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莹石砌成的大殿内, 鲛纱翩跹, 若琉璃般光华流转。
榻上坐着一人, 他的肩上披着单薄外袍手中翻着奏章, 喉咙难受时以拳抵在唇边,发出几声低低轻咳。
谢凝黛端着汤药入内, 苦涩药汁弥漫, 还未到近前, 萧晗光已然拧紧眉宇。
“孤不想喝。”
他厌恶苦味, 平常生病都是能捱就捱, 可惜太医看不下去,愣是嘱咐宫人将药汤熬煮好端给陛下,每每这时,他总能找到借口将人支开, 随口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将药倒掉, 俨然装作已经喝过的模样。
苦涩只会让他想到从前困苦之日, 也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时光。
“陛下可是在说笑?不喝药如何能好?”谢凝黛盈盈笑着, 将手中瓷碗递了过去, “何况, 妾身腹中的麟儿还在瞧着呢!”
瞥了一眼她那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的腹部, 萧晗光不禁皱了皱眉, 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应下:“那你将药放到一旁, 过会儿孤自会喝完。”
谢凝黛没有答应:“先前那些药都被陛下倒了,陛下当真有喝?”
短短一句,说得萧晗光无奈抚额。
眼看秘密被拆穿,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喝完汤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这汤药格外苦涩。
一整碗喝完,萧晗光苦涩得直皱眉,连吃好几颗蜜饯才感觉自己好了些许。
这次风寒来势汹汹,萧晗光也提不起精神。
谢凝黛小心翼翼掖好被角走出大殿,宫婢从她手中接过药碗。
“明日汤药黄连多放些。”谢凝黛说着这话的同时,抬手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鬓间金钗。
宫婢愣了愣,诧异莫名:“娘娘,方才已经按您的意思多加黄连,这……还要再加?”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黄连多苦啊!陛下也能眼也不眨全部喝完?
谢凝黛浅浅一笑:“陛下的用意岂是你我能明白的?让你做便做,懂么?”
眼底的笑意渐渐变作冷冽寒光,骇得宫婢忙不迭打了个冷颤,讷讷点头应了声“是”。
她一路行至御花园碧湖,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样黄色纸包状的东西,此刻早已将宫人们遣退,捏着那方药粉,目光沉凝如炬,不知在深思些什么。
倏然,身后树枝被人踩碎,断裂声格外分明。
谢凝黛眉宇一拧,骤然回首声音冷寒:“谁?”
“昭仪娘娘,别来无恙。”
淮安王拂开花丛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眸光阴鸷如狼。
谢凝黛没打算理会他,薄唇紧抿:“陛下正在歇息,王爷若有要事,还是等陛下醒了再说。”
怎料,淮安王兀自轻笑出声,幽然说了这么一句:“娘娘误会了,本王是特意过来找你,毕竟陛下欺骗了你,你就不想为沈夫人报仇么?”
闻言,谢凝黛面色一变,寒声质问:“你说什么?”
淮安王笑得愈发笃定:“陛下眼睁睁看着沈太傅和姜大人互斗,最终二人惨死,而这其中谁能从这场争斗中得到好处?真是可怜了沈夫人,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听说娘娘和沈夫人姐妹情深,应当不愿看到她死不瞑目吧?”
听完他的话,她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呼吸急促了些,心神不宁。
见到她这副模样,淮安王心头更加舒畅,他勾着唇,继续往她心里添了一把火:“娘娘腹中的孩子是假的吧?真是难为娘娘,还要配合着陛下演戏。”
谢凝黛瞳孔一震,不可思议抬眸,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测都是对的。
淮安王这才笑得更加肆意:“不过是试探一番,未曾想居然是真的,这就好……”
最后这句说得意味深长,紧跟着缓缓抬手一挥,顷刻间,御花园中涌现出无数腰佩长刀的兵将,他们一一恭敬跪在地上等候淮安王差遣。
谢凝黛惶恐后退几步,后背抵在假山上,面色苍白了瞬,冷声斥道:“淮安王,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那个位置,也是时候换人了。”
而他等着这一天,已然等候太久。
“既然萧晗光能坐上那个位置,为何本王不可以?本王一定会向世人证明,只有我才能坐上那个位置!我一定会做的比萧晗光更好!”
显然,淮安王早早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今后的璀璨繁华,他眼中充斥着癫狂,目露血丝,他的野心暴露无遗。
谢凝黛呼吸声渐重,极力扣住手中的药粉包,压抑着起伏的情绪,直到他的部下上前扣住谢凝黛,迫着她往寝宫方向而去。
“滚开,我自己会走!”
对于这些谋逆之人,谢凝黛没有好脸色,恶狠狠将其统统甩开,至于宫中的禁卫军恐怕早就被淮安王买通,成了他的走狗。
淮安王无所谓谢凝黛的态度,宫中皆被他布下天罗地网,就算是只雀鸟都难以逃脱。
而他特意先来找谢凝黛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果真萧晗光逼着她说谎,他根本就不能人道,更遑论让人有孕!
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君王,凭什么依然可以坐在那个位置上!
淮安王冷笑过后,大步流星朝着寝宫而去,这一次,没有沈霁,他倒要看看萧晗光会怎么跪地求饶!
寝宫中,萧晗光睡得并不深,冷不防做了场噩梦。
他梦到自己身首异处,头颅被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黑衣人斩下,剧烈的恐慌和痛楚让他从梦中遽然惊醒,后背汗湿一片,里衣几乎都是水,他擦了擦额头,竟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受了一些。
估计是饮过那碗汤药,发了汗,才把身体的寒意尽数逼出。
没有叫宫人进来,褪去旧衣换上新裳,刚穿戴好,一阵清风从窗牖吹进,拂去心头所有的躁郁不安,仿佛方才的梦依旧是梦。
直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萧晗光目光一凛,来人正是淮安王。
“陛下。”
“入殿为何不通禀?”萧晗光拧眉。
“这应当是最后叫你一声陛下,今后不会了。”
俨然,淮安王早已胜券在握,也不担心在此刻暴露真面目。
此话方落,萧晗光面色沉凝如霜,他的声音比他的脸色还要冷彻三分,第一时间猜到他的狼子野心:“你要逼宫?”
淮安王没有否认,反倒笑得更加肆意:“这个位置你已经不适合继续坐着,我已和朝中大臣商议过,今后我为君,只要你认输投降,写下禅让诏书,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萧晗光听着他从善如流说出口的这番话,眼底嗤笑意味更甚:“你可是在做梦?”
“别再试图挣扎,你根本就不能人道!谢凝黛根本没有怀孕,你欺骗了诸位大臣!而我,已经有了嫡子,妾室也怀了身孕,一个后继无人的君王,大臣们愿意选谁,这还用得着说?”
萧晗光错就错在,他的谎言根本包不住火,他不愿用女ʟᴇxɪ人制衡前朝,那么就别怪自己下手狠毒!
淮安王早就应承过支持他的大臣们,一旦他登基为帝,便会广开后宫,册封这些朝臣们家中的女眷为妃为嫔,赏赐无数,这桩桩件件哪一点不比油盐不进的萧晗光强?
更何况萧晗光自断臂掣,让沈霁和姜照二人自相残杀,又能怨得了谁?
想到这里,淮安王信心百倍,笑得愈发猖狂:“萧晗光,你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才能坐到这个位置,既然你可以,我为何不可?”
他们二人本就是有血缘关系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初他看似放浪形骸游戏人间,不过是蛰伏心底潜藏的野心勃勃,本以为皇位胜券在握,谁知却被萧晗光捷足先登。
这些年来,他始终不甘心,想要试着重新得到这个位置,更何况萧晗光不能人道的致命弱点,他也一清二楚。
因而,只有除掉沈霁,他才可以距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好在所有事情都在朝着他所想的方面推进。
奈何,萧晗光听完他说的那番话后,却不禁嗤笑出声:“你所说的想要这个位置,就是靠出卖身体?”
他眼底的讥诮不屑意味格外浓烈,淮安王被他这话气得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
“可你那这么做和花楼的女子有何分别?没想到你最后,竟是要靠这种方式才能坐稳帝位,真是可悲呐!”
分明他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了,却还能干脆利落说着这样的话让淮安王目眦欲裂,淮安王不再犹豫,“哗啦”一声抽出长刀直接架在他的脖颈处,动作极为凌厉,落下一道浅浅血痕。
“若是不写诏书,你就死在这里!”
现在的淮安王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而若是能够得到萧晗光亲笔所写的禅让诏书,就算朝堂之上还有别的反骨,也不得不听从。
萧晗光幽幽冷笑,沉声道:“孤不会写。”
“你——”
淮安王早就想过他不会轻易屈服,否则这就不是萧晗光了。
他幽幽笑了笑,随后抬手一挥,寒声道:“陛下既然不愿写,那只能请昭仪娘娘过来劝一劝。”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清瘦人影被人推到殿中,来人正是谢凝黛。
萧晗光瞳孔骤然一缩,生怕她跌倒受伤,赶忙上前搀扶着。
怎知,下一刻,一柄匕首刺入腹中,鲜血浸染衣襟。
第八十五章 输赢(二更)
“萧晗光, 你去死吧!”
猩红温烫血迹沾染,萧晗光满脸痛苦倒了下去,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自己千娇万宠的女人。
谢凝黛面上溅上几滴血痕, 将她苍白面色衬托得格外可怖,宛若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即便是一旁安然无恙的淮安王都被她的残忍大胆震惊不已。
“你——你疯了!我还要他草拟诏书, 你居然杀了他!”
淮安王只想等着万事尘埃落定以后再悄无声息弄死萧晗光, 他让谢凝黛进来只是单纯威胁一番, 逼着帝王就范, 哪里会想得到她居然敢弑君!
淮安王一把推开谢凝黛,匆匆忙忙上前查看萧晗光的伤势。
若是有了帝王的禅位诏书, 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 眼下谢凝黛这么做, 当真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
别看谢凝黛此时亲手捅了萧晗光一刀, 可此刻殿中仅有他们三人, 而她对外还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怎会蠢到弑君呢?
如此一来,世人只会怀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笔,是他设计要杀死萧晗光强夺帝位, 反倒让一个女子作为挡箭牌。
想到此处, 淮安王怒火攻心, 狠狠攥紧掌心, 寒声质问:“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 你也下得去手?”
要不是淮安王才是那个处心积虑谋夺地位之人, 这般关切嘴脸, 倒像谢凝黛才是用心险恶, 而他只是护君心切。
“左右他都是要死的, 与其死在你的手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中,成全夫妻情谊。”
谢凝黛幽幽说完这番话,只听“咣当”一声响,沾着血的匕首坠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这般恶毒狠心的女人淮安王头一次看到,无奈摇了摇头,弯下腰探看昏厥过去的萧晗光。
岂料,就在他的背弓下那刻,原本紧闭着双眼的萧晗光骤然出手,速度迅捷如闪电,直接擒住淮安王的手臂将他擒住。
“你、你居然是装的!”
淮安王错愕瞪大双眼,一脸震惊失态,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如今的处境对自己显然不利,好在他手中紧握的长剑未曾松开,果断朝着萧晗光方向划去。
萧晗光闪躲不及,顷刻间手臂割破长长一道口子,落下点点殷红血迹。
“原来是我看走了眼,你们两人居然一起演戏!”
淮安王见状怒不可遏,以免事情脱离掌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两人尽数杀了,届时就说刺客来袭。
思及此,他眼底狠戾更甚,长剑刺向萧晗光。
萧晗光手中没有武器,方才谢凝黛捅进他腹中的那柄短刃实则是一道机关,可以自由收缩,加上鸡血,便以为是当真受伤。
好在萧晗光和谢凝黛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彼此之间默契十足,可惜却遗漏掉他手边的兵器。
萧晗光随意将白瓷花瓶朝着淮安王方向投掷,果断朝着窗户跑去。
想必此时殿门口都是淮安王手下,要是去了那儿无疑羊入虎口,因而萧晗光只能从殿中唯一的出口逃离。
谢凝黛被他一路拉着,绕过丛花绿柳,九曲回廊,到了后来腹部隐隐作痛,双腿酸软,再也跑不动。
她的脸色逐渐苍白,宛若宣纸般苍白。
“陛下,你快走吧,我……我跑不动了……”
谢凝黛也想跑,可是若是那时还未怀孕,她自然能跑得很远,如今怀了孕,腹中骨血不断叫嚣着,她只能蹲下身,缓解腹部痛楚。
别无他法,她只能让萧晗光离开。
随着二人紧扣的双手渐渐松开,谢凝黛心头倏地一沉,像是隆冬皑皑白雪落下,冻彻血液,心里的每一片血肉都是冷的。
直到身子骤然悬空,她错愕抬首望着将自己横抱起来的天子。
“陛、陛下——”
他这是做什么?
谢凝黛头一次险些说不出话来,而萧晗光沉凝着脸,面上染满怒意,斥道:“谢凝黛,你把孤当什么了?”
第一次,他直接叫谢凝黛的名字。
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分明声线冰冷,可其中的温柔和出口的冷漠大相径庭。
谢凝黛眼眶遽然一酸,极力压制着,咬着牙艰难开口劝阻:“陛下,你若带着我,根本逃不掉。”
她还有身孕,只会拖累他,更何况,曾经她还想……
“若想杀了我,直接让我死在刚才的刀下不是更好,还下什么药?”
此话一落,藏在袖中的一小包药粉掉落在地,萧晗光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
谢凝黛错愕:“陛下怎么会知道这包药的……”
她想不通,她分明已经做得足够缜密,不明白萧晗光是怎么发现的。
萧晗光轻笑出声,一眼不错凝着她:“你以为孤设计让沈霁和姜照相斗,二人身死,谢兰音也一并死在瀑布之下,可对?”
其中的一切一切,竟然都被他说中了!
萧晗光分明说出谢凝黛心中所想,她想为谢兰音报仇,杀了他!
故而,她千方百计寻药,想要放到药碗里,可惜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有动手,就连刚才的那一刀,最终还是留情一分,打算等萧晗光处理掉淮安王以后再重新施行自己的复仇大计!
怎知,这些都被萧晗光看在眼底,他洞悉了这一切。
“既然你知道这些,为何还要带我一起走?”谢凝黛不解,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狐疑问道,“莫不是想好好折磨我,免得我死得太过痛苦。”
萧晗光险些要被她这句话活生生气死,怒不可遏骂道:“对,孤就是要好好折磨你!最好一辈子都留在孤的身边,为孤生儿育女,哪儿都不许去!”
这算哪门子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