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磨蹭着向宋桢靠近的衙役们瞬间被钉在了地上。
马蹄声不断逼近,众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去。只见为首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身穿暗紫色官服,在县衙门口勒住马,一跃而下,步履如松直往厅里走来。
他身后跟着几个仆从,个个身姿挺拔,衣着整齐。
庞九祥看见来人的脸,瞬间目瞪口呆,手里的惊堂木脱手掉到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与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形成鲜明对比。
那人一直走到堂中,停在蔺汝贞身侧,与他目光短暂相接一瞬,一撩袍对着宋桢就跪了下去。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的仆从也齐刷刷跟着跪了下去。
方才那些就要去抓宋桢的衙役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赶紧跟着悄默声原地跪了下去。
这人是杭州知府陈清泉,昔年入京述职时,他曾上表请求皇帝免除荒年灾民的地租,所以宋桢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面对这样的好官,宋桢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抬手道:“知府大人快起。”
“昨日到殿下的飞鸽传信,今日一早微臣便快马加鞭赶来。殿下,您没伤着吧?”
陈清泉一脸愧色询问着,宋桢对他笑笑,短暂问候之后,陈清泉便开始当堂审理庞九祥。
今日他来的时候,带来了骑兵五百,方才在门外,他的人已经将县丞控制,所以如今钱塘的所有军事力量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钱氏自知庞九祥泰山将倾,为了给自己脱罪,她便主动供出这些年庞九祥贪墨渎职,□□良家女子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让庞九祥人头落地。
又有那堆成山的一摞摞账本为证。
墙倒众人推,在场民众们见知府大人都亲临钱塘了,一个个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捅了出来,恨不得让这个狗官永无翻身之日。
人证物证俱在,陈清泉当堂便定下他的十条罪状,写成状文,呈给宋桢,供他回京后拿给皇帝御览。
庞九祥秋后问斩自是毫无悬念。钱氏身为庞九祥的妻子,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当陈清泉给钱氏定罪,让她服流刑千里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忘机突然挺直了身板,提出了异议。
这位杭州知府果然是个好官,见她当着无数百姓和下属对自己的决断有异议,竟也没发作。
只是把手中狼毫一顿,面色凛然看向她。
“自古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庞九祥犯了死罪,判钱氏流刑,本官已是法外开恩,你凭什么不同意?”
第42章
千里流刑, 瘴毒肆虐,寻常男子十有八九都会死在半路上,更不消说钱氏一个三十出头, 金尊玉贵惯了的少妇。
秦忘机又想了起当年父亲被冤枉,自己险些沦为官妓的那段经历。作为父亲的女儿,她当然愿意陪着他,在流放的路上照顾他。
可若是父亲有三妻四妾,家仆众众, 按律法,她们也得跟着一起上路, 要不就是被送去做官妓。
这对毫不涉案的她们, 岂非太不公平?
当时父亲想方设法将她送到姨母家里,就是为了让她避开祸事。
而反观此时,庞九祥非但不给钱氏求情, 还强烈要求知府大人也判她死刑,陪他一起上路。对这个用青春年华陪伴过他的女人竟然没有一丝怜惜之情。
秦忘机挺直了腰板, 直视陈清泉严正的双眼。
“方才大人问讯钱氏时,她曾招供,她娘家所经营的生意,都是受庞九祥的指使。这一点大人应该还记得吧?”
陈清泉微微颔首。
秦忘机继续道:“而方才大人也承诺,如果她积极配合大人的审讯, 交代庞九祥的罪行,就会对她从宽处置。大人, 您对她处以千里流刑, 在我看来与死刑并无差别。”
宋桢看出来她又同情心泛滥了。
虽然他对钱氏有些厌恶, 但是方才听过她声泪俱下的供词,想想她若不是因为家里穷, 被母亲卖给这个大了自己十多岁的男人做妾,后来在他的欺压之下,被迫卷入他的脏案,她的人生轨迹或许会有所不同。
“那便判她与庞九祥和离,没收所有不法私产,下狱三年。”
太子殿下都开了口,秦忘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钱氏的确罪不至此,陈清泉也不是铁打的心,最终还是采纳了宋桢的意见。
钱塘县的案子终于了结,宋桢陪同蔺汝贞,配合陈清泉做好了善后工作。陈清泉向宋桢举荐了一名一年前调任杭州的青年官员,宋桢表示回京后会即刻向父皇请示任命。
钱氏娘家那些生意尽数查处,挽月楼一倒,吟风自然没拿到什么空山古琴,不过他的手,宋桢早就给他接好了,完全不妨碍他以琴技谋生。
这日清早,宋桢一行人便启程回京了。
水路陆路四五日的行程,一路上风物各异,十分新鲜,但秦忘机却无心去看。
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日案子一结,离开县衙时,钱氏曾请她留步,单独与她聊了几句。除了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还特意问了她一句:
“你和殿下,当真不是夫妻?”
她羞红了脸摇着头,钱氏短暂地讶异过后,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她:“日后千万要嫁给那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而不是贪图一个男人的什么,才嫁给他。”
从钱氏这番告诫,和她脸上凝重的表情,秦忘机不难看出,她对于命运的作弄有多么无奈。
与吟风在一处,她好似风韵十足,而在庞九祥面前,她仿佛突然就老了十岁。
缺了什么,就一直会有执念,拼命地想从别处填补。若是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钱氏如今过的,兴许会是另外一种生活吧?
此行回京后,她和表兄的婚期不日就要到了。
大概是因为还清了对宋桢的亏欠,如今她反倒没了当初那种为了躲避他而迫切想要嫁人的期盼。
她突然察觉到,对于这桩婚事,她的内心竟然平静如许。反而是意识到这一点,让她心里才产生了那么一点波澜。
而宋桢也好似完全放下了对她的执念似的,一路上,除非必要,很少与她多聊一句闲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与蔺汝贞还有两个禁卫交谈。
就好像出了那间宋宅,他们便自动解除了夫妻关系,即使那是假扮的。他适应得极快,她倒浑身不自在了。
此时她并不知道,宋桢早就笃定,她和萧行一的婚事,马上就要废了!
然而令他们俩都诧异的是,这日回京,等在城门外的,除了秦家三口,还有一位
仪表堂堂的青年,正是萧行一!
尤其是宋桢,那颗闲适了一路的心,瞬间咯噔一下,然后开始猛烈地收缩。
君臣见礼过后,秦廉象征性地问候了宋桢几句,便带着自己女儿回了侯府。宋桢则被早等在那儿的仆众迎回了东宫。
秦忘机先是跟刘玉柔说了半个时辰的话,然后一大家子在饭桌上祝贺她凯旋。
这是因为庞九祥一案的卷宗和他的罪状走的驿站,由流星马传送,前日便抵达了京城。皇上从蔺汝贞的奏表中得知了他们扳倒庞九祥的全过程,还在朝堂上对宋桢大加称赞了一番,自然也提到了功劳不小的秦忘机,说她巾帼不让须眉,敢与猛虎相斗。
吃完饭出来,萧行一送她回房,他们聊了一路。
为了能让她婚后随时回娘家,萧行一直接说服父母,在京城置办了一套宅子,离永宁侯只隔着两条街。
“表兄,其实你不必如此。”听到此处,秦忘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表兄如此体贴她,这份情谊让她更觉内疚。
萧行一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心念一动,忍不住走近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认真道:“不这样,以后我如何送你上值?”
“啊?”秦忘机有些不太明白。
“谁让我福厚,能有这么能干的未婚妻子。你上值下值那般辛苦,日后,我是你的夫君,自然要送你,迎你。”
他这样一说,秦忘机不禁想,一定是因为那次看到宋桢抱着她,表兄察觉到了什么。
“表哥,那次……”她连忙抓住机会,想要解释。
“无妨,我都知道,你们那是在做戏。”萧行一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在你心里,我就那般小心眼么?”
秦忘机心绪纷乱。
她自己都不清楚,那时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她只记得,那一瞬,表兄脸上的失落绝不会有假。
表兄走后她还和宋桢越了雷池……想到此处她瞬间更觉无地自容,用力咬着下唇。
萧行一目光锁着她水润的樱唇,忽觉口干舌燥。手上一用力,垂着眼睫,朝着那抹渴慕了多年的嫣红悄悄靠近……
他的鼻息喷过来,炙热而低促,秦忘机一时不知该迎合还是该躲开。
在她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纷乱的时候,萧行一突然停止了靠近,重重地闭上了眼,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随后松开了她的肩。
后退一步:“抱歉……”
秦忘机随手抓紧腿侧裙摆的手忽地一松,徐徐吐出一口气。
*
念在此行公干一路辛苦,皇上开恩赐了秦忘机三天休假。
萧行一新购置的宅子有些地方不是太和他的心意,这两日他叫了工匠正在改建,所以每日过来陪秦忘机半日,然后又回去监工。
他走之后,秦忘机便去陪刘玉柔。母女俩阔别多日,刘玉柔近来身子惫懒,秦忘机只好陪着她在府中走走,聊聊这些日子的见闻。
原本打算等上值之后再与好姐妹叙话,耐不住刘玉柔总催她,说她不在这段日子,林疏疏来了好几趟,于是第三日,她便暂别母亲,拿上一些在钱塘买的小玩意儿,还有那对精挑细选的珐琅团花纹兽耳瓶去寻好姐妹。
一出府门,正要提裙上马车,突然瞥见路对面一棵榕树下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她不由得留心,凝目细看过去。
那人见被她发现,也不再躲藏,索性走了出来。她眼睫低垂,一副怯懦的模样,一如初见。
秦忘机便招呼侍从候着,两步朝楚楚走了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楚见她走近,那张漂亮的脸蛋埋得更低了。她两双手紧紧绞着身上淡粉色的裙摆,不断地咬着嘴唇,秀眉紧锁,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半晌,才道:“求秦姑娘收留我……”
她告诉秦忘机,萧行一离开钱塘后,自己费尽心机找到了萧府,瞒着他以婢女的身份进了萧家。后来被萧夫人看中,送到萧行一院里。可萧行一回来发现后,不由分说将她赶了出来。
后来萧行一来京城购置了宅子,她便偷偷跟了来。秦忘机的住处,她也是跟着萧行一,才得知的。
然而对萧行一醉酒那晚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却只字未提。
“你说姨母让你伺候在表兄院中?”秦忘机不太相信地问。
楚楚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轻轻点头。
还未过门,便往表兄院里塞人,姨母这种行为,让秦忘机略觉不适。但表兄坚持将楚楚遣退,显然是考虑了她的感受,她不禁心里一暖。
不过楚楚姑娘身世也是凄苦,又如此柔柔弱弱的,孤身一人在京城,怕是不太安全。
于是秦忘机便暂缓了行程,将楚楚带到府里,让人给她院子旁边找了一处厢房,收拾干净,让她暂时住下。
与她聊了一会儿,意在让她不必拘束,缺什么少什么,不要不好意思说。
“你的地契田产,殿下都帮你要回来了。正好明日我上值,向他要来,交还给你。”
楚楚一听,这明显是在打发她走,瞬间急得涨红了脸,一直努力压制的那种恶心蓦地强烈起来。
她连忙伸手,用袖子捂住嘴,可还是哕出了声。
秦忘机见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不似有假,又听到她好似想吐,联系她今日遮遮掩掩,谈起表兄闪烁其词的样子,心里头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你有孕了?”她盯着楚楚的脸,毫不留情地问。
楚楚的脸明显僵了一瞬。
第43章
那晚萧行一醉酒, 对楚楚做的那些事,楚楚原本心甘情愿。
她本以为萧公子会因此留她在府里,哪怕只让她做个通房丫鬟, 侍奉在侧,让她有机会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谁知次日醒来,萧公子见自己和她睡在一起,竟无比羞愤,斥她蓄意勾引, 居心不良。
她哭得落花流水,他都未曾瞧她一眼, 扔给她一张银票坚持要将她赶走。
楚楚又不是眼界低的女子, 更何况她本就清楚,萧公子只是醉了酒把她当成秦姑娘,才发生了那事。
为了不让萧公子继续厌弃下去, 她只好含泪,两袖清风主动离开了萧府。
近来时常觉得恶心, 她又身无分文,便没去瞧大夫。她不是没往孩子身上想,可又存着一丝侥幸,总觉得才一次,有孩子的可能性并不大。
然而方才秦忘机那一问, 让她不得不再次警醒,重新考虑这种可能性。
但是她才十六岁, 何曾经历过这种事?那夜的痛,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敢去想, 自己还未出嫁便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