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鞋底有一片暗红色的泥状物,陷在鞋底的凹陷处,那些颗粒像是肉泥,班卓用纸把东西擦干净,若无其事地在她的视觉盲区,把纸放进口袋里。
“我还有事要忙,慢用。”
“等等。”莱尔叫住他,咬着唇很纠结的样子:“您今天忙吗,我能不能跟着您?”
“什么?”
他的反问让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殆尽,她坐回去,说:“算了,当我没说。”
“今天不行,你怎么不跟着提亚特?你不是他的狗吗?”
莱尔看着他,熊孩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深沉与绝望,她嘴唇颤抖:“算了。”
之前她都是笑着应和,甚至能当场汪两声,但是现在不太对劲。
班卓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懊恼:“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事了?”
莱尔摇头,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从班卓的角度看莱尔,她坐在那里,眼睫颤动,像一只翅膀颤动的蝶。
蝴蝶翅膀卷起的这点微风,好像吹到了班卓的心里,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沉声说:“那好吧,你得听话。”
他说:“像跟着提亚特那样。”
莱尔脸上终于露出点笑颜色:“我保证。”
两人走出餐厅的时候,默契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很暗,没有要出太阳的意思,天上乌云层层,很少见的是个阴天。
提亚特有些心神不宁,莱尔今天没到他跟前来报道。
可能是昨天晚上闯了祸,怕他惩罚,干脆躲着不露面。
乔克被派出去执行公务,文森特也不在,房间里静得可怕,和泰利耶他们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他穿上外套,一丝不苟地,衣领上的扣子勒住他的喉咙,让人有些气闷。
这种闷在看到班卓身后跟着的人时,变得更加汹涌。
是因为做错了事心虚吗?
一路沉默,眼看就要到安保基地了,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刻意落后半步,偏头看她:“你先回去吧。”
莱尔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这让提亚特感到不舒服,他提高音量:“我说,你先回去。”
他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怒气,莱尔向后躲,被提亚特捏住肩膀,他的力气莱尔根本无法挣脱。
班卓上前把他们俩隔开:“你弄痛她了,她还背着罪名,昨天又和莫托闹出那样的事端,我想我有理由将她看管起来。”
这个理由很合理。
“怎么?巡查也要带着她,你要二十四小时都带着这个挂件吗?”提亚特为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联系感到愤怒,冷冷地说:“随便你。”
“安保基地闲人免进,如果你在里面有异动,我会随时击毙你。”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气,对莱尔的态度让班卓频频皱眉。
他把莱尔拽到自己身旁,发现她正在发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怕。”
莱尔没说话。
提亚特冷冰冰地从两人身旁擦过:“我的狗,不劳你费心。”
泰利耶无意掺和进他们的争端,只说了句:“注意素养。”
“呵。”提亚特冷笑,班卓就是这样,干什么都要横插一脚,他的宠物,还轮不到别人来护。
一行人无言地走进安保基地。
一切都很正常,安防很到位,按程序办事井井有条,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带着很重的提亚特的风格。
班卓把好的地方都记下来,偶尔走神注意到提亚特和莱尔之间弥漫着的奇怪气氛,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他腕间的光脑亮了,是助理发来的消息。
出于一贯的谨慎与刻在骨子里的疑心,那团纸被交到助理手上,让他拿去做基因检测。
班卓点了接收,打算稍后再查看,等到都参观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把目的摆上台面:“武器库呢?我们去看看就差不多可以走了。”
他笑着对提亚特说:“之前你不是说想增加种类和储备?正好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这边。”提亚特在前面引路。
进去后看着墙上堆得满满当当的枪械,还有一些军部武器目录之外的非制式武器,提亚特突然想起这里还有一批没来得及申报的/军/火。
“这些是之前在城外缴获的,最近比较忙,报告一直没提交。”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私藏军/火的问题可大可小,尤其是这样一位很难受到帝国管控的军官。
班卓正捏着一把基因枪查看把玩,他把枪口对着提亚特,摆出准备射击的姿势,随口说道:“理解理解,都是兄弟,你的人品我们还不知道吗。”
看样子是不打算追究了,实则身体紧绷,更加警惕。
他眯着眼睛,把枪收起来,看向身后的莱尔,从进入这个地方开始,她就不太对劲。
精神紧张,一直在冒冷汗。
泰利耶和提亚特顺着架子往前走,莱尔落在后面,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打量四周。
他刻意离她更远。
她脚尖微动,把什么东西踢到了架子的死角,然后装作绊了一下,蹲下去拂鞋面的灰尘。
班卓没看清她动的是什么,但是看到了她从角落里捡了个铁制品,藏进袖子里。
正要把东西往口袋里放的时候,班卓快步上前捏住她的手,争夺时她的指尖在他腕上留下抓痕,尖尖的指甲楔进肉里。
互不相让。
莱尔的指甲沿着游离线断裂,疼得她直抽冷气,班卓把东西拿到,余下三指扣着她手腕,像烙铁一样。
“别勉强。”他弯腰在莱尔耳边,声音轻轻的,像蛇吐着信子。
摸到东西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是枚空弹壳,形状奇怪但很熟悉,他借口要出去透气,顺势把莱尔一起扯了出去。
走廊边,班卓把确认完的空弹壳放进口袋,打开光脑查看基因报告。
那些肉的主人叫托雷,索兰帝国四级通缉犯,犯下的罪行累累,隶属的杀手组织曾数次刺杀泰利耶。
不该存在于此没有上报的武器,空弹壳以及成了肉泥的罪犯,昨夜突然坠落的飞行器,以及别有图谋的婚礼,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对提亚特的信任已然降至谷底,此时更是稀碎。
他冷静下来,觉得这些巧合未免太多,就像有人在刻意引导。
班卓的目光落在莱尔身上,她脸色白得吓人。
“说说吧。”他说:“空弹壳是你带进来的吧?武器库里每天都有机器人扫视巡查,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
“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突然来找我,又有什么目的。”
没有等待太久,莱尔的声音响起:“昨晚我不小心撞见有人来找大人,提到了泰利耶和您,我听到他说要尽快,他们起了争执,大人就……把他杀了。”
“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发现了,大人、大人很生气,但是他正在……”
“正在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说:“分解他,他当时看起来很可怕,我趁他不注意跑了,途中碰到莫托……”
班卓:“然后他妄图带你逃跑?”
“不是。”她说:“莫托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单纯想让我看看月亮。”
班卓皱着眉,不知道信没信。
“后来飞行器坠落,大人虽然没有追究我,但是我太害怕了,一晚上没睡,我怕他也想杀我。”最后半句她说得很含糊。
“你不是不怕死?愿意为他献出生命?”
“对不起。”她沉默片刻,用一种十分羞耻的语气艰难开口:“死到临头我还是想活,多一秒钟也好。”
“我想找个能保护我的人。”
“所以你就找上我了?”他问:“那么你应该早上就全盘托出,而不是在准备背叛他的关头,又反水替他掩饰。”
“对不起。”她垂着头,反复道歉:“我只是觉得救下我的大人,不该是这种人,我怀疑他。”
“您和泰利耶殿下都是好人。”她说:“你们不该和温顿殿下一样,葬身于此。”
这几乎是变相承认一切都跟提亚特有关。
班卓冷笑:“助纣为虐,你觉得你这种人配得到救赎吗?”
莱尔双手一直背在身后,实则在给奇利发消息,光脑无声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奇利的回复。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说法拙劣且漏洞百出,所以她不能让班卓有机会思考。
“我不配。”她深深地看班卓一眼:“您就当我从未找过您吧。”
莱尔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爆炸声,基地的警戒声响起,两人都顾不上再说什么,飞快往武器库跑去。
清缴的武器中有一种科技与冷兵器结合的弩箭,泰利耶很感兴趣,提亚特正在给他展示,他小臂微抬,箭尖对着泰利耶。
从班卓的视角看,就像是提亚特要对他不利。
他下意识抽出腰间的基因枪,对准提亚特的胸口,激光武器将他的身体洞穿,伤口处的皮肉和破损的衣服边缘冒出被烧焦的白烟。
提亚特退后两步,身体撞上旁边的架子,架子上的武器哗啦啦掉了一地。
他表情吃惊略显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班卓上前让泰利耶快走,他缀在后面。
离开时看着门边的莱尔,他大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要我请你你才离开吗?”
耳边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莱尔表面上神情恍惚,实则心里在想,她只让奇利小小的炸一下掩护她,可没让他到处爆破。
没有理会班卓的催促,她皱着眉头惨笑:“您说的对,我确实不配得到救赎。”
“我就是条卑劣的、会叛主的狗。”她说。
莱尔状态不太对劲,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与自我厌弃,她后悔了,背叛提亚特是她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
“你们快走吧,我要留下来陪他。”她闪身进了武器库,按下关门按钮。
班卓听到交火声渐进。
“草!”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得先确保泰利耶的安全,看着眼前逐渐合上的金属大门,在彻底闭合之前,大声说:“我会再来找你的,我带你走。”
“可别死了啊。”班卓伸手在面前的金属门上猛锤了一下。
莱尔站在门后,喃喃道:“别让我失望啊,班卓。”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提亚特挣扎着往这边走的响动,她垂着头,双肩颤抖,兴奋到泪水盈满眼眶。
等了这么久,辛苦了这么久,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终于迎来这一刻,她手指划开裙摆,想从腿套上把P07拿下来,手指却抖得根本没有力气。
提亚特捂着伤口艰难地走到她身后,长满薄茧的修长手指沾满溢出的鲜血。
他喘着气,将肩膀抵在莱尔身上借力,听见她压抑悲怆的哭声。
“别哭,也别怕。”
“和我出去后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他说话时很慢,抑制不住地喘。
“你还有力气吗?”莱尔转身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
他深呼吸,轻声说:“这没什么,战场上比这恶劣的事情不是没有经历过,我得先出去,找班卓问个清楚。”
还有外面那些纷杂的声音,他忍不住皱眉,这一团乱麻无从下手,让提亚特感到焦躁。
站了一会儿,稍微缓过来一点,提亚特伸手要去开门。
莱尔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她终于将P07拿在手里,仰起头发现离提亚特还有一段距离,她眼中夹着眼泪,笑着说:“大人,可以稍微低一点吗?我想亲亲您。”
提亚特低头。
她两只手攀上他的修长的脖子,唇瓣印上他脸颊的时候,手中的药剂狠狠扎进他的后颈,提亚特伸出去的手垂了下来,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莱尔躲闪不及,半边身体被他压在身下。
她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提亚特的脑袋埋在她肩上,接连遭遇来自兄弟和妻子的双重背叛,他脸上表情空茫,眼中光芒渐弱。
药剂瞬息起效,提亚特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只有压在她身侧的那只手,还残留一点知觉,指尖微微颤动。
他倒在那里,连头都抬不起来:“为什么?”
他想不通。
莱尔脸上泪痕仍在,她的手碰到腿套上的短刀,毫不犹豫地拔出来插进提亚特的后背心。
奇利的这把刀果然很锋利,和想象中一样好用,无论是他片肉的时候,还是此时杀提亚特的时候,像切豆腐一样,轻易就没入alpha坚韧的皮肤。
她没有把原因说出来的打算,如同温顿突然杀她的时候那样,她也没有机会询问理由。
而她也不在乎。
回来后莱尔只想着复仇,她无意探究缘由,一味寻求无意义的真相只会拖慢她前进的脚步。
“为什么。”提亚特仍在追问。
“当然是因为爱你啊。”被杀的场景在脑子里回放,莱尔仔细回忆温顿杀她时用了几刀。
她把这些全部奉还到提亚特身上。
因为内脏破裂,口里吐出鲜血,他趴在她耳边,如同天鹅交颈,爱人相拥。
因为失血,提亚特眼前飘起了雪花,失血带来的是失温,他紧紧挨着身下唯一的热源,死亡之际,他除了满脑子的疑惑还有满肚子的委屈。
一片空茫茫,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发生了什么。
耳边只剩莱尔的啜泣声,她还在哭。
她真的爱他吗?可是爱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他努力抬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想看一眼她的表情。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仍是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爱意,那火高涨,火舌舔舐着提亚特的心,却烧不干莱尔腮边的眼泪。
“我爱你,提亚特,我希望你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她说:“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就请你带着我对你的爱,安静地死去吧。”
她选择用谎言书写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让他死时也带着这份纯洁的爱,她是多么宽容啊,莱尔想。
她看着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黑发,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军装,姿态挺拔,让她想起黑天鹅,颜色浅淡的唇被鲜血染得红红的,就更像了。
莱尔眼中泪水更加汹涌,提亚特长久地凝视着她,泪水像珍珠一样在她的面颊上乱滚,散得到处都是。
这让他想起来砂之海的那一天,院子里的蔷薇忽然一夜之间竞相盛开,晨光熹微中他离开家门,黄铜大门的雕花缝隙中探出一朵蔷薇,柔嫩的花瓣上露珠滚动。
如同此时的莱尔。
此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问题,比如背叛、比如真相和缘由,他记得自己当时把它折了下来,花瓣如丝缎,而现在他只想吻一吻面前的蔷薇。
alpha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天鹅垂死。
他鲜红的喙啄上他的小玫瑰的面颊,在上面擦出一道血痕,落下几点鲜血,为她白皙的面庞缀上几点细碎的红色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