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皇帝每日有大量的政事要处理,农忙、水利、战事……他是个勤勉的帝王,仅剩的时间都留给了自我修行。
一开始是有用的,克制和压抑是他做惯的事情,并不觉得如何难捱。直到御极后的第一场宫宴。
他难得饮酒,酒水沾唇后生了醉意,借着明灿的烛光,仗着没有人敢直视天子因此肆无忌惮地看过自己的心上人。
燎火似的。
他看到萧沁瓷轻轻蹙眉,似乎感觉到了落到身上的灼烫目光,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却找不到视线的来源。
她是个敏感的姑娘。
皇帝看着她坐立不安又极力镇静,几度蹙眉却始终一无所获,只好下意识地便端起手边酒水往口中送,双颊染上红,又撑着额似乎是不胜酒力的模样,最后趁着歌舞喧嚣时不起眼地偷偷溜出去。
他跟上去了。
外头月华如水,萧沁瓷透薄的影融进月光里,叫他跟出去的时候就没看见人了。
皇帝忽然觉得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可笑,又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焦躁——他在干什么?
让一个女子影响自己到这种地步,甚至她话都未曾对他说过几句,宫变那夜在他眼中是绮丽颜色,于萧沁瓷只会是血色更多,怕是对他除了怕就再不会有其他感受。
“回去吧。”皇帝驻足,像是在吩咐宫人,也像是在嘱咐自己。
得到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失控意味着危险,初见萧沁瓷的恐惧未曾退散过,皇帝对自己的想法还没有揣摩透彻。
情爱他不屑一顾,女色也同样令人作呕,太过强烈的道德感和自我约束放在他身上着实令人诧异。
皇帝原本是想回西苑的,行至半路梁安突然开口:“陛下,那似乎是……玉真夫人?”
他掀帘看过去,萧沁瓷枕靠在凉亭中的栏杆上撑额小憩,衣裙簇着她纤长身影,像是从栏杆上颤巍长出的一茎花枝。
皇帝心中一动,从辇上下来。
直到走近萧沁瓷也没醒,眉心隐约不耐,似乎有些不舒服。皇帝皱眉,没看到她身边有服侍的人:“怎么就她一个人?”
“许是出来散心无意到此,”梁安紧张道,“奴婢这就让人去寻夫人身边的宫人来。”
皇帝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眼仍旧紧紧盯着萧沁瓷。
她肌肤皎洁,色泽似玉白得剔透,因此面上那点嫣红就格外明显,吐息很浅,隐有酒香。
瞧着像是不胜酒力。
他应该随便指个宫人留下来守着她,或者送她回去,不该这样看着,只看着她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根本不想就这样看着。
皇帝抬手,又在那一瞬之后克制地收回,隔着寸许,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她。
“天冷,送她回去吧。”他移开目光,淡淡道。
许是被那点声音吵闹到,萧沁瓷迷迷糊糊地睁眼,只看见面前立着个高大人影,下意识便说:“哥哥,我好累……我走不动了。”
皇帝僵住,正欲让宫人上前的梁安也不敢动了。
“哥哥?”因着没得到回答,萧沁瓷抬头,眼里水色弥漫,雾蒙蒙的。
她没有认清楚来人,只顺着记忆下意识地去勾着来人的衣袖。
衣袖被她牵着轻轻晃了晃。
皇帝一身广袖,轮廓被流水似的衣料裹得温软,凌厉锋芒都被遮挡住。他气势太盛,轻易便能让人生了惧意,于御下不是好事,用道袍遮掩也成了手段。
但此刻也能叫人错认。
萧沁瓷话说得艰难,颠三倒四的,却还记着先道歉:“哥哥,别生气了,我不该偷喝你的酒。”
萧沁瓷认错人了。
皇帝意识到。他该不动声色地拂袖而去,将人留给宫女照顾,而不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任萧沁瓷握着自己的衣袖。
她实则没用多少力,手指也细,蜷起的指尖在他袖上留下褶皱。
“我只喝了一杯,真的。”萧沁瓷信誓旦旦地说,伸出来的手指却是两根,“剩下的都是阿姐喝的,你骂她,别骂我。”
她条理还很清晰,眼中却漫着潮气,显然并不清醒。讨饶和甩锅的言语也分外理直气壮,不知道是这样做过多少回。
“你认错人了。”皇帝低声道,欲把衣袖从萧沁瓷手中扯出来。
没扯动,萧沁瓷攥得更紧。
她细眉微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却没有落到实处,飘忽不定的。
萧沁瓷像是没有辨认出来,仍把他当作兄长,只以为他是生气了,便要期期艾艾地靠过来:“别骂我……”
皇帝避开,手背恰到好处地格开她肩,并不相触。萧沁瓷不管不顾,皇帝却不能趁人之危。
他又重复了一遍:“萧娘子,你认错人了。”
萧沁瓷呆呆地立在原地,仰脸看他。
皇帝猝不及防地和她目光一碰,便要仓促避开。
她松了手,问:“我认错人了?”
席上冷酒足够热烈,叫萧沁瓷饮过一盏便醉了。
“你不是……”萧沁瓷似醉非醉地看着他,眼里一层水雾。
她当然会认出来皇帝不会是她兄长,兄长也不会对她冷淡至此。
“嗯。”他应道。
“你骗我。”萧沁瓷不信,手又转而勾住他的玉带,眼睫一颤,泪就滚了出来。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她连哭都是静静的,被拒绝后就呆立在原地,也不再固执地想要贴上来,脸上是委屈情态,“我下次会听话,你别丢下我……”
皇帝静静看她,终于叹口气。
“没骂你,也不会丢下你,”他哑声说,“你喝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萧沁瓷脸上的委屈被一点点扫干净,她偏头看了看天,夜已黑透,星子璀璨。
“天黑了,是该回去了。”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累了,走不动,你背我。”
得寸进尺。
分明方才还是可怜兮兮的,现在一听出皇帝话里的松动就开始颐指气使。
可以想见她从前都是如何使唤别人的。
“自己走。”皇帝不肯顺她的意,看她还能站稳,便淡道。
萧沁瓷眼里的委屈顷刻间又浮了上来,潮气凝结成水雾:“我走不动,腿麻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过她,有点疑惑,萧沁瓷稳稳站着,可没有半分腿麻不适的症状。
见他不信,萧沁瓷急急说:“真的,”她故意软了软腿,轻轻踮脚,非要逼着他相信,“真的,腿麻。”
萧沁瓷似乎站不住了,坐在了长椅上,她往下敲着膝盖,披帛委地,绿色团花盛开在她膝上。她揉了两下,见皇帝始终没来安慰她,动作便也停了,只垂下头去不言不语,仿佛在赌气,如果皇帝不背她她就不肯走。
“陛下……”梁安没忍住,轻声说,“还是奴婢去——”
皇帝没应声,近了两步,俯身下去问:“哪条腿麻了?”
没得到萧沁瓷的回答。
继而是肩上一重,萧沁瓷攀住了他颈,整个人都想要趴上来。
“快点背我。”萧沁瓷任性地说。
像是一片云柔软的落下来。
小骗子。
这距离太近,情态也过于亲密。皇帝先前克制的疏远都成了浮云,他能嗅到萧沁瓷身上清甜的冷香,被酒气绵绵的勾出来。
皇帝无奈,顿了顿,道:“你先下来。”
萧沁瓷拒绝:“不要。”
“这样我没办法背你,”皇帝换了怀柔的策略,“你先放开。”
“我放开之后你肯定就不会背我了。”萧沁瓷这时候倒聪明起来。
“我会背你的,你先放开。”皇帝说话时有种格外让人信服的沉稳。
萧沁瓷不信,话里有委屈,不知道是以前被这样骗过多少次:“你骗我,我一放开你肯定就走了,不会管我。”
“不会不管你。”皇帝道,“也不会走。你放开我才能背你。”
他原本可以推开萧沁瓷的,凭他的身手和反应,在萧沁瓷意图靠上来的那一刻就能躲过。
萧沁瓷犹豫地问:“真的?”
皇帝笃定地答:“真的。”
萧沁瓷犹犹豫豫地放开了他。
皇帝果真依言在她面前蹲下去:“上来。”
他轻轻松松地把萧沁瓷背了起来,踏着星辉与光影。
皇帝肩背格外宽厚,背她时也很稳当。萧沁瓷看着两人的影在地上拉长、缠成一道,忽然说:“哥哥,你今日真好。”
皇帝没回。
萧沁瓷趴在他背上,数着皇帝冠上珠。隔着厚厚的衣,于是那些触碰都变得朦胧又温柔。
素日清冷寡言的人在醉酒之后似乎变得喜欢碎语,她贴在皇帝耳边说话,幽冷的香气浮动。
“哥哥,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萧沁瓷若有所思。
他根本不是萧沁瓷的哥哥,当然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问。
萧沁瓷想了想,说:“——你今日格外好说话。”
“是吗。”皇帝淡淡道。背上多了一个人,皇帝倒不见吃力模样,话语也轻松。
萧沁瓷点点头,终于找出了格外不同的一点:“是啊,你居然没有说我重。”
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置信。
“你不重。”皇帝道。顺滑的衣料垂下来,萧沁瓷的披帛落了一半委地,皇帝还有余力捞起,挂在臂弯。
团花罩着云纹,衣服叠在一处,皇帝偶然一瞥便生出妄念。
萧沁瓷不重,但背上的重量和热度也不容忽视。
他心思杂乱,背上的萧沁瓷半点不知,还在絮语。
皇帝才走出去两步,萧沁瓷就在他背上抱怨:“好慢。”
皇帝手握成拳,闻言紧了紧,颇有些无言。
“怎么还没到。”萧沁瓷还在小声说。
或许也知道自己是在坐享其成,抱怨的声音不大,软软的透着心虚,又有点任性。
因为今天“兄长”格外好说话,她得寸进尺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此刻的耐心叫皇帝自己也惊讶,他道:“有点远。”
凉亭离御辇有段距离,皇帝腿长,两步作一步,步子迈得却慢。
不知道是想走快些还是走慢点。
“是啊……”萧沁瓷含糊道,“太远了。”
萧沁瓷温热的吐息扑到皇帝耳边,她轻声问:“有没有很辛苦?”
皇帝一时没有回答,直到上了辇放她下来,才说:“不辛苦。”喜欢萧沁瓷,也算不上辛苦。
萧沁瓷已经半阖着眼,迷迷糊糊地想睡了。
“到了吗?”她沾着软榻便疲累,半点不警醒,丝毫没有清醒时拒人千里的模样。
“嗯,到了。”
皇帝把她放下来,嘱咐左右将她送回清虚观。他看着御辇把人送走,身边只留了梁安一人。
梁安见皇帝似乎没有一起回去的意思,不由迟疑:“陛下,不回西苑吗?”西苑离着清虚观也不远,顺道把萧沁瓷送回去也不是不行,但皇帝让人把萧沁瓷送回去,自己却又下来了,这就让人看不明白了。
“今夜饮了酒,不适合回西苑静修,”皇帝找好了理由,“还是去两仪殿吧。”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他却谨慎地同萧沁瓷保持着距离。
他们还未离开,后头急匆匆地来了一个眼熟的宫人,皇帝记得似乎在萧沁瓷身边见过。
梁安把人叫住。
“你是玉真夫人身边的人?”皇帝问,“不在夫人身边伺候,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的打扮着实不起眼,且没有天子出行的仪仗,宫人认不出来是常事。
兰心姑姑连忙跪下请安。
“夫人的珍珠缨络先前断在路上了,奴婢在找。”她手里一捧被断线穿起的珍珠。
萧沁瓷饮了酒,兰心就让她先去前面的凉亭歇一歇,谁知再过来时酒没看见人了。
“朕方才看到玉真夫人一个人在此,已经让人送她回去了,”皇帝冷冷道,对萧沁瓷身边的人生出不喜,因着一串断掉的璎珞便能将醉酒神思不清的主子扔下,“主子醉酒无状,宫人也有失职之责,自去殿中省领罚,今日之事不要再犯。”
他不再理会请罪的宫人,抬步回了两仪殿,在路上时吩咐梁安重新从殿中省拨两个得力的宫人去清虚观。
太后对萧沁瓷并不上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此便连近身伺候的宫人也能轻慢,萧沁瓷这么聪明,不会看不明白,但皇帝却一直没有看到她的动作,这和她的性子不相符,叫人纳罕。
同样是那一晚,他回了两仪殿,太后遣苏善婉来送汤,他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心头生出的是厌恶,对眼前人的,对自己的。
两仪殿重归冷寂,微醺的酒意被冷风吹散了,他神思还清明,没有歇下,反而先去看起了奏折。
皇帝看着黄纸上的字,忽地走神想起来另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她哥哥是谁?”
萧沁瓷兄姐不少,都尽数被流放了。女眷照常理该没入掖庭,但萧府的人是例外。
皇帝想起平宗对萧沁瓷古怪的态度,其中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捕风捉影的宫廷秘闻在长久的耳口相传中失去本真,但抽丝剥茧也能勉强得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