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伽莲拱手,恭敬地朝对方行礼:“姑姑。”
妇人放下茶,锐利的眸上下打量他,开口就问:“听说你去找赵如意那贱/种了?”
李伽莲不予置否。
妇人见状,眉头瞬间皱起:“那贱/种早就该杀了,你留着她又有什么用?”
“姑姑,”李伽莲坦然直视她:“赵如意的用处还大着呢。”
妇人张口欲言,然而对上他笃定的目光,最终却将质问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罢了,现在苇绡教的教主是你。既然你觉得她有用,那便留着她。”
仿佛那张妖媚祸国的面孔就在眼前,她微眯起眼,丝毫不掩饰话里的厌恶:“那贱/种当初用个赝品来诓骗我们,如今落到这样的田地,也是活该。”
她冷冷笑出声,“不过他们赵家向来也没出什么好种。”
说罢,妇人站起身,直接走到李伽莲面前,“现在赵墨那厮封你为北丽王,又给了你辅国之责,留你在神都。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暗中在防着你罢了。”
她伸手搭上侄子的左肩,语重心长说道:“切勿被他们姓赵的麻痹,忘了咱们的复国大计。”
“放心吧,姑姑。”李伽莲垂眸,态度极为恭顺,“我知道该怎么做。”
妇人这才满意地收回手,转眼间又挂上笑:“国事你要上心,可咱们李氏传承的事也不能耽搁了。”
李伽莲视线盯着地上红色毯子,就听得对方又说:“你跟兰心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咱们虽屈居于赵家之下,不过赵墨还需仰仗我们,趁这机会,你们该把大事给办了才对。”
那红色毯子上绣着莲花图样,忽然间,灰蒙蒙的天色从记忆中翻腾出来,就这么突兀又鲜活地唤醒他也不曾刻意记得的画面。
那是三年前,他自以为最幸福的时刻。一个阴沉沉的秋日,赵如意最讨厌阴天,于是窝在他怀里,强拉着他一同躺在长塌中。
缱绻过后的男女能聊什么,无非都是些你爱我我爱你的无聊话。伽莲曾经四大皆空,陷入情爱后却像极那些跪于菩萨宝像前,反复诚心祷告白首偕老的信男信女一样。
他听着外头呼呼风声,双手却抱紧怀里的女人,偶尔是一个吻,偶尔是一句爱,把打座诵经的时间都荒废在情爱里。
可曾经的他甘之如饴。
赵如意躺在他的怀里,忽然指着地上的毯子,说:“伽莲,为了证明本殿对你的爱,从今日起,这公主府里不用其他花,只用莲花,就连这些毯子,都用上莲花图样。”
说到做到,翌日,这府里的织品都换上莲花图样。
“你们好好聊吧。”李伽莲回过神时,这位姑姑早已错身走出厢房。他转过身,就见一名相貌与对方有几分相似,却如春风流水般柔美的少女正朝他走来。
“表哥。”少女穿着湖蓝色纱裙,白皙的双颊透出薄红。
李伽莲看着这张美丽的脸,轻轻唤了声:“兰心。”
* * * *
门被推开,赵如意从双臂中抬起头,眼前又是熟悉的一幕。
哑女将食盒中的饭菜放上方桌。自从上回那件事后,他们将方桌从房间中央移到离床不远处,恰好是那条金链长度的极限――恰恰能够让她能够坐上去吃饭。
哑女在方桌那边动作,甚至也头也不敢抬。赵如意冷冷盯着她,忽然放轻声音,问道:“你是苇绡教的人吧?这么小的年纪就进了反贼窝,你父母是什么人?”
“前朝官员?还是李氏宗亲?”
哑女摆着筷子的手顿住,随后又继续她的活。
赵如意讨了个没趣,冷声哼道:“苇绡教意在反抗我们赵氏,你跟他们迟早会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手里的活干活,哑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就走了。
恚无趣。
赵如意挣扎着下了床,下意识往右瞥,浑身瞬间僵住。李伽莲并没有动这寝室的布置,床的右前方依旧摆放着她曾经最爱的梳妆台。
只是梳妆台上只余留下一面镜子,现在镜子倒映出女人苍白的面孔。她只剩衾衣,头发披散在肩侧,曾经开至荼靡的花,如今凋零成光秃秃的枝条。
这就是现在的她。
赵如意忽然就明白伽莲的险恶用心,他留着这面镜子,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变得丑陋,变得连她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多少天了?她根本不想记。天亮又天黑,那条金链锁着她,她在极端的无聊与寂寞中倍受煎熬。
好难受!
镜子中的女人枯槁难看,如果是曾经的她,只看一眼都觉得对方可怜。
丑陋、可怜……什么时候,她赵如意也会沦落到让这两个词落至自己身上?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赵如意双目渐渐变得通红,如同野兽般,她猛地扑到方桌上,拿到那些碟子碗直接甩到那面镜子――
“砰”地一声,镜子应声而裂,米饭汁水横流。
心中那股洪流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只要是视野中出现的物品,都成为了她的武器。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输?为什么伽莲不干脆杀了她?为什么她会被锁在这么间屋子里,成了可怜又丑陋的囚犯?
毁了它们!连这个世间一起毁灭了更好!
赵如意拼命地扔、拼命地砸,桌布、纱帐、床褥被她扯下来,撕不开的就甩在地上,梳妆台也被推倒在地,余光瞥见上头刻着的莲花纹路,她甚至不管不顾,直接抓起地上盘子碎片,任由它们刺进手心,流出血。
她握着那碎瓷片划过那朵莲花图样。一下、两下、三下……血顺着流进那些划痕中,和着她的恨,将曾经名匠雕刻的珍品,毁得面目全非。
就是要这样!
她要毁了这一切!
李伽莲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女人冷艳的面孔勾起阴鸷的笑,鲜血漫过白皙骨感的手,那双眸向上挑,活生生像是从欲海上爬出来的女妖。
赤/裸/裸的挑衅与恨意,即使剥去那些华丽奢靡的装饰,仅凭这双手的血,也照样艳丽得叫人移不开眼。
这就是赵如意,名副其实冠绝天下的女人。
黑色靴子往前走,李伽莲才走进赵如意能够触及的范围,对方忽地像兽般狂扑上来,手里高高举着那沾满她自己鲜血的碎瓷片。
这样的伎俩,在他面前像是过家家。不过是握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折,金链撞上红柱,发出清脆的哀嚎。
李伽莲不费吹灰之力,右手掐住如天鹅般的颈,顷刻间就将女人定在柱子上。
“不过关了你十五天,你就受不了了?”他嘴角弯起,眼底尽是冷意。
“当初,我可是被你关了三个月,整整九十多天呢,殿下。”
第1章 自然不能教你如愿。
掐在脖子的手并不用力, 还留有让她呼吸的余地。赵如意听着他那些话,只觉得好笑。
“伽莲,说什么废话呢, 别让本殿看不起你。一个大男人,玩这种磨磨唧唧的把戏。”
手垂落在身侧, 从掌心流出来的血顺着手指, 慢慢侵蚀白色衾衣。从李伽莲的角度,自己手里的女人, 像朵开到极致, 由花蕊渗出血的花。
凄异又危险。
嘴角勾起笑, 他的手不带任何感情地人往旁边甩去, 那具胴体轻飘飘地跌进床褥中, 那是她亲自扯下地的红色棉被。
李伽莲眼尖地发现, 被上那朵并蒂莲已经被划落,露出里头团团白蚕丝。
黑色靴子往前,轻而易举踩住棉被的一角, 男人微垂下眸,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 “赵如意,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囚犯,这里没有得让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要一刀剐了你,或者是就将你关到七老八十,你根本没得选。”
赵如意缓缓坐起身, 仰视曾经的情人,忽而就笑了。
对方微眯起眼, 似乎有些不满。
“伽莲,”带血的手捋过鬓边, 像给苍白的颊抹上胭脂,赵如意的声音凭空染上几分缠绵:“你这样,本殿会以为你对本殿余情未了,想要金屋藏娇……”
尾音拖得绵长,女人的眸浸过春水般,丝丝缕缕都有……说不出的诱惑。
李伽莲踩着这旖旎的尾音,半跪下来,眼尾扫过地上镜子碎片。星星点点的镜片倒映出他,或者是她的脸。
“金屋藏娇?呵。”他甚至带着怜悯的语气,轻捏起对方精致的下颌,“长公主殿下,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所谓‘金屋藏娇’,你还担得起这个‘娇’字么?”
从小到大,赵如意在容颜上从未受过质疑,这是第一次。怒气迅速充斥满胸腔,但她极力维持镇静的模样,她知道这不过是男人打压她的伎俩。
忽然,她伸出手,勾住那条黑色的腰带,亦如三年前那段甜蜜的岁月里,她无数次所做过的那样。
果不其然,指尖触碰到的身体传来微微僵硬的感觉。
赵如意体内的怒意瞬间如潮水般退去。手被打掉时,她反而笑得更加媚。
李伽莲沉下声,只道:“这么多年未见,殿下倒真是一点也没变。”
三年前,达摩寺兵变那夜后,赵如意露出了真面目,将他跟赵墨囚禁在碧霄宫底下。就算她已知他恨她入骨,仍旧像刚才那样,伸出手勾住他的腰带。
然后用达摩寺众僧威胁他,逼着他与她共享鱼水之欢。
“怎么,殿下那些相好没能满足你吗?”清冷的声音中透出轻蔑与不屑。
赵如意缓缓笑出声,一点也不忌讳,坦然答道:“无眠是机灵,可惜花样太多了。青竹是君子,但却古板了些。至于阿冉嘛,武将确实身强力健,但就是无趣了些。比起来,还是你温柔又听话――”
后面的话没办法说了,李伽莲猛地伸手扣住她后脑勺,愠色的眸直勾勾盯住她,几乎是咬着声,一字一句道:
“赵如意,你当真是人尽可夫!”
赵如意嘴角弧度更弯,“不然呢?”
两人靠得极近,她吐气如兰,喑哑着声说:“你曾经说,本殿遗憾不是落在赵墨手里。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如果是他的话,想必不会这么关着本殿,他肯定会百般讨好本殿这个姐姐,然后每一夜都来……”
后面几个字,像是夏夜骤然响起惊雷。
李伽莲瞳孔微缩,体内狂乱的情绪没有任何预兆侵占他的理智。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紧紧盯着赵如意妖似的眸,李伽莲冷冷说道:“以前,我就觉得你们这对姐弟让人恶心。”
他的手按住底下那件绸制衾衣,毫不留情地扯下――
“既然你那么期盼着你那个好弟弟,那我自然……”俊美的面孔露出残忍笑意:“不能让你如愿。”
* * * *
进入盛夏,阳光早早就斜照红墙一角,恰好让那株藤萝能够汲取足够的养分。
明红站在门外,双手绞住裙角,暗暗还左右动了动脚,免得双脚因站得太久麻痹。门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由内推开,她霎时打了个激灵。
男人走出来时,右手抚平左袖上的褶皱,像是漫不经心般,轻轻道:“进去吧,这儿的事别人问也不许说。”
她忙不迭点着头。
那双素来淡漠的眸瞥过她。什么也没说,但明红莫名感觉到,主人……心情很好?
明红蹑手蹑脚踩着那道开了的门入内,闯进视野中的景象却让她心猛地一跳――
入目所见的,这屋内大半狼藉。为什么是大半?因为只有从方桌到床前那范围内,几乎所有物件被砸被撕,找不到任何完好的。包括,那躺在地上的女人。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悄悄走近,那具白得几乎带着萤光的身体侧躺在地,红被横盖过她,露出白皙圆滑的肩膀。那上头的东西,看得她脸红耳赤。
明红还是女孩,但还因为哑,很多时候周围的大人说起私密话时,并不会避忌她。
所以明红隐约知道,这个女人身上的印迹是男人留下来的,还是……
也就在这时,那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来。明红当场就有些不知所措,可对方却勾起唇。
很久以后,明红还能回忆起这抹笑。以前她常听教内有过读书的男人说过“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大抵,也就是像现在这样。
她被这抹笑美得晕乎乎的,直到对方嗤笑出声,啐了句:“不是个哑巴吗?怎么看起来还是傻子?”
明红这才回过神,急急摆了摆手,开始自己的活。
她以为这个之前时而疯癫癫,时而又要杀人的女人会拒绝她的靠近,可是并没有,她扶起那具玲珑曲致的身体。又打来水,细细为她擦拭。
全程,那张美得叫她心惊的脸微微噙着笑。
明红看不懂,这个女人明明被折腾得……为何还那么高兴?
* * * *
李伽莲走进熟悉的宫道上,迎面而来的凤辇忽然停下,里头传来一道清丽的嗓音。
“圣僧。”
“微臣参加皇后娘娘。”
司徒妙仪被侍女搀着,从辇中走下。过去那三年令她消瘦不少,如今重登后位,虽一切如旧,但整个人如同过了花期,隐隐褪色。
“圣僧近来可好?”
“托娘娘鸿福,微臣一切安好。”
司徒妙仪还欲再说,却见他神色冷淡,俨然不想与自己再谈,便堪堪打住。
李伽莲朝她行了礼,大步流星离开。
顺着对方前进的方向,她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她刚离开的相同,是宣明宫。
“娘娘,这伽莲也太狂妄了!”侍女琳儿压低声音,不满说道:“明明封了个异姓王爷,皇上要赐他府邸他也不要,偏偏就要了公主府。那赵如意谋朝篡位,明明就是乱臣贼子,还害娘娘受了这么多苦。”
“娘娘以前多看重他呀,他倒好,直接跟皇上讨了公主府,现在打个照面,还板着脸!这脸色给谁看呢!”
“住口。”司徒妙仪喝道。
侍女讪讪停下。司徒妙仪却望向李伽莲消失的方向,抿紧嘴角,眼底掠过暗色。
伽莲何止讨了公主府,连那座府邸的旧主也一并讨了去。可是,赵墨,她的夫君真的心甘情愿吗?
李伽莲踏进宣明宫时,身着黄袍的男人正提笔批阅奏折。
“微臣参见皇上。”
重登帝位的赵墨停下笔,抬起头来,依旧是那张儒雅俊朗的面孔。
“爱卿不必多礼。”他温和笑了笑,又赐座给这位肱骨大臣,命人奉茶。
“这是江南上贡的春白茶,试试。”
旁边贴身太监马勤诌着笑说道:“王爷,今年江南雨水太多,这茶拢共就献了十斤。永寿宫那边得了三斤,皇后娘娘得了两斤,皇上自己只留了五斤,非说得请您来一起试。”
李伽莲朝皇帝颔首,以表谢意,随后从容地端起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