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若真有了孩子, 萧公子那般厌弃她,定不会承认这孩子是他的。
茫然,慌乱,难堪,委屈……
她好想哭,搭在腿上的手紧紧抓着裙摆。
“不是的!”急忙否定了对方之后,楚楚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激荡的情绪,“这几日我食不果腹,风餐露宿,可能受了些凉,肠胃不太舒服,略有些痢疾之症。”
秦忘机见她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人家,连忙道歉。
坐得离她更近,拉过她的一只手,关切道:“那我让人去叫大夫……”
楚楚连忙伸过另一只手,将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紧紧抓住,阻止道:“不用!”
她大约觉得自己反应过于大了,支支吾吾两句,又压低声音解释:“我怕药苦……”
秦忘机也是娇生惯养的,十分理解楚楚这种讳疾忌医的心态,但见她虚弱成这样还是于心不忍。
柔声劝道:“那你病着,不吃药怎成?”
“嗯……
”楚楚转动漂亮的眼珠子,想了想,突然两眼放光看着她,“你帮我找些大蒜过来,以前我腹泻,我阿婆都是让我吃两瓣蒜,过个一半天便好了。”
于是秦忘机立即命人去厨房要了些大蒜过来,还要了一罐蜜饯。
楚楚抓起蒜瓣,就着一只蜜饯囫囵嚼了几口,才硬吞咽下去。
天色渐暗,秦忘机便邀请楚楚一起去见过父母,顺便一起用晚膳,可楚楚却婉拒了。
考虑到她初来乍到,皮面薄,秦忘机便没再坚持。要给她拨两名婢女贴身照顾,楚楚也是推辞,于是秦忘机便让芙蓉去各处打点,特别是让厨房的人每日都按时给楚楚送来饭菜。
临了,楚楚还再三请求,让她不要让萧行一知道她在这。
秦忘机以为她是怕见了面尴尬,况且既然表兄如此坚持将她赶走,她也没必要跟表兄提起这茬,自然欣然应允。
次日一早,秦忘机梳洗整齐,穿着翠色官袍,一出院门便见萧行一等在那里。
“表兄,你……”
“没想到我真的来了,是吗?”
萧行一一见她出来,便提步上前,见她一身官袍,妩媚中平添几分英气,不禁满眼惊艳。
一路上,在马车里,他的双眼都未曾从她脸上移开过半分。
表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可见她对那位殿下,是没有超出君臣之外的暧昧之想的。然而尽管如此,却仍然难掩倾城之色,那位殿下对她有没有那份心思可就难说了……
步入五月,气温逐渐转热,促狭的车厢加之表兄不加掩饰的凝目,让秦忘机两颊很快染红。
萧行一看着她腮上粉云,不由心神一荡,那晚的荒唐画面蓦地在脑海中闪过。
他瞬间神色一凛,做贼心虚地收回视线,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
*
宋桢实在想不明白,有楚楚缠着,萧行一竟然还抽得出身,与秦家三口一道去城门迎接秦忘机。
那画面,好似他早已成了秦家女婿似的。
然而他根本没来得及让人去萧府探查,因为他回京第一件事,必须先到宫里,跟宋瞻述职。
除了将钱塘的事情简要汇报了一遍,他还推举了陈清泉提到的那名青年官员任钱塘县令。宋瞻对他提到的这名官员有些印象,况且又是陈清泉亲口举荐,便即刻首肯。
看到儿子把差事办得如此漂亮,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沉稳的气质,只是人却好像瘦了些许,宋瞻难得慈爱起来,对这个从不屑夸奖的儿子大加称赞了一番。
这是从未有过的褒扬,宋桢便趁着他高兴,将兖州那桩旧事提了出来。
“过去的事情提它作甚?你还嫌不够丢朕的脸?”宋瞻一想起这不肖子竟然敢随意诛杀知州大人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见龙颜大怒,宋瞻身边的老太监连忙一个劲儿给宋桢使眼色,让他赶紧闭嘴。
可宋桢想到自己曾经亲口跟秦忘机许诺过,要彻查沈金水,便不顾老太监的劝阻,继续说了下去。
“父皇,一个小小钱塘县令都敢为非作歹,罔顾律法,为何您就不肯相信儿臣,去彻查沈金水?”
宋瞻一掌拍上龙椅扶手,想要发作,最终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
他何尝不知沈金水有问题?只是就这么查下去,只怕大半个朝廷都要上刑场。
而他如今龙骧虎步,尚在壮年,怎会任由储君在自己在位的时候,进行如此大的一场政治清洗?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他这个皇帝不中用了,太子才是这天下之主吗?
“方才你提到的修改律法一事,已经足够艰巨,你先把这件事情办妥吧。朕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宋桢只得应是。他知道如今自己羽翼尚未丰满,并没有忤逆父皇的实力。
他自小便跟双亲疏离惯了,所以秦忘机一家和乐融融庆祝凯旋的画面,并未在皇宫内上演。拜别宋瞻,又给皇后请了安,等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父皇新下达的政务,回到东宫已是夜深人静。
即刻让惊云飞鸽传书到萧府,询问楚楚那边进展如何。可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他纵使再着急,也只能等待。
况且还有堆积成山的政务等着他处理。
批折子到二更,耐不住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他便在书房的长塌上将就歇下了。
回京路上,他的确有意冷落秦忘机。他只是想看看,他的冷落,究竟会带给她怎样的波澜?
长达月余的朝夕相处,数次榻上缠绵尽欢,情到浓处呢喃而出的喜欢,难道在她眼中真就是露水情缘,过眼云烟?
没想到还真是。
面对他的冷落,她竟那么淡然。
风动,帆动,而她的心,岿然不动。
次日收到信鸽,得知楚楚被萧行一赶了出来,而萧家为了婚事,竟然打算举家搬到京城。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昨日会在城门口看到萧行一了。
没想到这姓萧的竟然比他想象中有定力,送到手边的姑娘都不要,还那么不讲情面,把人赶走。可见他对秦忘机用情至深。
这就不好办了。
宋桢把信鸽送来的纸卷就着烛火点了,火焰一直烧到他食指的指尖,让手指看上去红红的,好似透明一般。
他唇边荡着一丝浅淡的冷笑。
萧行一,天下有的是女人,你何苦非要跟孤抢?
纵然一日不见如三秋,但宋桢突然想起兵书上看到的一句:欲擒故纵。有了这样的觉悟,三日便一晃而过。
第四日他比平常早醒了一刻钟。头上束着金冠,身着太子衮服,佩九龙玉带,凛凛生威,早早去了东宫主殿。
从殿门向外眺望,宽阔的广场尽头,便是殿前街道。
惊云时不时伸长脖子眺望两眼,终于看到一辆马车停下,立即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出声:“来了。”
对面的星临一直跟他保持着一样的步调,此刻正跟他一同注目往外看着,所以他们谁也没注意到,方才那个伏案苦读的殿下,目光曾从书上移开片刻,短暂地凝滞后又若无其事地看回了书上。
来的并不是秦忘机,而是林疏疏。
惊云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却见星临仍看着外面,平日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上竟也泛起了柔和的光。
他咳了一声,星临这才把头扭回来一点,瞥了他一眼:“你有病?”
“我看你才有病……”惊云瞪了回去,剩下三个字没说破。
星临竟然好脾气地没理会,再次把目光投向外面,这一次,眉头竟然拧了起来。
“那男的是谁?”
惊云连忙跟着看过去,这时秦忘机正好扶着萧行一的手臂下了马车。惊云和星临这才恍然想起,那男的是谁。一时干咽了口唾沫,眼尾往殿中扫了一眼后,悻悻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没再多说。
他们的话,宋桢自然听见了。
抬眼看去,便见秦忘机依依不舍地跟萧行一敛衽道别。等她转身后,萧行一一直站在马车旁目送。
宋桢如刀锋一样的目光透过殿门,直直地刺了萧行一许久,可萧行一一直看着秦忘机的背影,从未察觉到有一双如火般炙热的眸子恨不得将自己就地点燃。
直到殿外阶下传来秦忘机与两名近卫的见礼声,宋桢才收回目光,好似没看到她进来似的,重新看回书上。
秦忘机进殿,一直走到殿中,在距离书案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下,欠身对宋桢行臣子之礼。
等着他道“平身”,然而宋桢却只对着门口两个侍卫说了声:“你们,退下。”
他嗓音很淡,却足够他们听清,威慑之力丝毫不减,惊云和星临眨眼间躬身屏退。
第44章
近卫的身影飘远, 宋桢才缓缓看回秦忘机身上。
官袍一丝不苟,双手抱拳欠身而立,小小的脸上平静无波, 俨然一副臣子的恭谨态度。一本正经的模样,对比某些时刻的放纵妩媚,让他的心头顿时窜起一把火,恨不能撕掉她身上伪装,逼出她的真面目来。
“平身。”他命令道, 沉稳的语调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丝毫没有泄露心中那些遐思。
秦忘机直起身, 想伸手揉揉后腰, 但是却不敢。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暴露了她因为欠身稍久引起的不适。
然而坐上之人丝毫不给她喘息的空余,一副上位者的作态,下一瞬便命令她:“过来。”
若是
放在去钱塘之前, 他屏退左右对她下达这样的命令,她或许还会心虚, 怕他会以权谋私,对她做些什么。
可如今,他哪些坏事没对她做过?
况且从这一路上他对自己的态度来看,他已经默认了他们之间“两清”的结局。
更不要说此刻他面沉如水,剑眉入鬓, 虽比往日更显英俊,却不带半点情愫。那双深邃的凤眸一片清明, 正凝着她。
见她朝他看去, 似是在迟疑, 他的唇边荡起一丝浅淡的笑纹,不知是在嘲讽她那点小心思, 还是在戏谑,就好像在说,孤还能将你如何?就算孤想如何,你莫非能逃脱?
他的笑容转瞬即逝,短暂地好似一切都是她的错觉。等她恍然回神,他早已把头埋进了手里的书卷。
秦忘机不禁自嘲几句,提步走到案几后,在他右手边站定,乖巧地将双手交握,置于胸下,恭敬地听候命令。
宋桢看完当前这段文字,才把书轻轻置于案上,目光落到书案右侧的一沓文卷上。
“这是本朝律法,你拿去精心研读,不合理之处,一一详细记录下来。”
“殿下这是打算变法?”秦忘机拿过文卷,扉页上用楷书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女令。
不可置信地翻开扉页,入眼便是国朝奴役制度,细看下才发觉都是与女性相关的律法。
她一面翻,宋桢一面解释:“此次庞九祥的案子,皇上十分认可你对钱氏的处理,所以有关女子的律例,孤便全权交给你,由你提出修正意见。”
想到自己做女官的契机,原是因为在街上被徐睿的老爹欺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够亲自修改律法,提升女子的社会地位!
她一页一页翻动着文卷,心头如涨潮一般,抑制不住地激动,目光越来越亮,翻得也越来越快,文卷哗哗作响。
她身上的淡香被文卷翻动间的微风带起,宋桢眼角余光瞅着她激动的模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左手偷偷虚握成拳,克制着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
“嘶!”秦忘机翻得太快,不小心被一页文卷划伤了手指。
她还没来得及去查看情况,就被宋桢捏住了左腕。那强有力的力道,那熟悉的温度,让她心口莫名一跳,她第一眼竟然没去看自己的伤势,而是看向了他的脸。
在她嘶出声的那一瞬,宋桢的心也漏了一拍。
可看到那葱白似的手指上仅有一道浅白的划痕,微微带血,他突然觉得自己过于风声鹤唳了。
察觉到上方那道注视着自己的诧异目光,他迅速地松开手,从容地将文卷拿过来,好似他方才想拿的本就是文卷,抓上她手腕才是意外。
从头到尾快速翻动了一遍,才重新放回案上,推到她面前。
“下次小心些。这份文卷虽是抄本,却也不能粘了血污,有碍旁人瞻观。”
“下官知道了。”
原来,只是怕她弄脏了文卷。
宋桢看着一旁的砚台,想想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最终没再让她站着研墨。命她去殿中的低案上,坐着看文卷去了。
午膳时,秦忘机终于在藏书楼外的静室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好姐妹。
有多高兴自不必说,将江南之行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大通,喝干了好几壶茶水,轮到林疏疏的时候,她却除了羡慕,自叹没什么奇闻轶事要能拿出来分享的。
最后脸色却由喜转忧,拉着秦忘机的手,想说什么,支支吾吾却又没说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秦忘机有些急了。
“我最近听到一些流言……”
“什么流言?有关谁的?”
林疏疏脸色转换了几个来回,最终摇摇头:“算了,不管他们。”随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天青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座巍峨的山,山崖上长着一株兰草,上面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
她红着脸把荷包塞进秦忘机的手里,小声嗫喏着:“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