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也很清醒。
清醒得她能听见那边庄毅犹豫又尽量小心的每一个字。
“那边愿意和我们合作,但是要换负责人。”
“你可以继续参与项目,但是……只能是辅助工作。”
岁云握住手机的手指,微微发颤,掺着凉意。
“师妹你放心,导没同意,我们也没同意!王导和林院长说是等你回来了再谈这件事。”
岁云只是沉默地听着,良久未曾说出一句话。
庄毅有点担心,紧忙同岁云表明他们的坚定态度,试图让她可以不那么难受。
“师妹,你别……”
“好。”
庄毅还想再安慰两句,耳边响起岁云平静的回答。
没有太大的起伏,好像还是平常聊天。
医院的安静,话筒两边诡异沉默的气氛。
简简单单一个“好”字,没有其他。
如果岁云现在反应激烈,大吵大闹地反对,他们或许还能好受点。
可偏偏……
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电话挂断。
岁云有些无力地垂下手,松松垮垮地握住手机,清然的眉眼沾上惫色,眼底隐隐冒出不甘,捏住手机的力气渐渐变大,握紧成拳。
黑色的电子钟仍在运作着,一个一个冰冷的数字变化,蕴着时间的悄然流逝。
恍惚中。
岁云好像看见了蘑菇田里,一位十几岁的女孩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回头看着她。
岁云想要再看清,眼中视野逐渐模糊,最终只余一片白光。
她背着慕圻站了很久。
久到她双腿都有点发麻了。
岁云僵硬转身。
慕圻站在她面前,视线直直和他对上。
她看见。
慕圻眉眼闪烁,微抬的眼皮,透出讶然。
欲言又止中,似乎蕴着关切。
岁云现在脑子有点乱,不想去应付其余的事。
不给慕圻开口的机会。
岁云木着脸,撇过头,语气没有任何感情。
“我先回去照顾甜甜,你也去看周润韩吧。”
慕圻眉峰紧了紧,锋利之意在冷白灯光折射下,冷然又薄凉。
慕圻看向那道隐入门内的倩影。
不甘,也倔强。
“哗哗哗--”
捧着从水龙头下接过水打在脸上,冰凉的水珠爬满面容,擦过皮肤每一寸,她的神经愈发清醒。
可越清醒,心里那股闷闷的,堵堵的感觉就更重。
水顺着指缝,攀着手臂,滴在地上。
微弱又清晰的声音,将她从黑暗的空间拉回。
她两手撑在大理石纹理的台上,睁开眼,慢慢抬头。
镜中。
清丽的少女面容苍白,血色很淡,脸侧的碎发背水打湿,眼睫毛也托着小水滴,似要晕糊视线。
她现在,看着好像有点狼狈。
冰冷的水令她清醒,却没有让她想明白。
明明这个项目从头到尾一直是她在负责跟进,整个新品菌的研发过程也是她没日没夜地在实验室和大棚里守着。
心底一道道疑问不解的声音响起,似要侵占理智。
“嘀--”
岁云低头看。
是王淮辉发来的信息。
岁云没忍住,问了王淮辉为什么专家要换了她。
岁云自问,她不说做得完美,至少很难再被挑剔。
不是自满,是自信。
她走到现在,她的每一次实力和胜利带给自己的信心。
她是狂妄,但她有狂妄的资本。
难道。
她这个年龄不正是少年轻狂的时候?
此时不狂,更待何时。
就算最后,她真的与这个项目不再有任何关系,她也要知道为什么。
她需要一个理由。
即使,不会接受。
王淮辉:【那边说的是,他们团队从未出现过女性科研人员的身影,为了避免麻烦,你可以继续跟进,但是主要负责人要换。】
余下几句话,岁云快速扫了几眼。
两三秒吧,但也足以知晓大概意思。
呵。
岁云勾起唇,无声冷笑。
她忽然觉得好笑。
觉得几分钟前差点陷入自我怀疑,因为换人而有那么丝难受的几瞬,真是浪费时间。
就因为这样愚昧的人,这样无知的的借口,这种离谱可笑到都无法被称之为理由的……理由。
难怪庄毅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想来是担心她难过不敢多说。
她还得谢谢那些所谓的“专家”,感谢他们让她见识到。
愚昧无知的人,无处不在。
岁云的心情忽然变得不错起来。
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她嘴角甚至露出一个笑容。
撞上正好离开的护士,对方见到几分钟前情绪略低的她,这会儿突然脸上挂着笑,一连几眼透着惊讶。
徐甜甜醒过来,还有点虚弱。
拉着岁云的手,两眼泪汪汪。
她心里那个悔啊。
尊敬的见手青大人,请原谅我的不敬吧,我为我曾还有那么一刻想要凉拌你的想法,而感到愿立即穿越回去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岁云替她捻了捻被子,医生来检查确认她基本没事后,岁云拧开门,去医院外面给她买点清淡的食物。
关上门,刚抬眸。
慕圻定定看过来。
慕圻居高临下地站着,五官深邃淡漠,白衬黑裤,冷意十足,似要和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原本低垂着的头,在注意到岁云出来的那一刻,漆黑的眼眸慢慢抬起。
阳光很好,透过窗棂,细细碎碎的光铺满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他站在光里,眉眼清隽又淌过倦懒,额前的碎发还沾着光影,中和了些许眸中与生俱来的清冷疏离。
他的嗓音有点冷,细听,似乎还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沙哑。
“饿了?一起去吃饭吧。”
岁云看着他,喉咙莫名一噎。
他的脸很平静淡漠,岁云注意到他手里还圈着那包她给她的纸巾。
两个小时前,岁云塞进了他手里。
两个小时后,纸巾静静地躺在慕圻掌心。
墙壁上电子表的数字又变了,时间在逝去,可好像有人一直停在这等着。
时光恍若有那么一瞬,静止在不久前安然无事的午后,宁和温柔。
岁云眼神闪烁,声音低又轻:“好。”
慕圻带岁云来了医院后门一条街,临近饭点,街上很热闹,揽客的店家,穿梭的车辆,匆匆的行人,树上的鸟也叽叽喳喳叫着。
和医院无意中就透着的压抑和冷沉相比,白日下的街道,就要有生气活力多了。
望向头顶的太阳,阳光依旧强烈灼眼,岁云盯着看了会,清眸就快要蓄上泪。
她放平视线,日光落在她面前的小道上。
站在光里,踩着的是光,再往前依旧是温暖一片。
莫名的,好像有一种又活过来的感觉。
走进一家粥店,坐在角落比较僻静的位置,慕圻把菜单递给她。
岁云其实没什么胃口,粗略扫了眼,她有些兴致缺缺道:“我都行。”
片刻。
她倒下一杯温水,听到慕圻和服务员说:“一份皮蛋瘦肉粥,一份蘑菇鸡肉粥,蘑菇鸡肉不放葱,谢谢。”
待服务员走向后厨,岁云抬头略带打量地看着慕圻。
代溪村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慕圻对菌菇一类的食物其实挺无感的。
所以另外一碗蘑菇鸡肉粥,是她的。
但是,不放葱。
他怎么会知道。
岁云愣怔地看了慕圻好几眼,在他望过来的前一秒,暗暗收回。
半小时后回到医院,方瑜兰过来接替她,并让她回去早点休息,今晚她来守着就好。
岁云也不推辞,又待了会儿,等护士过来换药,天色逐渐全黑下来。
岁云看了眼手机,和方瑜兰对视一眼,背着帆布包走了。
手拧在门把手上,推开的前一刻,岁云心中忽地一紧。
好似门外有什么其他等待她的事……和人。
犹豫片刻,岁云还是推开门。
意外也不意外,慕圻站在门口等她。
见她出来,清润的冷调中掺着温和:“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
夜黑沉沉的,堆满了浓墨,挡住了明月,暮霭云层间却探出几颗微弱的星,悄然增添一抹亮色。
暗灰色的环境下,气氛也变得沉默。
岁云清楚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一前一后,渐渐地,并行并步。
许是昨日岁云同慕圻提了嘴今天国外专家组会来研究所参观,下午她又陪徐甜甜待在医院,估计晚上要去研究所处理后续事宜。
慕圻把岁云送到研究所的门口。
看见暗色下,光亮簇拥中,坐落的气派恢宏的独立建筑,门口左边墙壁挂了个牌匾--青大菌类研究所。
岁云忽然没再抬脚,驻足思索。
望着门前的几道台阶,黑夜暗沉的光影打在上面,与路灯明亮的光相交融,半明半暗,冷冷清清。
慕圻敏锐察觉到岁云情绪貌似不太对,往常她走进菌类研究所,身上总是带着可能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朝气和希望。
她望向她心之所热爱时,眼底总是有光的。
也必是朝着光无畏坦荡,绝不会是现下的复杂纠结。
但他没有出声询问。
岁云没动,他也没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旁。
良久。
岁云眼尾挑起,望着研究所,口中的话却是对慕圻说的。
低低的,声音也轻。
夹在寂静的夜里,落入慕圻耳畔。
“慕圻,如果我不再参与新品菌的研究,是不是也没什么?”
第35章
慕圻侧脸,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岁云的眉眼被散落在侧耳的长发遮住,看不清眼里的神情,夜色寒凉,披在她的身上。
笑靥如花取代的,是如夜般的露寒。
慕圻猜,岁云脸上应该并不是如往日那般即使再如何,也总是挂着一抹笑。
或许,心绪就和她此时的嗓音般,心底真实,冷漠掷地有声,直直敞开。
倒像是,有点一瞬间看到他的错觉。
挺陌生的样子。
可诡异地,慕圻心底竟然涌现一丝名为喜悦的情绪。
无论好的、坏的,对于她能展露出哪怕一丝半缝的真实一面也好。
慕圻看着她在黑暗中并不真切的侧脸轮廓,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慕圻声音偏低,带着克制的天生冷意,犹如低喟,灌入她耳畔。
你问我,问其他人,甚至问遍所有人,都不重要。
只一个你的答案,才是一切。
岁云眼神闪烁,微弱星光嵌如眸中。
不重不响的一句话,平平常常的轻松语气,两人就好似只是在闲聊般。
岁云转过头,面上没有过多表情,淡淡的,如今她脸一个笑都有点不想敷衍地挤出来,只觉没意思,心中不可挡的升起一股倦意。
慕圻定定地看着她,他们两人现下好似反过来般,冷下来的是她,暖着的倒成了慕圻。
“当你问出这个问题时,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简单的话好似一记重锤砸在她耳边。
她看着研究所的门口的一块块金黄牌匾,在黑夜映衬下,金色中的黑字,愈发显眼。
“不甘吗?”
“那就去反抗,去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慕圻的音调清清朗朗的,有些好听,藏着的柔意也带着淡淡安抚意味。
脑海中忽地冒出庄毅转述的那句话,她小声喃喃道:“他们说没有先例。”
慕圻不知道岁云口中的“他们”是谁,他脸色很平静,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理所当然地出声道。
“那你就成为这个先例。”
“!”
岁云眼中光芒渐渐汇聚成一团,在黑夜中恍如一盏灯,引着漫漫长路。
“先例之所以是先例,难道不就是因为有人去打破零,成为第一人?之前没有,岂不正好?”
路灯的光落在两人身上,长长的两道黑色影子,也无声息地匿在光中,在风的掩藏下渐渐靠拢。
两人面对面站着,看着彼此。
慕圻:“还记得你初入青大时的入学演讲吗?”
岁云猛地被拉进回忆里,心中涟漪震荡。
手渐渐收拢,紧紧握住帆布包肩带,浅浅的痛感,令她在寒风中更加清醒,更加理智。
她大一作为新生代表的演讲……
时间有些久远,记忆略恍惚,并不那么真切,一切好似一场梦。
只那最后一句。
眼中是星辰大海,清澈的话音中是清风明月的少年盛气。
“保持热爱,奔赴山海。”
岁云不自觉地轻轻呢喃出声。
记忆中的话,和此时耳边响起的低语,重合。
那时好似阳光明媚,秋日草长莺飞,她话语中有少年的狂妄,但也不失谦卑。
眼前光景变化,一年又一年,三年后她站在研究所门口,她梦开始的地方。
一切都变了,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物是人非与否,并不重要。
热爱如火,可气吞山河,山海亦可平。
“噗~”
岁云猛地长出一口笑,她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幕,荧光微弱,雾霭压抑,心底却是自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换掉后,第一个轻松自然的笑。
很舒坦。
慕圻嘴角也噙着淡淡笑意,眉眼中的寒峭被温柔取代,整个人柔和了不少。
是啊,这些难道不是她一开始就想到了的,怎么真到遇见这一天后,她居然真的被影响到了。
奔赴山海,山海之路荆棘。
可迷茫,但不可放弃。
岁云沉寂少顷,对着慕圻,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慕圻轻挑眉,倒不像是上次听见“谢谢”那般不太乐意。
“谢谢”是客套,言语却是真心。
岁云瞧着不远处的研究所台阶,不过五六层,她却停着看了很久。
看似很短的一段路,她走了十几年。
这中间很多,好的坏的,岁云都不想再计较。
慕圻说得对。