女官有所区分,萧沁瓷既不是内官也不是外官,她原来在御前也不过是因着皇帝的私心,根本没有身份,尤其在皇帝下旨免了她的封号之后,真要算起来她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
“你难道不是吗?”皇帝反问,“阿瓷,你在两仪殿那几个月可不是白待的。”
“陛下真会物尽其用。”萧沁瓷不咸不淡地说着,手却很听话的拿起了奏报,开始尽职尽责地给皇帝念,皇帝还要教她如何省去那些多余的字眼,直接简化出重点告诉他。
“陛下就不怕我故意说错吗?”萧沁瓷道。
“朕相信你。”皇帝今日看上去惫懒,在教导萧沁瓷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她不明白有疑问的地方都一一说过。
萧沁瓷是个好学生,或者说有皇帝这样的老师手把手事无巨细的教她,任谁都会是好学生。
皇帝似乎是为人师表上了瘾,此后几天都在劳役萧沁瓷,他还要随时考核抽背,错了还有惩罚。
几日之后萧沁瓷终于忍不住控诉他:“您太过分了。”
“朕哪里过分?”皇帝笑了一下。他果然是听了陆奉御的话好好“静养”,可怜萧沁瓷白日要为他念书,晚上还要给他“念书”,没两日声音就哑了。
“照您的说法,我也该静养才是。”
皇帝在为她上药,她扭伤了脚,身上也有几处擦伤,皇帝抢了宫人的活计,这几日一直都是他来。还说萧沁瓷脚上有伤,最近最好不要走动,起居都在摘星阁,便连殿外也少去。
萧沁瓷耐得住清寂,从前在太极宫也是这样过来的,但皇帝也借着养伤之名和她同起同卧,不是让她念书就是和她下棋,萧沁瓷觉得受累的都是自己。
“你难道不是在静养吗?”皇帝疑惑。
萧沁瓷晃晃手里的书:“这算哪门子静养?”
“阿瓷,读书能明礼,就算是静养,也该寻些事来打发时间,”这是最后一处了,她脚踝的红肿消散了一些,瞧着还有青紫,皇帝上完药把她的衣裙放下去,盖住她白嫩的双足,他做这种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这才起身用了旁边的热水净手,“这法子便宜了我们两人,难道不好吗?”
“不好。”被他握过的地方还显滚烫,萧沁瓷有过被他“上药”的经历,在那过程中一直提心吊胆,此刻也不能平复。
“您是借机……”萧沁瓷咬着牙,“满足自己的私欲。”
“哦。”皇帝不置可否,坦然地承认了,“是啊。”
“那又怎么样呢?”皇帝好整以暇地说,“阿瓷,朕教了你那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老师?”
萧沁瓷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陛下慎言!”萧沁瓷想捂住他的嘴,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算哪门子的老师?
皇帝轻而易举地拨下她的手,状似严厉地说:“阿瓷,你这样说话,是对朕大不敬。”
萧沁瓷话一出口心里便起了点悔意,但还是硬着骨道:“我对陛下不敬的事也没少做,陛下治我的罪好了。”
“你虽然这样说,可到头来朕若罚了你只怕又要惹你许多闲话。”皇帝摇头,“阿瓷这招以退为进用了太多次,对朕不管用了。”
“我几时说过闲话?”萧沁瓷觉得自己在他口中变成了一个任性又胡搅蛮缠的姑娘,很是不讨喜,当下便皱起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皇帝喜欢在言语上逗弄她,然后又迅速讨饶,“阿瓷心口如一,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虽不是君子,”萧沁瓷眉头未松,她能接受皇帝在许多时候对她的调笑之语,甚至自己也会回击一二,但她骨子里实是重礼教,这样的话莫说是出口,便连听着也是一颤,“但陛下方才那样的话还是少说,我不喜欢。”
“哪样的话?”皇帝还未意识到,还在同她玩笑。
萧沁瓷瞥他一眼,知他是故意的,当下便转过身去,任凭皇帝怎样道歉都不再理会他,他这才知大事不妙,哄了人许久才让萧沁瓷勉强原谅他。
……
长安锦绣,越往北山河渐辽阔。幽州多黄沙,气候干燥得厉害,虽然已是三月,沿途也少见绿意。
押送重犯的小吏在幽州大牢前同狱官交接犯人,清点人数、身份,无误后签字用印,这趟差事便算完了。
押解官一年要来两次幽州,同这狱官甚至算熟识,差事完成了,便说:“这趟差事真是赶得急……”
狱官沉吟片刻,让人把新送来的这批要犯都投到营地去:“正巧,新建的营地正缺人手,先把他们都带过去吧。”
朱熙在一群犯人里毫不起眼,被裹挟着往前。他这一路不好受,原本以为他爹会给他在路上打点好,但负责押送的人根本软硬不吃,对他动辄打骂,特别是他爹原本还说让护卫一路护送,结果说好的护卫和仆从也不见人影。
他这几千里下来,命都去了半条。好不容易到了幽州,想着这下总该会给当地的官员打点好,结果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刚起了个话头,就是一鞭子抽下来。他已经被打怕了,只好乖乖地跟着往前走。
负责押送的都是酷吏,对这群流放的犯人没什么好脸色,扯着链子催促他们走快点,总算在日头快落的时候到了新建的营地,准确来说,还未建好,到处都有和他们一样戴着镣铐的人在平整土地、搬运砖石,辛苦地干着。
“头儿,”那小兵对着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说话,“新来的犯人。”
“给他们编号,送进去吧。”那百夫长看着很是年轻,身量颇高,眉眼也生得好看,细瞧之下甚至能用漂亮妩媚来形容,只是身上那股子煞气与英武压下了这种好看。
朱熙却越看越觉得这人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让他印象深刻。
是在哪里见过呢?他此前从未出过长安,这样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没有去京城的机会,他怎么会觉得他面熟呢?
那百夫长对人的目光极为敏感,瞬息便锁定了朱熙直直盯着他的目光。
他挑眉,露出个有些意外的神色:“你——”
朱熙却在这时大喊,他脸色怪异得厉害:“我想起来了,你是萧——”
他话还未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哨音,继而号角声响,人人色变。
“敌袭!”
风沙漫过天际,四野似乎陡然暗下来,风雨欲来。
……
山中多雨,下不了多时便会停,萧沁瓷已然习惯了。春日雨水缠绵,落下时便如三千烦恼丝,萧沁瓷不甚喜欢。怪道行宫中各处宫殿都以木质长廊相连,萧沁瓷原本还以为时是特意建成这种风格,现在看来是还有雨水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