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墨看着对面丝毫未曾动过的斋饭,摇了摇头:“她未必会见你。朕没猜错的话,现在她必定忙得很。皇帝突然失踪,朝野必定大乱。她既要稳住朝局,又要应付太后、皇后,甚至还有太上皇与母后他们。”
伽莲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依旧闭上眼,双手合十,俨然在默诵经文。
若是往常还在宫里,赵墨应该会让人将他“请”出宣明宫。可眼下这里只有他与他。
皇帝沦为阶下囚,能够说话的,也仅有这么一个“同伴”。
赵墨心生不悦,又看不惯他如此自欺欺人的态度,索性决定戳破那层窗纸,让对方看清楚现实。
“你应该也能猜到,那晚谁是她的同谋吧?”
伽莲再次睁开眼。赵墨冷哼道:“你是着了姐姐的道,可是厉冉那厮呢?他若不是内应,朕又岂会落在她的手里?”
黑甲军骁勇善战,厉冉又是武状元出身,倘若真的打起来,那些乌合之众哪里会是对手?
“原先朕就觉得奇怪,平白无故羽林军中出了奸细。而且,怎么也查不出来。现在想来,恐怕奸细早就在当初厉冉进了羽林军时就安插好的。还有大理寺!”
赵墨眼中恨意浓稠,“薛青竹三番两次都查不出什么,说不定根本就是她的人。”
厉冉、薛青竹……这两人的交集就是赵如意。
想到他们多次拜访公主府,还有与赵如意的关系,伽莲不自觉地僵住身子。
圣洁的佛裂了慈悲面具,赵墨隐隐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他知道伽莲在想些什么。
伽莲在想赵如意。
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在赵如意心中还占有特殊地位吗?
“所以圣僧,你该明白的,姐姐是用什么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他刻意顿了顿,说出恶心自己,也恶心对方的话:“说不定,眼下厉冉立了大功,姐姐正在‘犒赏’他呢。”
伽莲没注意到赵墨此时的异样,向来儒雅的君王露出嫉恨难看的神色,他抿紧嘴角,脑中不自觉跳出那盒软桃糖来。
赵如意、厉冉。
念着这两个名字,嫉妒那株毒藤又疯狂生长,伸出尖刺,紧紧攀附他的心,那些刺破开肉,刺出血,叫他疼得连灵魂都在颤抖着。
他是她的同谋,才是她真正交心的男人么?
又有人开了门锁。是侍女进来收拾碗筷,先是收了赵墨的,然后来到伽莲面前时,对尚未动过的饭菜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伽莲又再次对侍女说:“跟她说,我要见她。”
侍女连看也没看他,径自将东西收走。
赵如意会见他吗?
不知道。
可是除此之外,伽莲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见到赵如意。那晚,他喝的那杯茶被下了毒,他虽不知道毒药的确切名称,但可以辨认出来,是会让内力流失的毒药。如今的他,跟个赵墨并无二样,都是束手被困在这逼仄的花牢内,无能为力。
他只能赌了,赌赵如意会不会见他。
赵墨又用戒指在墙上划了三道横线。
寻常人将近六天不吃不喝,早就活不了了。但伽莲不同,如今虽则内力暂失,可从前也数次辟谷修炼。六天,竟然生生熬了下来。
待到第七日时,门锁照例打开,可这回进来的却不只一名侍女,为首的竟然是阿栗。
昔日美丽娇俏的女孩冷着脸,轻轻挥手,身后两人上前打开牢锁,从里面硬生生拖起圣僧。这二人内力深厚,如今的伽莲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他们轻而易举将伽莲双手绑起,又在他头上套上黑布。
赵墨忙问:“阿栗你们要带他去哪?去见姐姐吗?”
阿栗回望他一眼,并未作答,只示意手下离开。待牢房重新关上,赵墨缓缓坐回原位,却是紧紧绷着脸。
姐姐……你竟然真的愿意见他?
伽莲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他只知道自己爬了石阶,然后又坐上马车,然后左拐两次,又右拐三次,接着就被人带下车,来到一处香风扑鼻的地方。
很快,有人揭下他头上的黑布,乍然重见光明,伽莲下意识眯起眼,躲避直射而来的光线。待到适应后,他才抬起眼帘,一抹绯色在视野中由朦胧变得清晰,像是花开的样子。
赵如意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绯色长裙。然而,她的装扮更为奢靡华丽。头上梳着望仙九鬟髻,插上金翠玲珑步摇,流眸顾盼间,步摇金光熠熠。而握着酒杯的手,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
她还是那么美,可却仿佛高贵得好像踏在天宫上,离他有九天之遥。
如今她坐在贵妃榻上,单手靠在小几上,看他的目光透着怜悯。
“圣僧,怎么数日未见,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憔悴?”
伽莲双手还被绑着,眼睛却微微红起来:“赵如意,我有话想问你。”
赵如意抿下手里的酒,又主动为自己又倒了杯,才慢条斯理答道:“放心,今夜本殿有的是时间。咱们不急,听说你连着七天不吃不喝,现在饿了没?不如,本殿请你喝一杯?”
说罢,她对上伽莲愤恨的目光,又轻笑道:“是本殿的错。忘了,出家人不吃酒不吃荤。来人,给圣僧布膳。”
“我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赵如意,我只想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是吗?”
赵墨说的,他宁可一个字都不信,他要听到赵如意亲口告诉他。
偏偏,长公主高高在上俯视他,并未给他一个痛快,反而悠悠说道:“圣僧,本殿说了让人给你布膳,有什么话,等你用完膳再说吧。”
伽莲正要说“不”,女人往后倚,慵懒之余也浮现不悦:“你应该知道,本殿最喜欢你那张脸,如今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本殿又岂能平心静气跟你聊天呢?”
连日来,中了毒,又饿了这么久,饶是冠艳神都的美圣僧,也显出形销骨立的破败感。伽莲知她故意戏耍,可他却拿她无可奈何。
很快,饭菜便传上来。阿栗正要让人喂伽莲,赵如意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解开伽莲手上的铁锁。
“可是殿下,圣僧眼下虽没内力,但他好歹也是达摩寺第一高手……”昔日,他蒙着双眼都打赢过她,阿栗实不敢掉以轻心。
赵如意不以为意,噙着笑道:“你看他,现在连踩死只蚂蚁都没力气了。更何况,毕竟也是圣僧,这么绑着手让你们喂着吃,传出去只会让世人骂本殿辱没圣僧。”
伽莲低垂眼帘,仿佛没听见她隐隐的嘲讽。
“……遵命。”阿栗自然不敢违背命令。
铁锁被卸下,伽莲坐在矮桌前,双手连抬起来都极为费力。只见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才堪堪握得起那双竹筷。
见状,阿栗微微放下心。
可变故也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刻――
只见伽莲眼中骤然凛过杀意,刹那便跃身而起,在众侍卫猝不及防间,竟如鬼如魅直袭向那高高的主位。等众人回过神时,白衣圣僧已经用筷子对准长公主如天鹅般纤白的脖颈。
“殿下!”阿栗高喊一声。哪知,赵如意对上那双恨意极深的眸,却沉声回道:“退下。”
伽莲死死攥紧手的筷子,他对准的,曾经无数次在红帐之中,他百般顶礼膜拜吻过的地方。他还能记得,女人的肌肤像是白玉雕刻般完美无暇。每次他吻上她的颈,她总是不自觉颤栗着,然后唤着他。
红帐中,赵如意喜欢唤他:“我的佛”。
如今,他要化身为魔,将她碾成灰。
“为什么?你一直是在利用我是吗?”
“是。”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伽莲拿着筷子的手轻颤了颤,可底下的女人却笑了。
“放手吧,你不敢杀我的。”
“谁说的!”伽莲想,自己曾经为了救她,已经破过杀戒。杀一人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更何况,她――
她欺骗了他!利用了他!
温热带着幽香的手臂忽然攀上他的脖子,女人笑意吟吟,顷刻,伽莲闻着那熟悉的体香,恍恍惚惚,又好像回到公主府里那些耳鬓厮磨的夜。
她吐气如兰,只道:“你不舍得杀我的,因为,你爱我不是吗?”
第1章 她好狠。
鎏金宫灯摇了摇, 投射在身下美娇颜上的光恰好掠过那双朱唇。曾经,他也吻过无数次,比蜜糖还甜, 会说出无数动人的情话,叫他骨也酥, 心也软了。
一个“爱”字从这双唇里说出, 霎时让他拼凑出来的意志瞬间冰封瓦解。
阿栗瞄准他这片刻的迟疑,飞身上前, 一掌将他逼退。伽莲连连退后, 旁边两名侍卫同时出手。他原本就是拼着一口气抢占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可惜, 机会毁在他自己手里。
身体如同强拉的弓, 卸力的那一刻已注定他再次沦为阶下囚。
阿栗扶起赵如意, 台下的伽莲已再次被擒住,双手重新上了铁锁。
“殿下,您没事吧?”
“无妨, 别大惊小怪的。”赵如意替心腹捋好垂下的碎发,示意她退到旁边, 重新将视线投向被迫跪下的男人,“圣僧对本殿情深意重,又怎舍得伤害本殿?你说是吗?”
问的是伽莲,可伽莲瞪着她,素来温柔的眸如今布满血丝。
赵如意挥手, 让左右退开,独留伽莲跪在原地。她斜倚着小几, 照旧斟起酒,慢悠悠说道:“自伤者伤人, 圣僧不顾自己,也要顾下你们达摩寺的那些秃驴呀……”
伽莲猛地缩紧瞳孔,急忙问她:“达摩寺……你将师傅还有师兄他们都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赵如意嗤笑一声:“虽然本殿不喜欢和尚,但也不是个残暴的主。那些秃驴护主不力,可念在是受到你这个‘奸细’蛊惑,所以不予重罪,只是将他们关押起来。”
“你不能这样!师傅还有师叔伯他们年事已高,根本吃不了牢狱之苦!”
“那不然呢?”赵如意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皇帝在他们的地盘出了事,不拿他们问斩,已经是本殿的仁慈。昔日他们对本殿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本殿既往不咎,已是天大的恩德。”
是她。她以自己的名义,向寺中众僧送了茶水,才会导致他们个个中毒……伽莲原先还直挺的背脊忽而像失了支撑,颓然坐下来。
“赵如意,”他缓缓叫着她,“那晚,你给他们下了什么毒?”
“放心,普通的迷药罢了。”赵如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反问他:“你倒是不担心自己,反而牵挂其他人。你应该察觉出来,那晚本殿给你喝的,不是普通迷药。”
他岂会不知?但又有什么所谓呢?
伽莲垂下眸,感受自己荡然无存的内力。普天之下,习武之人向来把提升修为武艺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不是好勇善斗之辈,可到底也是苦修了十来年,说不难过是假。
可难过又有什么用?
“赵如意,”他宛若搁浅的鱼,颓然且无力,只问她:“从一开始,你自导自演被人挟持,就是为了诓我,是吗?”
达摩寺外,那场意外的邂逅,原来不是天赐良缘,而是别有用心,何其讽刺!?
事到如今,赵如意也没想着瞒他,“嗯哼。实话跟你说吧,本殿找李氏遗孤已经找了很久,祈福大典前,本殿的探子说,圣僧伽莲应该就是他。所以,本殿特地设了个局,就想看看你胸口的印记。”
所以那日,挟持他的刺客宁死也要往他胸口刺出那一剑――
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见他身上的胎记。
伽莲呼吸窒了窒,又觉得这一切荒诞不已。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心中隐隐还带着期盼,问道:“你……就算知道我的身世,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缠着他,对他示爱,甚至不惜献出她冰清玉洁的身子……
他不信,不信赵如意会心狠到这种地步!
可惜,坐在贵妃榻上的女人露出饶有兴致的笑,仿佛被取悦了,“何必与你欢好是么?”
伽莲被她轻佻随意的态度激得背脊沁出冷汗。
“圣僧,当然是因为本殿必须留你在身边呀。苇绡教那帮反贼心心念念要找到李氏遗孤,好师出有名,推翻大周。本殿当然要将你留在公主府,不然的话,又岂可李代桃僵,让那帮反贼为本殿所用呢?”
宫灯幢幢,前方华贵艳丽的女人好像突然变得狰狞而恐怖。伽莲没由来地感到冷,他从不知道,人心可以这样算计――
算得这样准,这样狠。
忽然间,他不必再问了,因为什么都再清楚不过。
初遇那场相救是局,她借此确认他的身份,然后以此为由,打着看上他的名义,百般纠缠。为了诱他入府,她不惜以身为饵。用她清白的身子困住他,拒绝了斛昌罗舒,还让他满怀愧疚地留在她身边。
什么情呀爱呀,由始至终,那不过是为了诓他的一场骗局。
这个女人,一边说着爱他,跟他在公主府里颠鸾倒凤。一边又光明正大地召厉冉他们入府,从前他只当那些男人是来献殷勤,原来竟是密谋大逆不道之事。
可笑的是,他就望着她寝室的门。门的那边,她跟其他男人商议着如何利用他。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更可笑的事吗?
昔日从容镇定,冠绝神都的白衣圣僧颓坐在地上,满面死灰。旁边的阿栗目光微动,她丝毫不怀疑,倘若她现在杀了他,说不定,从前对她和颜悦色的圣僧会感激自己也说不定。
有时候,人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偌大的宫殿陷入诡异的安静中,唯有窗外树影婆娑,映在窗纸上,像极了无处可安放的心。
赵如意微眯起眼,尔后从容起身,踱步来至跪坐在地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圣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人答话。
“其实,”赵如意敛下所有表情,平静得犹如在谈论一场雨:“怪就怪在你是李晋的儿子,前朝皇室后裔。”
依旧没人答话。
赵如意不自觉拢紧眉,不习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流眸顾盼间,她忽而又勾起一抹笑,“告诉本殿,你后悔了吗?”
还是没人答话。
仿佛成了长公主自说自话,自讨没趣。于是,赵如意也不愿意跟这样无趣的人说话,一个摆手,昔日高洁的圣僧像破布似的又被拖下去。
厉冉进来时,恰好与他错身而过。高手之间,有时仅凭气息便可辨认出身份。身穿黑甲的冷面将军微沉下眸,大步迈进宫殿。
“殿下,不出您所料,司徒礼那边已向凌山、还有惠王发出密信。”
赵如意把玩手里的杯子,看不出是喜是怒,只问:“截下来了吗?”
“截下了。”
“那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我已命人仿着他们笔迹回信,让司徒礼除了相信我们,别无选择。”
“很好。”
贵妃榻里的女子朝他露出妩媚的笑,厉冉心中一动,不禁走上前,与美人同坐。无论何时,这张脸总是美得惊心动魄,令人连灵魂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