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梦醒了,这枚荷包成了愚蠢的证物。
伽莲不加思索就将荷包夺回,赵如意如同已经捕捉到猎物的猎人,低声笑了笑,“看来,圣僧也对本殿念念不忘。”
死死攥紧手里的东西,伽莲并不想跟她废话:“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赵如意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如今,那錾金点翠的护甲轻轻勾住他的腰带,邀请的意味不言而喻。
伽莲只觉得荒唐,她怎么觉得,自己与她之间还能存在任何旖旎绮丽的幻想?
“无――”一个“耻”字尚未说出口,他就听得女人浅浅笑道:“达摩寺方丈好像腿脚不是很好。”
伽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听说,他素来患有痹症,春夏交接,最是容易湿邪入体,严重的话,可是疼得走不了路。这大牢里,你说若是有大夫替他敷些药,是不是会好多点呢?”
猫儿似的眸抬起来,显得无辜又纯良。只有伽莲知道,这具美丽的身体藏着一颗恶毒狡诈的心。
她竟然拿师傅威胁他,威胁他与她……
“赵如意,”伽莲几乎咬着后槽牙,狠狠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作什么?”
她要作践他,也要作践自己吗?
香气醉人的红袖入了怀,赵如意笑得极为动人,“圣僧,你何必动气?如今你的一众师兄弟都仰赖着本殿,本殿也念在往日情分上,对他们多加照拂。如今本殿向你索要些酬劳,怎么,难道你还不愿――”
“意”字未说出口,她已被打横抱起,昔日温柔如春风般的圣僧,在宫灯下冷着脸,动作更谈不上轻柔。若说跟以往有一丝相似的,那便是……
依旧炽热的怀抱。
春雨下了一夜。清早外头喜鹊喳喳叫着,雨后天晴,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如意起来时,昨夜同床共枕的男人已经离开了。确切来说,是被带回碧霄宫底下。
阿桔伺候着主子起身,一眼就瞧见如白玉般的肌肤上点点斑驳。她皱了皱眉,“殿下,您这是何必呢?”
在公主府时,她可从未见过这些粗暴的痕迹。
赵如意顺着她的视线,仿佛看到了昨夜男人的疯狂与恨。于是,她懒懒倚在床边,像极餍足的猫,“这有什么。等你改日有了男人,就知道,有时和风细雨是不错,可狂风暴雨也别有滋味。”
阿桔尚是女儿家,听了这样的荤话,不免双颊飞红,“殿下!”
伸手掐了掐侍女的脸,赵如意伸出手,任由对方搀她起身沐浴。热水浸过疲惫却满足的身子,赵如意眯起眼,享受着许久未曾有过的惬意。
阿桔站在后方替她揉捏肩膀,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要念叨:“其实您要是长夜寂寞,就算厉将军您不要,昨夜薛大人……”
昨天的事并非蓄谋已久,完全是临时起意。
薛青竹昨夜特地求见她。他找她,谈的是眼下朝政局势。天子已经“失踪”将近三个月,苇绡教的老巢被剿灭,首领下落不明。这三个月来,朝政外有厉冉的黑甲军坐阵,内又有薛氏一族支持,明着政事是由三公主持,可真正涉及军政大事的折子,却是全送进宫里,批或不批,那支朱笔就握在长公主手里。
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
赵如意只是借着皇帝失踪的机会,加之黑甲军、薛氏一族的支持才得以把控朝政。但再久些,那些不满她的人便会开始作乱。自古女子涉政是大忌,现在朝臣们只是一时失了方向,等他们聚集起来,到时只会是一场恶战。
打从一开始,赵如意就没想过要与这帮文臣恶战。她有更妙的计划,远远比那些迂腐的朝臣们想得更远。
外有厉冉,内有薛青竹。他们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深夜爱卿求见,赵如意非但要见,还让人准备好美酒佳肴。
“司徒礼三日前参加了墨宝斋的赏扇大会,先后去了这地方的,还有兵部侍郎、户部部事、神都府尹,吏部刑部工部尚书虽没到,可他们家里却也有人到场。”
薛青竹先为赵如意倒上酒,又自斟一杯,才道:“埋在里头的暗桩说,这些官员并不相信凌山那边的回信,想上书三公,请司徒礼主理朝政,免去殿下您的御批权。”
“倒是比咱们预料的快得多。”
赵如意捻着酒杯,与薛青竹轻轻一碰,杯与杯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之前展现在人前的冷落只是为了麻痹赵墨,实际上薛青竹一直为着赵如意暗中说服同族。薛氏是百年大族,自前朝起四世三公,风光无比。可大周立国后,薛青竹的爷爷虽甘愿降周,但因为旧臣关系,薛氏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前朝风光。
如今朝显赫的是三公:司徒氏、秦氏与罗氏。
赵如意承诺过,若愿意助她成事,将来必定光复薛氏一族。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公主,起先薛家并无人敢上她这艘船,可在薛青竹暗中多次游说下,渐渐的,饱受冷落的薛氏族人开始相信他。
他相信赵如意,之如他对她坚定不移的爱。
“殿下请放心,司徒礼那边有任何异动,都瞒不过我。眼下,咱们最重要的还是要赶在惠王回来之前安排好一切。”薛青竹往前倾,在她耳边细细密语。
末了,赵如意很是满意,“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正事谈完,酒也饮过了。薛青竹盯着长公主发髻里那支摇曳生辉的步摇,下垂的珠玉轻轻摇动,像在他的心上挠过似的,滋生出像夜色般朦胧的绮丽。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殿下,这支步摇很漂亮,很衬你。”
闻言,赵如意支着下颌,往前靠了靠,离他更近了,“薛大人,要赞美女人的话,可不能只称赞她的步摇。”
薛青竹只觉酒意更浓,笑意也更深,“是臣的错。殿下,你真美,是臣生平见过最美的女人。”
漂亮的话谁都爱听,尤其,他说的是事实。
烛台里那朵火苗跳了跳,两张脸渐渐接近,然后温热、带着酒意的唇覆上彼此。
薛青竹吻得很轻,他是世人眼中的冷面判官,公正不阿,任何事物心中都放了把尺在量度。唯独对赵如意,他没有任何尺度可言。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
为了她,他不惜将君臣人伦抛诸脑后;为了她,他愿意拉着薛氏与她共沉沦;为了她,他甘愿做一场戏,骗得达摩寺圣僧伽莲入局……
如今,赵如意终于成功了。
想到这儿,薛青竹不免更加情动。正当他要进一步时,赵如意却及时退开,潋滟的眸瞬间变得清明。
“你醉了,青竹。”
“我……”薛青竹久久凝视她,这份拒绝隐晦又暧昧,他心有不甘,可理智也清楚告诉自己,他无法独占赵如意。
有太多太多的男人都喜欢她,都想占有她。但是她会真正爱上谁呢?
酒气上头时,他忍不住问道:“伽莲,按照计划,殿下,如今咱们没必要留着他了吧?”
不知是否错觉,赵如意的眸色微微冷下来,嘴角却弯起好看的弧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当然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怕赵如意还留有余情,薛青竹冷静说道:“他是前朝皇室唯一血脉,先前咱们借着他利用苇绡教。如今苇绡教已无利用价值,倘若还留着这个祸患,他日若让苇绡教寻回他,他们若以伽莲的名义起事,保不准这个真正的李氏血脉会对咱们造成威胁!”
所以伽莲必须死,无论于公,还是于私。
赵如意轻轻笑了,“你说的对。”
薛青竹走后,全程在旁伺候的阿桔终于按捺不住,“殿下,您先前千辛万苦让圣僧活下来,如今真要听薛大人的,要圣僧死吗?”
凭心而论,围绕在赵如意身边的这些男人们,阿桔独对伽莲最有好感。伽莲是极善,光与他说话,都如沐春风,令人无比心安。
“那不然呢?”长公主懒懒靠进长塌内,看向心腹的眼无情又冷峻:“在本殿的计划中,他本就活不长。”
阿桔欲言又止,难过的同时,她又知道自己劝不住主子。
主子的宏图大业,又岂可因为一个男人而改变?
这时,屋外吹来一阵风,赵如意望向头顶那盏鎏金八宝琉璃灯,里头那抹火苗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忽而她又觉得有些凉意。
身子也凉,连着软塌铺的褥子也冰冰的,可原先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去年秋天时,秋风萧瑟,也是这样窗外明月当空,她却躺在温热的怀抱里,那白色僧衣为她挡去所有凉意。她抬起头时,对方含着新沏的青茶,甫哺进她口中的,是秋茶的甘醇,还有流淌进胸腔的甜蜜。
好像更加冷了。刚才被薛青竹抱住的肢体像在抗议,明明曾经被更加温柔地对待。就像尝过山珍海味,谁又吃得下粗茶淡饭?她又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寂寞呢?
赵如意微眯起眼,勾了勾手指,让人将伽莲带过来。
既然注定活不长,那她更加不能暴殄天物了。
第1章 佛也有了裂痕。
赵墨这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不是赵春芳与乔楚的亲生子, 可赵家未攻入皇城前,赵氏是河东霸主,作为赵家人, 他从小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更别提后来被过继到乔皇后膝下, 成了真正的皇子。
进了这花牢的前七天, 他时常半夜惊醒,然后便没办法入睡。后来渐渐习惯了, 帝王沦为阶下囚, 也只能如此。但昨夜又是个例外, 因为伽莲一夜未归。
有什么话, 他的姐姐需要与跟伽莲谈了一夜?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 铁锁终于被打开, 他的“牢友”回来了。
落难天子暗暗扣紧铁栏,努力借着尚未熄灭的烛火细细审度对方。伽莲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走进牢房的动作亦如寻常, 他不禁问道:“圣僧,姐姐找你, 是有何事?”
哪知,伽莲像是定住般,尔后又躺进床里,翻了身背对着他。
赵墨怔了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再之后, 伽莲时常被带了出去。终于有一次,赵墨眼尖地瞄见, 他嘴角处微微结着痂,显然是被人咬的。
天子的手暗暗划过地板, 甚至还掰断几段甲片。
* * * *
伽莲不知道赵如意是什么意思,是戏耍他?抑或真念着那点虚伪可笑的爱意?
他成了潇湘馆里那帮戏子,长公主心血来潮,就命人将他从牢里带到华丽的宫殿中,然后在高床软枕里重温旧日的鸳鸯梦。
赵如意拿着达摩寺那些人威胁他。但更可悲的是,他怀着恨意将她按在被褥中,可他的身、他的心依旧为她而偾张情动。
爱到极点,也恨到极点。爱爱恨恨中,男人与女人的原始欲/望,他们像野兽般纠缠,誓要分出个高低。
无数次濒临极限之际,他总是控制不住将手掐在如天鹅般纤细高傲的脖颈。不如一起死了算了,他是这么想的。然而他的手却背叛了理智,无论如何也狠不去。
赵如意并不是看不出他的杀意,每次,她总是笑嘻嘻勾上他的脖子,喑哑着声提醒道,他的某位师兄或师弟又哪里头疼脑热了。
她握着他的软肋。除了继续这样顺着她的意,堕落进色/欲这个魔狱,他已别无选择。
就这样吧,让情/欲这把火将他们都焚烧殆尽,至死方休。
谁都瞧出近来长公主气色颇佳。赵如意的美历来带着隐隐妖性,如今更像吸食够男子精气般,愈发妖艳妩媚。举手投足间,若是心性不稳,男子稍不留神便会陷入她的美貌陷阱,不能自拔。
这日,赵如意坐在宣明宫内,手握朱笔,正批着三公送上来的折子。她的左膀右臂,厉冉与薛青竹竟不约而同在外头求见。
朱笔顿了顿,赵如意随即却是放下笔,视线对上两张赏心悦目的脸,一个冷若冰霜,却如神工雕刻般俊毅。另一个清雅似山间翠竹,自有逸士风范。
“怎么了?”
两人到互看了彼此一眼,厉冉率先开口:“殿下,惠王三日后,也就是初三到神都。”
薛青竹紧随其后说道:“司徒礼那边,已经写了密信给罗太尉、秦司空,商议只要待惠王殿下一到,便奏请惠王主持朝政,取您而代之。”
纤白的手将眼前折子合上,对于即将发生的山崩海啸,她不紧不慢,悠悠说:“很好,青竹,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要让司徒礼他们认为,皇叔是初四才到。”
“是。”
这一日的时间差,已经足够他们上演完美的结局了。
筹谋多年,薛青竹自然胜券在握,关于最后这场仗,他已暗自在脑中模拟过无数遍。
只是胜败的关键,还在于赵墨与伽莲。不,准确来说,应该在赵如意身上。
得看,长公主够不够狠心了。
赵如意是够狠的,但他仍想作最后的提醒。
“殿下,成败就在初三那日。臣知皇上与您的手足之情,还有圣僧。他虽无过错,可怀璧其罪。还望您,慎之又慎。”
他特地看了一眼厉冉。
平日里,他与厉冉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既是合作者,又是竞争者。此刻,他更希望对方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于公、于私,那两个男人都必须得死!
厉冉目光微动,片刻后,他拱手作揖,也道:“若您不愿意动手,臣可代您――”
“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赵如意勾起唇,浅浅笑了,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里。她像在谈论今夜在哪用膳般,平静地答道:
“本殿自己来。”
今夜的饭菜尤为丰盛。
往常两荤两素一汤,今晚侍女给他们各人都摆上一桌子,共有四荤四素两汤,合共十道菜。
常言道,十全十美。
赵墨忽然绷着脸,没了胃口。同样错愕的伽莲,却很快敛回情绪,拿起筷子吃饭。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顿饭的意思吗?”
连日来,伽莲多次夜里被赵如意“召见”。这个连犯了杀戒、色戒,又喝酒吃肉的和尚在赵墨眼中,早已没了圣僧的光环。余下的,是晦涩不堪的反感……还夹杂着几分嫉妒。
伽莲丝毫不在意赵墨对他的态度,只是停下筷子,面无表情地反问:“看出来了,又如何?”
一句话,让落难天子语噎。
是啊,又如何?
他们深陷这深不见底的牢狱之中,外面有谁知道皇帝被囚在这儿?知道了,谁能来救他?若是早有人想救,恐怕也不会等了三个多月。
还有伽莲,身负绝世武功又如何?一剂毒药就让让高手沦为囚犯。他猜,赵如意定是拿着达摩寺那些僧侣的命威胁伽莲。
任凭你武功盖世,只要有软肋被人拿捏住,绝世武功也毫无用武之地。
如今,赵如意要杀他们了。
赵墨忽然觉得胃部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厉害。“伽莲,你要坐以待毙吗?姐姐她已经疯了,如果不想办法,朕与你都会死。你难道甘心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